二十年前,来福的父亲就得了场怪病死了。来福的父亲命短,才活了五十一岁。
来褔父亲死的时候,来福出门赌博去了,也许是输得没脸回来,也许是赢得把家忘了,反正四五个月都没着家。来福的婆姨(菊花)整天哭着吵着要离婚,直到后来来福大病了,觉得再折腾也没多大用处了,才扭头去了娘家,再也不愿意回来了。家里就只剩下来福妈一个人忙里忙外地伺候着。
等到来褔像乞丐一样回来,他父亲坟头上的高粱都长两尺多高了。
来褔回来,首先托人好说歹说地把婆姨从娘家请了回来,然后再把妈从正面的窑洞里请了出去,小两口舒舒服服地住了进来,再把妈安顿在偏面的一孔小窑洞里。来福妈住在偏面小窑洞里没多久,来福妈“照门老婆”这个名字便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虽然来福和妈还在一个大门里进进出出,却从此如同两姓旁人,各种各的人囗地,各刷洗各的锅碗瓢盆。渐渐地,见面连声招呼也都不再打了。
农闲的时候,来褔仍然出门赌博耍钱,只是三两天便就风风光光地回来了,要么提一大块肉,要么夹两瓶酒,和婆姨嘻嘻哈哈地钻在屋子里包饺子,或炸炒下酒的菜。
来福妈虽然是个女人,可在庄稼行里却是把好多男人都比不上的好手。她每年都能把自己的二亩庄稼营务得像用手往上提似地,熠熠地馋人。她没有多少钱,却有粮,不说粗粮,单就麦子,照她的话说,恐怕是吃到老(死)也吃不完了。但她依旧在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乎着。
来福和妈的日子,就这么两不相干地过着,过着……一晃好多年就过去了。
这一天,来福妈背着捆干柴,从地里回来,已经是中午了,可她还没有做早饭,肚子里饿得像猫抓似地。她把干柴放到柴垛上,解了绳子,又抱了一些,匆匆地进了大门。来福妈这两年眼晴花了,耳朵也笨了许多。她走到自己的门前,才看见菊花像尊佛似地,坐在她的门槛上,日娘捣老子地漫骂,来福妈一时不知所措,站在菊花面前傻了。
“这,这怎么了?”半晌,来福才缓过神来,怯怯地问。
“怎么回事!你自己做的驴事你还不知道吗?”菊花像头暴怒的狮子,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怒吼。
“我做什么事了?”
“你偷了我一袋麦子,还装什么洋蒜”
“偷你的麦子?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昨天从娘家借了一袋麦子,放在炕槛下,今早只去邻家借了个箥箕,回来就没了,不是你偷了是谁?难道这水瓮里还能走了鳖……”
来福妈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只看见菊花的嘴像快板一样在绊,至于她骂了些什么,却一句也听不见了。
好久,来福妈看见来褔从屋子里出来,她眼晴紧紧地盯着来福,可来福只拉了把锄头,扛在肩上,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就出了大门,若无其事地下地去了。
太阳已经偏西了,来福妈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在柴垛上拉起她往日背柴的那根绳子,搭在肩上,上了窑坡,走过村前的那条土路,又站在村头的那棵槐树下呆了会儿,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麦田,便径直地向老汉(丈夫)生前栽的那片杨树林走去。她没有哭,也没有滴一滴眼泪。她感觉天已经塌了,她站在滚滚的乱石堆里,再也找不到逃生的出口,她……
“嫂子,这要去那儿呀?”来福妈听见有人在问,但她没有搭理,直到那人抓住她的手,她才看见是杨支书,还在不住地问:“看你这情形,不对劲呀!”
来福妈“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像个憋屈的孩子突然看到了妈,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过了好一阵,杨支书把她扶到路边的田埂上坐下,她才止住哭声,把今天的事向杨支书细细地诉说了起来。
杨支书细细地听着,静静地吧嗒着旱烟锅,把一口口烟雾吐向阴郁的天空。
吃过晚饭,挂在村头槐树上的那囗铁钟响了,划过山村的夜空,在大山深处回荡。村子里又要开会了,会有什么事呢?所有的人都从窑洞里走出来,三三两两地相跟着,相互询问着,猜测着,一头雾水地走进了杨支书的家。
杨支书坐在下炕叠起的被褥上,阴着脸,一声不吭地吧嗒着旱烟锅。来福妈坐在旁边,还不停地擦着泪水。来福和菊花也来了,吊脚坐在靠窗边的炕沿上,头低得差点就埋到裤裆里去了。所有的人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进来,在坐满人的缝隙里找个位置悄悄坐下,静静地等待着。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空气流过耳畔的声音。
终于,杨支书的烟锅在灯台上敲出几声脆响,所有人的脖子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似地,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晴。杨支书扫视了下屋子里的人,然后大声说:“今天召集大家来,不是开会,是审桩案子,让全村人来旁听下,既然是旁听,就只能听,不能说话,都听见了吗?”
“嗯。”后面的几个人应了声。
“来褔!你婆姨说你昨天在她娘家借了一袋麦子,有这回事没?”杨支书扭回头,声色俱厉地问来福。
“借了,还是来福十多里地扛回来的。”菊花抢着回答。
“我问来福,还没轮到问你。”杨支书拍了下炕头,指着来福说“来福,你说,你摸着良心说。”
“借了……哦哦,没有。”来福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这肉脑,你这没本事的……”菊花站起来,拽着来福的衣领,又闹了起来。
“再闹,给我把她拉出去,绑上一绳。”杨支书从炕上站起来,十几个男人也跟着站起来,瞪着血红的眼晴。菊花回头看了看,拽着来福衣领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来褔妈,你儿媳妇说她在娘家借来的一袋麦子,让你偷走了,你也说实话,你到底偷了没有?”杨支书坐下,又回头问来福妈。
“天地良心,我偷了那袋麦子,天打五雷轰……”没说完,来褔妈就泣不成声了。
杨支书又点了锅烟,吧嗒着,沉思了一会儿,又对着来福说:“你妈偷没偷你的麦子,咱先不说了,咱就说你妈为啥要偷你的麦子。因为你妈没粮吃,饿呀!饿急了才偷你的麦子,这丢人不?这丢人,但丢的不是你妈的人,是你的人!你妈六十多岁的人了,你都四十了,你不管你妈,逼地让她这个快死的人了,才学会偷人,你还是娃吗,我看你畜生都不如……”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一双双眼晴像一支支燃起怒火的箭,齐刷刷地射向来福。来福胆怯了,坐在炕沿上,颤栗地像风雨中的树叶。
“你说!你妈该不该你管。”杨支书怒不可遏地问。
“该,该,该管。”来福连连回答。
“既然该管,你妈这一年的口粮,一袋麦子够吗?”杨支书缓和了口气,站起来的人又陆陆续续地坐了下去。
“不够,不够,不够了我给。”
“那好,既然给,就引上婆姨,回家扛两袋麦子,当着全村人的面,送你妈屋里去。这两袋麦子给了你妈,你妈再偷你一颗粮食,不,是偷任何人一颗粮食,你找我来,我给你妈的眉眼上刻个‘贼’字。让你妈无论走到那儿,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是个贼。”
“哦,哦……”来福应诺着,无奈地看着菊花,走到门边,猛地一转身,扑通一声跪在炕栏下,泪流满面地说:“叔,三天前,我家里的麦子就被要账的人全拉走了,这会别说两袋麦子,就是一粒麦子,我也拿不来呀!呜呜……”
“来福婆姨,你这撒谎的狗东西……”杨支书指着菊花喊。
“这种畜生,狗东西,不要脸的女人……所有的人都谩骂了起来。”
“都是他这天杀的赌博,欠了一屁股账,让人把一点粮食全拉走了,我也是没办法,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呀……”菊花从炕栏上溜下来,跪在地上,也伊伊呀呀地哭了起来。
来福妈不忍再看下去,从炕上溜下来,一把鼻子,一把眼泪地哭出门走了。
杨支书挥了挥手,屋子里的人便在一片漫骂声中,陆陆续续地走出了杨支书的家。
来福还跪着,被杨支书狠狠地踹了几脚,才爬起来,拉着菊花一块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菊花早早喊起来福,两口子也准备趁着早上凉爽,把那一块谷田锄完,可开了门才发现,门已经被几条粮食袋子堵往了。菊花伸手捏了捏,确定是麦子,禁不住兴奋地喊了出来,来福抬头看了看妈的窑门,妈的窑门紧闭着,门栓低垂着,门环上只挂了把没有上锁的锁。
来福知道,妈已经下地了,来褔还知道,妈蒸的馒头,还热在锅里。
2018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