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六章 苏州重逢
光绪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八(1900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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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下午4:45)
苏州的秋雨,来得悄无声息。
林清让掀开车帘时,雨丝正斜斜地飘进车厢,带着湿润的桂花香气。街巷铺着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两旁粉墙黛瓦的轮廓。河道里,乌篷船在雨中缓缓穿行,船娘软糯的吴语吆喝声隔水传来。
“林公子,前面就是虎丘了。”王车夫的声音从辕座上传来,“您要找的那个院子,在山塘街的尽头。”
林清让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手中的那本账册上。从黄山到苏州,四天车程,这本账册他翻看了不下十遍。每一笔贿赂记录,每一个官员的名字,都像刻在他脑子里。
马车拐进一条窄巷,巷子深处,一座小小的院门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悬着一块木匾,黑底金字,写着“静园”二字。字是祖父林墨斋的手笔,那熟悉的颜体楷书让林清让心头一热。
门紧闭着。
林清让下了车,走到门前,掏出祖母留给他的那把生锈的钥匙。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锁已经很久没开过了。
门开了。
院子里的一切,让他愣在原地。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荒芜小院。青砖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墙角几竿修竹青翠欲滴,一口石井的井台边还放着水桶。正房的门窗虽然紧闭,但油漆鲜亮,显然是最近才刷过的。
更让他吃惊的是,廊下挂着一串风铃——那是清琅最喜欢的小兔子风铃,离开月园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带走。
“大哥!”
一声稚嫩的呼唤从正房传来。门开了,清琅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出来,一头扎进林清让怀里。
“清琅?你怎么……”林清让抱起妹妹,抬头看见周氏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母亲?你们怎么……”
“比你还早到两天。”周氏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包袱,“慧明大师派人连夜送我们下山的。他说你在路上可能遇到麻烦,让我们先到苏州等你。”
林清让心中一暖。慧明大师考虑得真周到。
“清瑶和清玥呢?”
“在屋里收拾东西。”周氏牵着他的手走进正房,“快进来,外面下雨呢。”
正房的布置很简单,但很温馨。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墙上是祖父的《月下听松图》真迹——果然如父亲所说,真迹一直藏在这里。
“母亲,父亲那边有消息吗?”林清让迫不及待地问。
周氏的笑容消失了。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儿子:“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林清让的心沉了下去。
“三天前,徽州传来消息。”周氏的声音很轻,“你父亲……被正式收监了。罪名是‘勾结乱党,私贩军火’。”
茶杯从林清让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什么?!”
“这是冯三要和李翰章罗织的罪名。”周氏的眼圈红了,“他们从刘世昌的假账里,查出一笔‘军火采购款’,说是林家暗中资助北方的义和团。现在朝廷最恨的就是义和团,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就是满门抄斩……”
林清让只觉得天旋地转。
勾结乱党?私贩军火?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那笔‘军火采购款’是怎么回事?”
“是你父亲布的局。”周氏苦笑,“他知道冯三要一定会查账,所以故意在账目里留了一个破绽——一笔来历不明的巨额支出。他原本想用这个破绽反咬冯三要一口,说他栽赃陷害。没想到……冯三要棋高一着,抢先一步,把罪名做实了。”
“现在父亲人在哪里?”
“关在徽州府大牢里。”周氏擦擦眼泪,“慧明大师已经托人打点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案子已经上报省里,很快就要开审。一旦开审,恐怕……”
她说不下去了。
林清让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母亲,我明天就去找陈世伯。有慧明大师的引荐信,他一定会帮忙。”
周氏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到陈启元,这里有封信是给你的。昨天有人送到门口,指名要交给你。”
信封是普通的白纸,没有署名。林清让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
“今夜亥时,观前街‘松鹤楼’雅间,有要事相商。事关林家存亡,切切。——陈”
是陈启元的笔迹!
林清让看着这行字,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月园失火那晚,陈启元匆匆离去,他曾怀疑对方是明哲保身。现在看来,陈启元一直在暗中关注林家的事。
“母亲,我今晚要去见陈世伯。”
“去吧。”周氏说,“但要小心。苏州这地方……水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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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初(晚上9:00)
观前街是苏州城最繁华的所在。即便已是夜晚,街上依然灯火通明,店铺林立,行人如织。“松鹤楼”是百年老店,三层木楼,飞檐翘角,气派非凡。
林清让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头戴斗笠,混在人群中走进酒楼。他没有直接上三楼雅间,而是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暗中观察。
这是他跟慧明大师学的——赴约之前,先看环境。
三楼雅间只有一间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正在来回踱步。从身形看,正是陈启元。
楼梯口站着两个短衣汉子,虽然装作普通客人,但眼神锐利,不时扫视四周。是保镖。
林清让确定没有埋伏,才起身上楼。
“客官,三楼雅间有贵客包了,您……”伙计拦住他。
“我姓林,陈老爷约我来的。”
伙计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原来是林公子,请随我来。”
雅间的门开了,陈启元站在门口。几天不见,他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鬓角的白发也多了。
“清让!你总算来了!”陈启元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进房间,迅速关上门。
房间很大,布置典雅。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但显然没人动过。
“陈世伯……”
“先别说话。”陈启元打断他,走到墙边,伸手在一幅画后面按了一下。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间密室。
“进来。”
密室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墙壁上贴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显然是隔音用的。
“坐。”陈启元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他凝重的脸。
林清让坐下,开门见山:“陈世伯,我父亲的事……”
“我都知道了。”陈启元摆摆手,“不仅知道了,我还知道更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铺在桌上。是几封信件和一份文书。
“你先看看这个。”
林清让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是二十年前的旧信。写信人是林墨斋,收信人是陈启元的父亲。信中提到一桩“扬州旧案”,说“此案牵扯甚广,若真相大白,必引朝野震动”。
“扬州旧案?”林清让不解。
“光绪六年,扬州发生一桩盐税贪墨大案,牵扯到当时的盐运使和十几名官员。”陈启元压低声音,“你祖父林墨斋,是那桩案的证人之一。”
林清让震惊:“我从未听祖父提起过!”
“他当然不会提。”陈启元苦笑,“因为那桩案最后不了了之。所有涉案官员都安然无恙,只有几个小吏当了替罪羊。而你祖父……因为坚持作证,得罪了权贵,差点家破人亡。”
他指着另一份文书:“这是我托人从刑部旧档里抄出来的。你看这里——”
文书上写着:“光绪六年九月,徽商林墨斋呈扬州盐税贪墨证据,涉及官员二十余人。十月,林墨斋撤回证词,称证据失实。十一月,此案销案。”
“撤回证词?”林清让不敢相信,“祖父怎么会……”
“是被逼的。”陈启元的声音带着愤怒,“当时的江苏巡抚放出话,如果林墨斋不撤证,就让林家‘绝后’。那时你父亲林静山才十八岁,在南京求学。巡抚派人把他抓了,关在牢里七天七夜,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你祖父为了救儿子,只能低头。”
林清让的手在颤抖。
原来祖父当年经历过这样的屈辱!原来父亲年轻时差点死在牢里!
“那跟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陈启元指着文书上的一个名字,“你看,当年涉案的官员里,有一个人叫冯敬堂——冯三要的父亲。”
林清让如遭雷击。
冯三要的父亲!难怪冯三要如此恨林家,非要置他们于死地!这是父辈的恩怨,延续到了下一代!
“还不止。”陈启元又拿出一封信,“你再看看这个。”
这封信更旧,纸张已经脆弱得快要碎掉。是林墨斋写给一个叫“周世安”的人的信——周世安,正是慧明大师的俗名!
信的内容让林清让更加震惊:
“世安兄台鉴:
扬州一案,弟被迫撤证,愧对天地良心。然证据未失,弟已抄录三份,一份藏于月园桂花树下,一份托兄保管,一份已送京城。他日若有机缘,必让真相大白。
另,弟近日察觉,盐课司新晋主事李翰章,似与冯敬堂有旧。此人年轻有为,但心术不正,望兄多加留意。
墨斋 手书
光绪六年腊月”
林清让读完信,久久不能言语。
祖父不仅留下了证据,还预见到了李翰章会成为祸害!而那份藏在桂花树下的证据……
他想起来了!月园失火那晚,他在桂花树的树洞里找到一个褪色锦囊,里面有三样东西:钥匙、照片、纸条。但纸条上只写了鼓励的话,没有提到证据!
“证据不在锦囊里。”陈启元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祖父做事谨慎,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明显的地方。那份证据,应该藏在桂花树的某个地方——可能是树根下,也可能是树干里。”
“可是月园已经烧了,桂花树也……”
“没烧。”陈启元说,“我派人去看过。正厅烧了,但桂花树只烧焦了一侧,还活着。证据应该还在。”
林清让心中燃起希望:“那我立刻回徽州去取!”
“来不及了。”陈启元摇头,“冯三要的人已经守住了月园,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而且……”他顿了顿,“那份证据,恐怕也救不了你父亲。”
“为什么?”
“因为这次要对付林家的,不只是冯三要和李翰章。”陈启元的眼神变得深邃,“还有更大的人物。”
“谁?”
陈启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知道‘江南织造’这个职位吗?”
林清让点头:“知道,是为皇室采办丝绸的衙门,权力很大。”
“现在的江南织造叫曹寅,是我的舅舅。”陈启元说,“他从京城得到消息,说有人要借‘庚子赔款’的由头,清洗江南富商,腾出位置给自己人。林家,只是第一批目标。”
“清洗?为什么要清洗?”
“因为江南太富了。”陈启元冷笑,“富得让京城里那些大人物眼红。他们需要钱——赔款要钱,练兵要钱,修园子要钱。所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以‘通匪’、‘资敌’为名,抄没富商家产,钱进国库,也进他们的腰包。”
林清让浑身发冷。原来如此!原来冯三要和李翰章只是马前卒,真正的黑手在京城!
“那我父亲岂不是……”
“是弃子。”陈启元痛苦地闭上眼睛,“你父亲太聪明,看出了他们的意图,所以想用一场火烧掉林家的‘肥’,让他们觉得无利可图。但他低估了那些人的贪婪——他们不仅要钱,还要立威。拿林家开刀,可以震慑其他富商,让他们乖乖交钱。”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火焰跳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许久,林清让才开口:“陈世伯,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陈启元睁开眼睛,眼中闪过决绝:“因为林家不能倒。林家倒了,下一个就是陈家。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懂。”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密室里踱步:“我舅舅曹寅虽然身在官场,但还有几分良知。他已经答应帮忙,在京城活动,为你父亲争取时间。但光靠他还不够,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能一击致命的证据。”
“账册还不够吗?”
“账册只能证明冯三要和李翰章贪腐,证明不了京城那些人的罪行。”陈启元停住脚步,看着林清让,“我们需要的是能直接指向他们的证据。而这种证据,只有一个人可能有。”
“谁?”
“刘世昌。”
林清让愣住了:“刘世昌?他不是失踪了吗?”
“是失踪了,但不是死了。”陈启元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我查到他的下落了。”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苏州阊门外,桃花坞,七号院。
“他在苏州?!”林清让不敢相信,“冯三要的人不是一直在找他吗?”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陈启元说,“冯三要以为刘世昌会逃得远远的,没想到他敢躲在苏州。而且……有人保护他。”
“谁?”
“我。”陈启元坦然承认,“刘世昌逃出徽州后,偷偷来找过我。他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父亲,但联系不上。我就把他藏起来了。”
林清让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原来陈启元一直在暗中帮助林家!
“刘世昌手里有什么?”
“一本真账。”陈启元说,“他做假账时,偷偷留了底。真账里记录了所有贿赂的细节,包括京城那些大人物的。他说,只要这本账册公开,足够让半个江南官场地震。”
林清让的心跳加快了:“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拿!”
“不行。”陈启元按住他,“刘世昌不信任我。他说,账册只能交给林家人,而且必须是林静山或者林清让。你现在去,他会见你。但要注意——他提了条件。”
“什么条件?”
“保他和他儿子刘文炳的命。”陈启元说,“他愿意交出账册,但要求林家保证他们父子平安离开大清,去南洋。”
林清让沉吟片刻:“我可以答应。但怎么保证?”
“你祖父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可以动用一部分。”陈启元说,“我舅舅在海关有人,可以安排他们从上海坐船去新加坡。但前提是——账册必须是真的,必须有用。”
“我明白了。”林清让站起身,“我现在就去桃花坞。”
“等等。”陈启元拉住他,“现在去太显眼。明天下午,我会安排一辆马车送你去。今晚你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他顿了顿,又说:“清让,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刘世昌这个人,不可全信。他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去见他,要留个心眼。”
“晚辈谨记。”
陈启元推开密室的门,两人回到雅间。桌上的酒菜已经凉了,但陈启元还是给林清让倒了一杯酒。
“清让,这一路会很艰难。你准备好了吗?”
林清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从月园失火那天起,我就没有退路了。”
“好!”陈启元也干了杯中酒,“那陈世伯就陪你走到底!”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直到子时才分开。
林清让走出松鹤楼时,雨已经停了。夜空中露出一弯新月,清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碎银。
他深吸一口带着桂花香气的空气,走向山塘街的方向。
明天,就要去见刘世昌了。
那个背叛了林家,又可能救了林家的大掌柜。
命运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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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九·午后(1900年10月22日)
桃花坞在苏州城西北,原本是种桃花的田园,如今成了三教九流混居的地方。七号院是个不起眼的小院,土坯墙,茅草顶,院门虚掩着。
林清让按约定,独自一人前来。他穿着粗布衣裳,背着一个小包袱,看起来像普通的穷书生。
推开院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老母鸡在啄食。正房的门开着一条缝。
“刘掌柜?”林清让轻声唤道。
门后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一张憔悴的脸探出来——是刘世昌。他比在徽州时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绸缎长衫也换成了粗布短褂。
“少……少东家?”刘世昌的声音在颤抖,“真是您?”
“是我。”林清让走进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油将尽,火焰微弱地跳动。
刘世昌扑通一声跪下了:“少东家!老奴对不起林家!对不起老爷!”
林清让扶起他:“过去的事先不说。陈世伯说,你有东西要交给我?”
刘世昌擦了擦眼泪,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账册。
“这是真账。”刘世昌说,“从光绪十五年到二十六年,每一笔贿赂都记得清清楚楚。受贿的人,从知县到巡抚,从盐课司到户部,一共三十七人。”
林清让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账目确实详细,时间、地点、金额、经手人、甚至贿赂的方式都写得清清楚楚。比沈月如那本账册更全面,更具体。
“你怎么敢记这些?”
“老爷说过,做人要留后路。”刘世昌苦笑,“我贪钱,但我怕死。万一哪天东窗事发,这些账册就是我的保命符。没想到……现在真用上了。”
他指着其中一本:“少东家,您看这里——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冯三要收受盐商贿赂白银八千两,其中两千两转送给了京城的某位大人。这位大人的名字,我不敢写,但您看这个代号‘鹤翁’,在朝廷里只有一个人符合。”
“谁?”
“恭亲王奕䜣的门人,军机章京孙毓汶。”刘世昌压低声音,“他是冯三要在京城的靠山。没有他,冯三要爬不到今天的位置。”
林清让倒吸一口凉气。军机章京!那可是能直接接触皇帝的要职!
“还有这个。”刘世昌翻开另一本,“光绪二十五年八月,李翰章为升迁,通过冯三要向孙毓汶行贿一万两。条件是:在任内帮孙毓汶在徽州置办田产五百亩。”
“所以李翰章才这么卖力地帮冯三要陷害林家?”
“对。”刘世昌点头,“他们要的不只是林家的钱,还有林家的地。月园那块地,风水极好,孙毓汶早就看中了,想在那里修别院。”
林清让的手在颤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庚子赔款分摊,什么勾结乱党,都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霸占林家的产业,讨好京城的权贵!
“少东家,这些账册您拿走。”刘世昌把木箱推到他面前,“只求您一件事——保我儿子文炳一命。他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自己呢?”
“我?”刘世昌惨笑,“我罪有应得。只要文炳能活,我死也甘心。”
林清让看着他苍老的脸,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人贪了林家的钱,害了林家,但现在又拿出救命的证据。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刘掌柜,你跟我一起走。去京城,当堂作证。”
“不!”刘世昌惊恐地摇头,“我不能去京城!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孙毓汶不会让我活着进刑部大牢的!”
“那你……”
“我已经安排好了。”刘世昌从怀里掏出一张船票,“明天晚上,从上海去新加坡的船。我会在船上等文炳,只要他安全上船,我们就远走高飞,永不回大清。”
林清让沉默了。他知道刘世昌说得对——去京城作证,九死一生。让刘世昌逃走,虽然不甘心,但至少能拿到账册。
“好,我答应你。但你儿子刘文炳现在在哪?”
“还在徽州大牢里。”刘世昌眼泪又流下来,“冯三要抓了他,逼我交出真账。我没交,他们就……就用刑。”
林清让的心一沉。刘文炳在牢里,想救他出来谈何容易?
“少东家,您不用亲自去救。”刘世昌说,“只要您答应,我有办法。我在徽州还有几个老关系,只要钱到位,可以买通狱卒,偷偷把他放出来。”
“需要多少钱?”
“五百两。”刘世昌说,“我已经凑了三百两,还差两百两。”
林清让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二百两,汇丰银行的汇票,在任何分号都能兑。”
刘世昌接过银票,老泪纵横:“少东家……您不恨我吗?”
“恨。”林清让坦然说,“但我更恨那些把好人逼成坏人的人。刘掌柜,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
他抱起木箱,转身要走。
“少东家!”刘世昌突然喊住他。
林清让回头。
“老爷……老爷在牢里,让我给您带句话。”刘世昌的声音哽咽了,“他说:‘告诉清让,月缺终会圆,但圆的时候,别忘了缺的滋味。’”
林清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还有,”刘世昌又说,“老爷说,桂花树下除了证据,还有一样东西——是给您准备的。他说,如果有一天您需要做出选择,就看看那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老爷没说。”刘世昌摇头,“他只说,那样东西能告诉您,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放下。”
林清让深深看了刘世昌一眼,转身离开。
走出小院时,夕阳正西下。金色的阳光照在桃花坞的土墙上,给这个破败的地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他抱着木箱,走在回山塘街的路上。
箱子很重,但心里的担子更重。
有了这些账册,扳倒冯三要和李翰章有望。但京城那个孙毓汶呢?军机章京,恭亲王门人,这样的权贵,是他一个平民书生能撼动的吗?
还有父亲的话——“月缺终会圆,但圆的时候,别忘了缺的滋味。”
父亲想告诉他什么?
是让他报仇之后不要变成和仇人一样的人?还是让他记住林家的苦难,以后善待他人?
林清让不知道。
他只知道,路还很长。
而他,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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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静园
回到静园时,天已经黑了。
周氏在等他,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一碟青菜,一碗豆腐,一盆米饭。
“母亲,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周氏看见他怀里的木箱,“这是……”
“刘世昌给的账册。”林清让把箱子放在桌上,“真账。足够扳倒冯三要和李翰章。”
周氏打开箱子看了看,脸色凝重:“清让,这些账册……你打算怎么用?”
“进京,告御状。”
“你想清楚了吗?”周氏看着他,“京城那潭水,比你想象的深。这些账册能扳倒冯三要和李翰章,但动不了他们背后的孙毓汶。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那母亲的意思是……”
“先救你父亲。”周氏说,“用这些账册跟冯三要做交易——放了你父亲,我们交出账册。双方各退一步。”
林清让摇头:“不行。冯三要不会守信,他拿到账册后,只会更疯狂地灭口。而且……沈姑娘的仇,不能不报。”
提到沈月如,周氏沉默了。
许久,她才说:“清让,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给这个院子起名叫‘静园’吗?”
“为什么?”
“因为他希望,无论外面多么动荡,这里都能有一片清净。”周氏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的修竹,“你祖父一辈子争强好胜,结果得罪了权贵,差点家破人亡。你父亲从小就知道,有些事,争不得。所以他学会了一个字——忍。”
她转身看着儿子:“可是忍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没躲过去。所以我在想,也许你祖父是对的——该争的时候,就要争。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争个公道。”
林清让握紧拳头:“母亲,您支持我进京?”
“支持。”周氏眼中闪着泪光,“但我只有一个要求——活着回来。你父亲已经在大牢里了,如果你再出事,林家就真的完了。”
“孩儿答应您,一定活着回来。”
母子俩正说着,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林清让示意母亲别动,自己走到门后:“谁?”
“林公子,是我,净空。”
净空?他怎么来了?
林清让打开门,小沙弥净空站在门外,浑身湿透,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净空?你怎么……”
“林施主,快跟我走!”净空脸色苍白,“慧明大师让我来告诉您,出事了!”
“什么事?”
“徽州那边……刘文炳死了!”
林清让如遭雷击:“什么?!”
“今天下午,刘文炳在牢里‘暴病身亡’。”净空喘着气说,“但慧明大师说,是冯三要杀人灭口。他怕刘世昌交出账册,所以先下手为强。”
林清让的心沉到谷底。刘文炳死了,刘世昌知道后,还会交出账册吗?他会不会怀疑是林家出卖了他?
“还有更糟的。”净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大师让我交给您的。他说……说您看了就明白。”
林清让拆开信。信是慧明大师亲笔:
“清让:
京中传来消息,孙毓汶已得知账册之事,派出杀手南下,目标是你和账册。
苏州已不安全,速离。
可往上海,寻租界庇护。老衲已托人安排,到上海后去‘汇中饭店’,找一位叫史密斯的英国人,他会帮你。
记住:留得青山在。
慧明 手书”
杀手已经南下了!
林清让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孙毓汶的动作真快!
“净空,谢谢你。”他掏出一锭银子,“这些钱你拿着,路上小心。”
“阿弥陀佛。”净空合十,“林施主保重。大师说,此去凶险,但您命中有贵人相助,定能逢凶化吉。”
小沙弥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林清让关上门,回到屋里,把情况告诉了周氏。
周氏听完,反而异常镇定:“清让,收拾东西,我们连夜去上海。”
“现在?”
“现在。”周氏开始收拾桌上的账册,“刘世昌那边怎么办?他儿子死了,他会不会……”
“我去找他。”林清让说,“不管怎样,都要告诉他实情。”
“太危险了!杀手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我必须去。”林清让语气坚决,“如果我不去,刘世昌会以为是我们出卖了他。他手里的账册虽然给了我大部分,但可能还有副本。万一他狗急跳墙,把副本交给冯三要,那我们就全完了。”
周氏看着儿子,知道劝不住,只能点头:“那你要小心。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无论事情办得如何。”
“好。”
林清让再次出门,消失在苏州的夜色中。
夜还很长。
危险也越来越近。
但有些事,必须去做。
因为那是责任。
因为那是承诺。
因为那是林家男儿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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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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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第七章:上海滩头
林清让一家抵达上海租界,却发现这个“避风港”同样暗流涌动。英国商人史密斯提供的帮助别有用心,而法租界里一个神秘女子的出现,让林清让陷入两难。与此同时,刘世昌在得知儿子死讯后做出惊人决定,而这个决定将彻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长篇小说有:
《高路入云端》《野蜂飞舞》《咽泪妆欢》《野草》《回不去的渡口》《拂不去的烟尘》《窗含西岭千秋雪》《陇上荒宴》《逆熵编年史》《生命的代数与几何》《孔雀东南飞》《虚舟渡海》《人间世》《北归》《风月宝鉴的背面》《因缘岸》《风起青萍之末》《告别的重逢》《何处惹尘埃》《随缘花开》《独钓寒江雪》《浮光掠影》《春花秋月》《觉海慈航》《云水禅心》《望断南飞雁》《日暮苍山远》《月明星稀》《烟雨莽苍苍》《呦呦鹿鸣》《风干的岁月》《月满西楼》《青春渡口》《风月宝鉴》《山外青山楼外楼》《无枝可依》《霜满天》《床前明月光》《杨柳风》《空谷传响》《何似在人间》《柳丝断,情丝绊》《长河入海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宵酒醒何处》《袖里乾坤》《东风画太平》《清风牵衣袖》《会宁的乡愁》《无边的苍茫》《人间正道是沧桑》《羌笛何须怨杨柳》《人空瘦》《春如旧》《趟过黑夜的河》《头上高山》《春秋一梦》《无字天书》《两口子》《石碾缘》《花易落》《雨送黄昏》《人情恶》《世情薄》《那一撮撮黄土》《镜花水月》 连续剧《江河激浪》剧本。《江河激流》 电视剧《琴瑟和鸣》剧本。《琴瑟和鸣》《起舞弄清影》 电视剧《三十功名》剧本。《三十功名》 电视剧《苦水河那岸》剧本。《苦水河那岸》 连续剧《寒蝉凄切》剧本。《寒蝉凄切》 连续剧《人间烟火》剧本。《人间烟火》 连续剧《黄河渡口》剧本。《黄河渡口》 连续剧《商海浮沉录》剧本。《商海浮沉录》 连续剧《直播带货》剧本。《直播带货》 连续剧《哥是一个传说》剧本。《哥是一个传说》 连续剧《山河铸会宁》剧本。《山河铸会宁》《菩提树》连续剧《菩提树》剧本。《财神玄坛记》《中微子探幽》《中国芯》《碗》《花落自有时》《黄土天伦》《长河无声》《一派狐言》《红尘判官》《诸天演教》《量子倾城》《刘家寨子的羊倌》《会宁丝路》《三十二相》《刘寨的旱塬码头》《刘寨史记-烽火乱马川》《刘寨中学的钟声》《赖公风水秘传》《风水天机》《风水奇验经》《星砂秘传》《野狐禅》《无果之墟》《浮城之下》《会宁-慢牛坡战役》《月陷》《灵隐天光》《尘缘如梦》《岁华纪》《会宁铁木山传奇》《逆鳞相》《金锁玉关》《会宁黄土魂》《嫦娥奔月-星穹下的血脉与誓言》《银河初渡》《卫星电逝》《天狗食月》《会宁刘寨史记》《尘途》《借假修真》《海原大地震》《灾厄纪年》《灾厄长河》《心渊天途》《心渊》《点穴玄箓》《尘缘道心录》《尘劫亲渊》《镜中我》《八山秘录》《尘渊纪》《八卦藏空录》《风水秘诀》《心途八十一劫》《推背图》《痣命天机》《璇玑血》《玉阙恩仇录》《天咒秘玄录》《九霄龙吟传》《星陨幽冥录》《心相山海》《九转星穹诀》《玉碎京华》《剑匣里的心跳》《破相思》《天命裁缝铺》《天命箴言录》《沧海横刀》《悟光神域》《尘缘债海录》《星尘与锈》《千秋山河鉴》《尘缘未央》《灵渊觉行》《天衍道行》《无锋之怒》《无待神帝》《荒岭残灯录》《灵台照影录》《济公逍遥遊》三十部 《龙渊涅槃记》《龙渊剑影》《明月孤刀》《明月孤鸿》《幽冥山缘录》《经纬沧桑》《血秧》《千峰辞》《翠峦烟雨情》《黄土情孽》《河岸边的呼喊》《天罡北斗诀》《山鬼》《青丘山狐缘》《青峦缘》《荒岭残灯录》《一句顶半生》二十六部 《灯烬-剑影-山河》《荒原之恋》《荒岭悲风录》《翠峦烟雨录》《心安是归处》《荒渡》《独魂记》《残影碑》《沧海横流》《青霜劫》《浊水纪年》《金兰走西》《病魂录》《青灯鬼话录》《青峦血》《锈钉记》《荒冢野史》《醒世魂》《荒山泪》《孤灯断剑录》《山河故人》《黄土魂》《碧海青天夜夜心》《青丘狐梦》《溪山烟雨录》《残霜刃》《烟雨锁重楼》《青溪缘》《玉京烟雨录》《青峦诡谭录》《碧落红尘》《天阙孤锋录》《青灯诡话》《剑影山河录》《青灯诡缘录》《云梦相思骨》《青蝉志异》《青山几万重》《云雾深处的银锁片》《龙脉劫》《山茶谣》《雾隐相思佩》《云雾深处的誓言》《茶山云雾锁情深》《青山遮不住》《青鸾劫》《明·胡缵宗诗词评注》《山狐泪》《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不碍白云飞》《山岚深处的约定》《云岭茶香》《青萝劫:白狐娘子传奇》《香魂蝶魄录》《龙脉劫》《沟壑》《轻描淡写》《麦田里的沉默》《黄土记》《茫途》《稻草》《乡村的饭香》《松树沟的教书人》《山与海的对话》《静水深流》《山中人》《听雨居》《青山常在》《归园蜜语》《无处安放的青春》《向阳而生》《青山锋芒》《乡土之上》《看开的快乐》《命运之手的纹路》《逆流而上》《与自己的休战书》《山医》《贪刀记》《明光剑影录》《九渊重光录》《楞严劫》《青娥听法录》《三界禅游记》《云台山寺传奇》《无念诀》《佛心石》《镜天诀》《青峰狐缘》《闭聪录》《无相剑诀》《风幡记》《无相剑心》《如来藏剑》《青灯志异-开悟卷》《紫藤劫》《罗经记异录》《三合缘》《金钗劫》《龙脉奇侠录》《龙脉劫》《逆脉诡葬录》《龙脉诡谭》《龙脉奇谭-风水宗师秘录》《八曜煞-栖云劫》《龙渊诡录》《罗盘惊魂录》《风水宝鉴:三合奇缘》《般若红尘录》《孽海回头录》《无我剑诀》《因果镜》《一元劫》《骸荫录:凤栖岗传奇》《铜山钟鸣录》《乾坤返气录》《阴阳寻龙诀》《九星龙脉诀》《山河龙隐录》《素心笺》《龙脉奇缘》《山河形胜诀》《龙脉奇侠传》《澄心诀》《造化天书-龙脉奇缘》《龙脉裁气录》《龙嘘阴阳录》《龙脉绘卷:山河聚气录》《龙脉奇缘:南龙吟》《九星龙神诀》《九星龙脉诀》《北辰星墟录》《地脉藏龙》等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