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时空褶皱中的父性史诗
——评吴大勇散文《怀念父亲》
覃正波

在当代中国家族记忆书写的谱系中,吴大勇先生的《怀念父亲——缅怀父亲百年诞辰》犹如一部镌刻在时光断层上的微缩史诗。这篇刊发于《四川散文》的纪念性散文,以百年时间为经,以个体命运为纬,织就了一幅融家族史、民族史与情感史于一体的厚重 tapestry。作品的成功不仅在于其真挚饱满的情感浓度,更在于它通过一个普通中国农民的生命轨迹,完成了对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变迁的诗学见证。
一、记忆考古学:细节的史诗性力量
散文最动人的特质,在于它将宏大历史悄然折叠进日常生活的肌理之中。作者采用的是一种近乎“记忆考古学”的叙事策略——那些看似琐碎的物件:木质算盘、断指疤痕、破箩筐摇篮、墨水瓶煤油灯,都成为打开历史褶皱的钥匙。尤其是“一斧头砍掉右手食指”的细节,充满了民间叙事的残酷诗意:爷爷的斧头“劈开了命运的绳索”,这个动作既是个体在乱世中无奈的生存智慧,也是父辈以肉身对抗时代洪流的悲壮隐喻。这种将历史创伤转化为身体记忆的书写,使得抽象的时代苦难获得了可触摸的质感。
作者对父亲形象的塑造采取了多重时空叠印的手法。开篇“父亲也曾是少年”的顿悟,打破了子辈对父辈的刻板认知,展现出代际理解中常见的认知盲区。当作者发现父亲自制算盘、扎风筝、做木船的少年往事时,完成了一次迟到的精神认领——原来那个沉默坚忍的父亲,也曾有过“灵光闪动间,总让人觉得他一下就要看透人心”的鲜活生命。这种认知转变本身,就是一篇关于理解与和解的隐形文本。
二、历史在场的叙事语法
散文的叙事密度令人惊叹。作者巧妙地将父亲五十九年的人生,编织进二十世纪中国几个关键历史节点:抗战时期的抓壮丁与自残求生、建国初的合作社与公共食堂、WG时期的批斗与污名化、改革开放前夕的“一批双打”。这种编织不是简单的背景铺陈,而是让人物命运与历史浪潮形成深刻的互文关系。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对历史情境的还原方式。关于“公共食堂”的描写,既没有简单的美化,也没有粗暴的否定,而是通过“排队打饭”“壮劳力领窝窝头”等具象场景,再现了特定历史条件下普通人的生存状态。父亲坚持倒回布袋里胡豆的细节——“这辈子我宁愿饿死,也决不去沾公家的一粒粮食”——在政治运动语境下,这句朴素誓言既是个体道德操守的坚守,也暗含了对集体化实践中人性困境的无声质询。
文中父亲两次被历史机器碾压的遭遇尤具象征意义:先是因莫须有的“国民党少将军官走狗”罪名遭受迫害,后又在平反时遭遇“让裁缝给没有衣服的人打补丁”的制度性荒诞。这种个人档案的“空白”与人生实际的“满载伤痕”之间的反差,精准击中了历史记忆特有的悖论性质。作者通过治保主任多年后那句“你爸那个‘将军’当得可真冤的”的调侃,实现了历史反思的举重若轻——当苦难终于可以笑着说出时,一个时代才真正开始获得消化它的能力。
三、父性美学的多重变奏
散文在父爱书写上实现了突破性表达。作者摒弃了传统颂歌式的单向度赞美,构建了立体多面的父性形象:他是乱世中机敏的逃生者(躲壮丁),是市场经济萌芽期的冒险者(布匹生意),是政治运动中的受难者,是家庭经济支柱的担当者,也是传统严父(竹尺责打)与细腻慈父(夜半涂药)的矛盾统一体。
文中关于“生与不生”的抉择场景极具张力。母亲面对第七次怀孕的惶恐,父亲“看他的命吧”的沉默回应,与“我”顽强降生后的生存挣扎,构成了一曲生命韧性的三重奏。而父亲那些无言的爱的表达式——暴雨中的挡风背影、病床边的湿毛巾、卖掉外套换来的半块麻糖——共同铸就了一种“行动的诗学”。这种爱不需要言语认证,它已经转化为血脉中的钙质,正如作者所悟:“父亲的爱从来不是言语,而是那些沉默的守护”。
最具文学感染力的或许是临终场景的书写。父亲“颤巍巍地反复好几次做着向上抬了抬手膀的姿势”,这个未完成的动作成为开放的象征符号:是嘱托?是祝福?是不甘?作者克制的描述反而赋予了画面巨大的阐释空间,让父爱的未竟之言获得了永恒的回响。
四、时间修辞与语言肌理
散文在时间处理上展现出成熟的艺术掌控。开篇“思念像一坛陈年老酒”的比喻奠定了全文的情感基调,而“四十一载的光阴都褪不去半分颜色”的表述,则宣告了记忆对线性时间的胜利。作者不断在历史时间、家族时间与个人心理时间之间切换,形成了多声部的时间复调。
语言风格上,散文融合了巴蜀方言的生动质感(“哭包精”“砸砸嘴”)与文学语言的精致意象(“思念像千万只蚂蚁细细啃噬”)。特别是那些融合了土地智慧的比喻:“父亲活得像头老黄牛——自己嚼着干稻草,却把新鲜的草料堆在我们跟前”“日子就像她纳的鞋底,一针一线,密密实实”,这些从农耕文明土壤中生长出的修辞,让文本获得了扎实的文化根性。
文章结构看似遵循时间线性,实则暗含情感逻辑的螺旋上升。从最初的思念之痛,到对父亲一生的追溯,再到“我们渐渐活成了您的样子”的领悟,最终抵达“您虽已离去,但您的音容笑貌永远镌刻在我们心中”的超越性和解。这种结构安排使散文避免了单纯怀旧的感伤主义,走向了代际传承的生命哲学思考。
五、家族史作为方法
在更宏大的意义上,《怀念父亲》提供了一种通过家族记忆理解二十世纪中国的叙事范式。它让我们看到,普通人的生命史如何成为民族史的微观镜像。父亲从长江码头的布匹挑夫,到合作社的保管员,再到棉花地的农药喷洒者,他的职业变迁几乎踩中了中国农村经济体制变革的每个节拍。
文中反复出现的“扁担”意象值得玩味:起初挑着全家生计的扁担,后来变成“挑着大米和胡豆”的集体扁担,最终化为精神扁担——“得把您撑起来的这个家一代代接着撑下去”。这个意象的演变,暗喻了中国农民从个体经济到集体经济,再到家庭责任伦理重建的精神历程。
作者作为叙述者的双重身份也增强了文本的张力:既是亲历者又是反思者,既是儿子又是记录者。这种视角允许他在情感沉浸与历史审视之间保持必要的平衡。当他说“父亲的一生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时,其实也道出了所有家族史书写的本质——我们永远只能阅读那些被时光允许留存的书页。
结语:记忆的伦理学
在记忆日益符号化、历史渐趋景观化的当下,《怀念父亲》坚守了朴素而珍贵的叙事伦理:它拒绝将父辈经历简化为历史教科书上的结论,而是通过具体而微的生命细节,让读者重新触摸历史粗糙的质地。散文最后那句“您给予我们的爱与教诲,将永远滋养我们的生命”,不仅是家庭情感的告白,也可以读作对一种文化传承方式的确认——真正的纪念不是周期性的仪式,而是让父辈的精神基因在我们的生命中持续表达。
这篇两万余字的散文,就像父亲坟前那棵“盘根的老树”,它的根须既深入个人记忆的沃土,也探触到集体记忆的岩层。在百年诞辰的烛光中,吴执中先生平凡而坚韧的一生,最终通过儿子的文字,获得了超越个体存在的历史意义。这或许就是文学最本真的力量:它让那些被大历史叙述遗漏的普通人,在自己的生命史诗中成为真正的主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