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茂山红叶
李千树
这一次的登山,我们没有走惯常经行的那条无障碍步道,而是乘坐55路公交车,先来到南二环上,从郎茂山的正南门进入并攀登。
进入有着一高大牌坊的主门,转过那个熟悉的仿佛屏风般的土石岗,我便立住了。眼前哪里还是平日看惯了的郎茂山呢?分明是一炉烧到极致的、安静的火。那火,不是夏日那种劈啪作响、灼人眼目的烈焰,倒像是积蓄了一整年的日光与暖意,到了这时节,再也藏不住了,便从每一片栌树、黄栌的叶子里,温温和和地,却又不管不顾地,喷涌出来。整面西坡和南坡,从山脚到山腰,一直漫到山顶,再晕染开去,与天际的晚霞融成一片浑然的赭红。那红色也是有层次的:近处的,是带了褐的沉红,像陈年的缎子;稍高些的,是明艳的橙红,活泼泼的;再往上去,那颜色便淡了,成了茜色,成了妃色,薄薄地笼着青苍的山脊线,仿佛山也醉透了,呼出的气息都是暖的、带着些许酒意的。
我不急着上去,只在山脚这棵老槐树下寻了块青石坐了。这座山,我爬了有若干年了。春来看过它一身嫩绿的烟雨,夏夜来听过它满坡聒噪的蝉鸣,冬雪时也来踏过它瘦硬崎岖的脊骨。可唯有这深秋的一身红裳,年年来见,年年却仍有初见时那份心头一颤的惊动。这感觉,大约就像去见一位老友,平日见惯了它布衣素服的模样,某一天它忽然盛装而出,那种由熟稔里生出的新鲜与敬意,便格外来得深沉。
风是极轻的,一丝一丝,从东北面的山坳里拂过来。满山的红叶便微微地动着,不是响,是簌簌的,像无数极薄的、红的蝶翅在交叠着震颤。于是那一片磅礴的、静止的火海,便忽然有了呼吸,有了灵动的生命。几片叶子挣脱了枝头,旋着,飘着,也不急急落下,就那么在琥珀色的空气里浮着,像舍不得这最后的舞台。有一片竟飘飘摇摇,落在我灰白的衣襟上。我拈起来,对着光看。叶子是五角的,边缘已有些卷曲,脉络却一根根清晰得很,从叶柄处辐射开去,像一张小小的、殷红的地图。那红色也并非均匀,尖梢处已近乎干枯的紫褐,叶心却还蓄着一汪浓得化不开的朱砂红。这哪里是一片凋谢的叶子呢?这分明是一颗浓缩的、熟透了的秋心。
沿着石阶慢慢往上走。石阶缝里,也满满地铺着落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酥酥软软的,没有一点声响。这静,便愈发地圆融了。城里那些车马的喧嚷,人语的嘈杂,到了这里,都被这一山的红与静滤得干干净净。偶尔能听见的,是极远处,似乎在山的那一边,有零落的、拖着长长尾音的鸟鸣,更衬得四下里空廓寂寥。在这寂静里,人便也忘了自己是个花甲老者,仿佛身子也轻了,时光也慢了,化进了这一片无边的、暖和的颜色里去。
快到半山腰的望城亭时,我歇了歇脚,转过身。从这里望下去,济南城的局部便安安静静地卧在郎茂山的怀里。此刻正是向晚,城里的灯火还未完全亮起,一片灰蒙蒙的、温润的屋瓦,间或露出几角飞檐,让暮色一衬,像一幅洇了水的老画。我想,此刻,大明湖该是一面暗色的镜子罢,千佛山也只余一抹青黛的影子。这座我生活了半辈子的城,此时看去,竟有些陌生,有些辽远。它不再是白日里那个车水马龙、市声沸天的所在,倒像一个玩倦了的孩子,偎在山脚下,睡得正酣。而郎茂山,正用它这一身如火如霞的红叶,替这安睡的孩子,披着一袭华美而温暖的被子。
忽然便想起杜牧那句诗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小时候读,只觉得画面好看;中年时读,品出些人生易老的怅惘;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再在这郎茂山上体味,那“红于二月花”的,又岂止是霜叶呢?这满山的红叶,红得这般毫无保留,这般酣畅淋漓,不正是生命走到最醇熟、最丰厚时节才有的气象么?它不似春花的娇嫩招摇,也不同夏绿的单调蓬勃,它是将风雨、日光、岁月都酿成了酒,到了时候,一并倾吐出来,染红自己,也映红一片天地。这是一种告别,可这告别里没有凄惶,只有庄严的、燃烧着的静美。
我终于登上山顶。风似乎大了一些,满山的红叶,掀起一层又一层的红浪,从脚下一直滚到天边去。西天的晚霞烧得更旺了,与山色连成一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山。我就立在这红海的中央,四顾苍茫,心里被一种极满、极静的东西充塞着。那是与这座山相知多年的温情,是对脚下这座安宁城池的眷恋,更是对这太平年景、富足晚景的知足与感恩。这红叶,今年落了,明年还会再红。这城,睡了,明朝又会生机盎然地醒来。这日子,便在这落与红、睡与醒之间,平平实实、踏踏实实地流着,这便是最好的光阴了。
下山时,天色已暗成宝蓝。我立在无障碍步道的某个拐弯处,回头望去,黄昏的郎茂山已成一座巍巍的、沉默的剪影。但那一片醉人的红,却仿佛没有因夜色而消退,它从眼里,缓缓地,流到了心上,暖烘烘地亮着。我知道,这抹红色,会陪我度过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冬天,直到下一个春天,在老槐树的枝头,冒出第一颗新芽。
2025年12月22日于济南善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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