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大陆最南端——灯楼角 徐闻 “南极村” 随想
虫二
空气里那股子咸腥愈发地浓重起来,厚墩墩的,黏在皮肤上,仿佛伸手一捋,就能捋下一层海盐的结晶。冬天南中国海的太阳,还是丝毫不讲情面的,白花花地泼下来,熔铸成一种刺目的、晃动的银。
终于,脚下踩的是一种粗砺的砂砾,这便是中国大陆最南端——角尾,也称——灯楼角。为配合现代文旅需要,现在被称作“南极村”,一个顶俏皮也顶宏大的名字。
此处,有一个神奇的刻度,北纬20°13′14″,201314,爱你一生一世。这个刻度在地球上有无数个,但只有落在中国大陆最南端——灯楼角合水线上才显神奇。合水线是北部湾和琼州海峡的交汇处,两个海区的海水在此接吻相拥,情意缠绵。在大陆最南的海角,在海浪接吻之处,在灯角楼与海南临高遥相呼应,两角相距约16海里,共同扼守琼州海峡的西出口,灯楼角的合水线被称为“爱的原点”。
然而在我眼里,它只是一个“角”,大陆筋肉到此戛然绷断,奋力刺向汪洋的一枚骨节。岸边的礁石,乌沉沉的,被千万年的浪啃噬出千奇百怪的孔窍,风穿过时,发出呜呜的钝响,像一管吹破了的古埙。四下里静得很,只有那永无疲倦的潮,一层赶着一层,扑上来,又哗地退下去,在礁石的脚边留下一圈惨白的沫子,随即又被更新的一层覆盖。这单调的往复,竟比绝对的寂静,更显出洪荒的岑寂来。
我在一块礁石上坐下,望着眼前这片被日光蒸腾得有些虚幻的海峡,脑子里却无端地浮现了两个故事影子。
一个是属于叫苏轼的老人。也是这样的热,也是这样的风涛吧。他那时该是怎样的心境呢?“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这诗写得何等阔大洒然,可笔尖底下,怕也渗着隔海的茫然与身世的凉薄。他自惠州再贬儋州,渡海前想必也在这般的滩头盘桓过。脚下的礁石,或许也曾承过他那双疲倦的官靴。他看这海,是“杳杳天低鹘没处”,是千里的末路。那渡海的木舟,在这样浩瀚的墨蓝里,不过一叶瑟瑟的秋萍。他带过去的,是中原的衣冠,是诗人的笔墨,是“九死南荒吾不恨”的倔强;而他留给这角尾的,或许只是一声混在海风里的、无人听闻的叹息。这渡口,是他的鬼门关,却也是他另一重人生的起点。海的那边,是真正的化外,是连言语都不通的“魑魅乡”。他这一去,是把一副老骨头,慷慨地押给了未知的波涛。
正想着,另一个影子被一片草绿的潮水漫过了。这回,眼前喧腾起来。不再是单调的潮汐,而是鼎沸的人声、号子、马达的轰鸣与尖锐的哨音。那是公元1950年春天,空气里应该还掺着更凛冽的、硝烟的气味。这寂寥的角尾,忽然间成了千帆竞发的起点。那些脸庞黝黑、穿着粗布军装的年轻士兵,从北方的平原、从长江两岸,一路打到这天之涯、海之角。
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座显得有些孤独的灯塔下。就在离灯塔不远的地方,如今矗立着一座高十八米的白色纪念碑。它肃立着,面朝大海,碑身上,镌刻着这样的字样:“渡海作战纪念碑”。这石碑沉默,却比涛声更沉重地讲述着那个黄昏,1950年3月5日,在灯楼角启航,第四野战军第40军118师352团第一营的799名勇士,组成的“渡海先锋营”,从这里潜渡琼州海峡,拉开解放海南岛战役的序幕。
从灯楼角登上了13条木帆船。那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为了粉碎国民党军十万之众依仗海空优势构筑的“伯陵防线”,解放军创造性地确定了 “积极偷渡、分批小渡与最后登陆相结合”的方略。战斗结束,兵团司令部赠给徐闻的锦旗上写着:“有力支前,胜利保证”与“解放海南,功在徐闻”。
仿佛看见,那些脸庞黝黑、穿着粗布军装的年轻士兵,他们或许只是沉默地检查着枪械,将写好的家信贴身藏好,望一眼对岸模糊的山影,目光里是单纯的急切与赤诚。他们从这里启程,将热血泼洒进这片自古以来被视为天堑的海峡,为的是一个崭新国度的晨光。这渡口,是他们的凯旋门,却也注定是许多生命永恒的沉寂之所。海的那边,是最后的战场,是黎明前最浓的黑暗。
一拨人,为个体的命运所驱赶,渡向荒芜与放逐;一拨人,为集体的理想所召唤,渡向胜利与新生。同是这片海,同是这个渡口,载过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人生航向。苏轼的渡,是向内收的,收成一个文人瘦硬的筋骨,在蛮荒里开出一朵温润的文化之花;解放大军的渡,是向外放的,放作一场改天换地的风雷,在历史上犁出一道深刻的印记。他们在此交错,却互不相知,唯有这无言的礁石与千古的潮声,是这一切的见证。
渡口旁那座小小的灯塔。它是指引渔船的,但在那些没有它的年月里,那些渡海的人,又是以何为灯呢?苏轼的灯,或许是他胸中那簇不灭的才情与达观;将士们的灯,则是彼岸那团理想的星火。他们各自在黑沉沉的海上颠簸,心里都亮着一盏微光,这光,竟比灯塔更要紧些。
日头渐渐西斜,将海天交界处染成一抹壮丽的橙红,又渐渐变成冷艳的紫。风大了起来,带着入夜前的凉意。涛声仿佛也更响了,一声声,像历史的脉搏,沉重地叩在这大陆的骨节上。我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白色的纪念碑和它身后安静的纪念园,循着来路回去。身后的海与渡口,又将交给漫长的夜。而我知道,明日的太阳升起时,那潮声依旧,那礁石依旧,只是不知道,下一个由此渡海的人,又会是谁,心中又亮着一盏怎样的、渡向彼岸的灯。
刘兰玲简介:
笔名虫二,毕业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政治经济专业。曾就职《信息时报》责任编辑、记者。是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广州黄埔创作基地主任,公众号《黄木湾》主编,印尼《千岛日报》中华文化专版编委。
由星岛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诗集《听风吹雨》。诗歌《一座丰碑》获“华侨华人与改革开放”征文二等奖;《紫金之歌》获得首届“永安杯″诗歌大赛优秀奖;《月圆之夜 隆平与稻花》获“家国情怀”诗歌大赛优秀奖;“写给广州的诗”诗词大赛《扶胥之口》获优秀奖。
作品发表于《中国诗歌网》、《今日头条》、《岭南作家》、《北京头条》、《华夏》杂志、印尼《千岛日报》,美国纽约《综合新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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