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改行
文：古槐
孔小乙读完大学就回家了。他的家在农村，在一个长满苹果树的黄土岭上。
孔小乙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跟土地打交道，否则他是不会考上大学的。尽管这些年苹果也能卖点钱，可他清楚，苹果卖的每一分钱，都是父母起早贪黑用汗珠子换的。
孔小乙一直参加着公务员考试，也参加着各种各样的应聘，可每次都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母亲说得找个看相的人问问，父亲说几十辈农民了，袓坟里根本就没埋下吃公家饭的鬼。可孔小乙知道，这些年要办点事，不托托人送送礼是没有指望的。
孔小乙认识的人，无非就是高中或大学的那些同学，可如今大多数都和自己一样，像无头苍蝇一样嗡嗡地瞎闯着，于是他的眼光便落在了父亲的脸上，可每一次父亲都把脸无奈地从他的视线中移开了，让他感到悲凉，甚至绝望。
孔小乙决定出门打工，他知道自己不是搬砖头扛水泥的料，便去了京城，在酒店找了份传菜上饭、端茶倒水的工作，薪水还算不错，可因为受不了老板吆来喝去的气，干了没几天，就又打着铺盖卷儿回家了。
孔小乙闲暇的时候，把一肚子的闷气输入文字，发送到网上消遣。渐渐地，他的名气大了，网刊约稿的隔三差五，登门求教的也是络绎不绝，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他越来越大的烟瘾，还得靠父亲藏在衣柜里的“硬红”供着。
这一天，父母都下地去了，孔小乙一个伏在窗前的书桌上写稿子，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抬起头却见初中的同学大发走了进来，孔小乙虽然迎了出去，却从心里止不住地问自己，十多年不见的人，突然来会有什么事呢？
孔小乙把大发让进屋子，摸过书桌的烟盒，才发现烟盒早就空了，只好一脸窘迫地说：“我给你倒杯水吧！”大发掏出自己的烟盒，递给孔小乙一支，自己也点上，风风火火地说：“喝什么水，我找你有事。”
“有什么事？”孔小乙一脸疑惑地问。
.“邻村的冯老头死了，他儿子在外地不知当什么火，这回埋葬要行大礼，请我去当礼生，（陕北埋人行大礼时站在两边，唱着上祭品的人。）特别嘱咐要带你去，给他父亲好好写一篇祭文，这不，我们就少带了个人，专门请你来了。”
“这不行，我顾不上，还要写稿子，编辑催得紧，等着排版出刊哩。”
“你那稿子能挣多少钱！你跟我们去，明天这时候就回来了，一宿二昼的事，吃香的，喝辢的，每人净赚三百块，还外加一份四新礼呢。再说你写祭文，是他点名请的，少说也得几百吧。”大发急了，把孔小乙的稿子一拍，便被风吹到了地上。
“可我也不会当礼生呀，至于写祭文，那不是……”
“四个人中，不是有个不出声的哑巴嘛，你就当那哑巴，行大礼时，你站那儿就行，完了该吃吃，该喝喝……长袍和礼帽我们都给你带了，什么也不用拿。”
“行，那我给我爸妈写个纸条放桌上 。”说着孔小乙就写好纸条，放在桌上，随大发出了院子，坐上等候在路口的车孓，一溜烟地去了。
孔小乙被单独安排在村头一个比较清静的平板房里，有专人伺候着，书桌上放着刚刚泡好的热茶，放着刚刚拧开瓶盖的好酒，放着刚刚拆开的烟条……孔小乙从没有受过这种礼遇和尊重，心里不免一阵酸楚，便把自己的一腔悲恸照猫画虎地涂抹在已经摊开的纸上。
在村子的另一头，始终孤寂得像座破庙的冯老头家，此时倒像临近年节的闹市。唢呐的曲儿轮番吹奏，冲天的炮杖经久不息，乡坊守着灶台忙碌，孝子跪在门口哀号，送葬的人一拨又一拨地聚拢过来，在大门口猛地唱起黄昏悲歌。
孔小乙跪读祭文的时候，院子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爬在墙头上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孔小乙读地悲悲切切，所有的人都听得泪泪涟涟……直到大发猛的一声唱起，所有人的哭声才随着唢内的声响一齐发泄了出来。
冯老头终于入了土，孔小乙和大发他们坐在最后的一顿酒席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事主上来敬酒，孔小乙从不敢喝酒，几次三番推脱不过，只几杯，整个脸便红成了一朵花儿。
吃罢饭，孔小乙全身轻飘飘地，觉得腿脚都有些不由自己掌控，生怕出了洋相，就拽着同行的衣襟，回到了所谓的“先生”房。等到大发和事主把事情交割完了，回来叫他们时，事主派的车也到了门口，他们便一同上了车，驶出了村子。在车上，大发留了孔小乙手机号，然后把两份四新礼放到孔小乙怀里，数出一千三百元递到孔小乙手里，说三百块是当礼生的，一千块是写祭文的，让孔小乙再数。孔小乙没有再数钱，大发数的时候，他一直盯着，觉得不会有错。他只瞅了瞅怀中的两份礼，看见装着两条烟，两瓶酒，两盒莲子羹，还有一样在下边压着，他没有好意思低头去看，他觉得有这三样就够了。父亲不抽这么好的烟，这烟就是自己的，父亲喜欢喝酒，却并不知道酒的贵贱，这酒便可以给父亲了，莲子羹是母亲的……
孔小乙仍然在路口下了车，向大发晃了晃手机，大发明白，点着头说，有事一定叫你，一定叫你，有你这么好的祭文，咱们的活一定少不了……
孔小乙回到家，父母正吃午饭，（农人的午饭是没有准时的）孔小乙把两份礼放下，走到母亲跟前，把一直捏在手心里的钱放在母亲手里，看着母亲舒展的眉头，看着父亲惊喜的眼睛，他的泪水来了。在他眼里，这是他长这么大靠自己挣回来的第一桶金，而在父母眼里，却像是在营务了多年的果园里，摘下的第一颗苹果……
孔小乙独自来到自己的房间，再也无心捡拾散落一地的书稿，他握着手机，望着窗外，巴巴地等待着大发的电话，等待着大发传来送葬的消息。
2018年7月4日（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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