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十三章 第一台订单
1986年5月20日,上午九点。北京昌平,红星农机配件厂的冲压车间。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粉尘、机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冲床以每分钟三十次的节奏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咣!咣!咣!”——每一次撞击都让水泥地面微微震颤,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李楝站在车间门口,适应着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和扑面而来的热浪。这是他第三次来这个厂,但每次来,感官还是会受到冲击。车间里,十二台老式冲床排成两排,每台机器前站着一个工人。他们的动作机械而迅速:弯腰,从料架上抓起一块钢板坯料,放进模具,按下按钮,冲床落下,“咣!”,取出冲压好的零件,扔进料箱,再弯腰取下一块坯料……周而复始,每分钟三十次,每小时一千八百次,每天八小时,一万四千四百次。
“李老师,这边请。”车间主任老马——就是培训班上那个缺了半截拇指的汉子——引着李楝往里走。老马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工装,但手上的油污已经渗进皮肤纹理,洗不掉了。
他们走到最里面那台冲床前。这台机器比其他的更旧,漆皮剥落,露出暗红色的铁锈,但还在顽强地工作。机器前的工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师傅,背已经有些佝偻,每次弯腰都显得吃力。
“这是刘师傅,在这台机器上干了二十八年。”老马大声说——不吼听不见。
刘师傅看见他们,停下手中的活,用脖子上挂的毛巾擦了把汗。他的脸被岁月和劳累刻满了沟壑,眼睛因为长期在强光下工作而布满血丝,但眼神依然锐利。
“李老师,您那机器……真能替我这活儿?”刘师傅开门见山,声音嘶哑。
“能不能,试试就知道。”李楝示意跟在后面的王志刚和赵大壮。两人抬着一个大木箱进来,打开,开始组装机器人。
车间里的其他工人渐渐停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他们见过这台机器在培训班上的演示,但那是实验室环境,干净,整洁,安静。现在是真实的车间:地面有油污,空气有粉尘,噪音震天,电压不稳,还有——最重要的——这是真正要出活的地方,耽误了生产,整个车间的指标都要受影响。
机器人组装好了。还是那台第四代原型机,但做了些改进:加了防护外壳,电机做了密封处理,视觉模块换了工业级的摄像头——这是用“863计划”的第一笔经费买的。看起来比之前专业些,但在一排巨大的冲床面前,依然显得单薄。
“刘师傅,您先休息会儿。”李楝说,“让机器试试。”
刘师傅让开位置,但没有走远,站在旁边,双臂抱胸,眼神审视——那是一种老工人对新生事物本能的怀疑。
李楝启动机器人。它先是扫描环境:识别冲床的位置,料架的位置,成品箱的位置。然后开始工作:从料架抓取坯料,放进模具,按下按钮(赵大壮改装的自动按钮),冲床落下,取出零件,放进成品箱……
动作比刘师傅慢,但稳定,精准,不知疲倦。
工人们看着,没人说话,只有冲床的“咣咣”声和机器人的电机嗡鸣声。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机器人连续工作了二十分钟,没有失误,没有停顿,像一台精密的钟表。
刘师傅的脸色渐渐变了。他走到成品箱前,拿起几个零件检查——尺寸合格,没有划伤,没有变形。
“它……不会累?”他问。
“不会。”李楝说,“只要不停电,不故障,它可以一直干下去。”
“那……我能干什么?”刘师傅的声音低下去。
“您可以做更复杂的工作:检查质量,调整模具,维护机器。”李楝说,“这些工作更需要经验,更需要判断力。而重复性的、简单的上下料,交给机器人。”
刘师傅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自己的工具箱前,拿出一个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后他走回来,看着机器人又一次完成整个循环。
“让它……再干会儿。”他说。
一小时后,机器人还在工作。刘师傅已经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个零件,但没有看零件,而是看着机器人。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失落——自己干了二十八年的活,一台机器轻易就替代了;有惊奇——这东西真能干;还有……一丝解脱?
“刘师傅,”老马走过来,“您看……”
“让它干吧。”刘师傅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年纪大了,腰不行了。这活儿……是该换年轻人了。”他顿了顿,“可是年轻人也不愿意干这活儿啊,太累,太危险。有这机器,挺好。”
这话说得很平静,但李楝听出了里面的重量。一个老工人,用几乎一生的时间,重复同一个动作,最后把这份工作交给一台机器。这不是简单的替代,而是一种交接——把重复劳动交给机器,把经验和智慧留给人。
“刘师傅,”李楝说,“机器需要人教,需要人维护。您愿意当它的‘师傅’吗?教它怎么干得更好,怎么适应不同的零件?”
刘师傅看着他,眼睛亮了:“我……我能教它?”
“当然能。您是专家,最知道这活儿该怎么干。”
老工人的背挺直了些:“那行,我教。”
接下来的三天,机器人就在刘师傅的冲床前“实习”。刘师傅真把它当学徒教:这里放料要轻一点,那里取件要快一点,这个零件容易卡,那个模具要常清理……李楝和王志刚根据他的建议,不断调整程序和参数。
工人们也渐渐接受了这个“新同事”。有人给它起了个外号叫“铁蛋”——因为它不怕累,不怕烫,像个铁打的傻小子。休息时,工人们会围着“铁蛋”看,议论它哪里能干得更好。
第三天下午,红星厂的厂长来了。姓赵,五十多岁,穿着中山装,背着手在车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铁蛋”面前。
“真能行?”他问老马。
“行,三天了,没出一次错,产量跟刘师傅持平。”老马说,“而且刘师傅现在能腾出手检查质量,废品率降了两个点。”
赵厂长看向李楝:“李博士,这机器……卖多少钱?”
“不卖,租。”李楝说,“每月租金三百,包维护,包升级。”
“三百?”赵厂长挑眉,“刘师傅一个月工资六十二,你这是五个人的工资了。”
“但一台机器可以干三个人的活,而且不用休息,不会工伤。”李楝平静地说,“更重要的是,工人从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可以去干附加值更高的工作。长远看,是划算的。”
赵厂长沉默,看着“铁蛋”又一次完成上下料。车间的灯光照在机器人的金属外壳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李博士,你知道我们厂现在最缺什么吗?”他忽然问。
“什么?”
“年轻人。”赵厂长苦笑,“现在的小年轻,谁愿意进工厂?又脏又累,工资还低。我们厂平均年龄四十六岁,再过十年,一半人要退休,没人接班。”
他指着车间里那些埋头干活的工人:“这些老师傅,都是宝贝。但他们干不动了,受伤了,厂子就完了。你这机器……也许能给我们续口气。”
李楝心里一震。他没想到这一层——机器人不仅是提高效率的工具,更是应对老龄化、传承技术的桥梁。
“这样吧,”赵厂长下了决心,“我们租三台,先试三个月。如果真能解决问题,我们再谈长期合作。”
三台!李楝强压住激动:“好,谢谢赵厂长信任。”
“不是信任你,是信任‘铁蛋’。”赵厂长难得地笑了笑,“它干活实在。”
合同当场签了。简单的两页纸:租金,责任,期限。但对李楝来说,这薄薄的两页纸,比他的博士文凭还重——这是第一份订单,是机器人从实验室走向工厂的第一步,是社会对他的理念的第一次认可。
离开工厂时,天色已晚。夕阳把厂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刘师傅送他们到门口,手里拿着个饭盒——是要带回家的晚饭。
“李老师,”他说,“‘铁蛋’……明天还来吗?”
“来,以后天天来。”李楝说,“刘师傅,您多费心教它。”
“费啥心,比教徒弟省心。”刘师傅笑,笑容里有种朴素的欣慰,“至少它不嫌累,不喊苦。”
回清华的路上,车里很安静。王志刚开车——是春芽科技的面包车,破旧但还能跑。赵大壮抱着装机器人的箱子,刘芳在整理今天的测试数据,陈涛已经靠在车窗上睡着了——连续三天熬夜调试,都累坏了。
李楝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北京城。华灯初上,下班的人流车流,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这座城市正在经历巨变,而他的机器人,现在也是这巨变中的一滴水,一粒沙。
“老师,”王志刚忽然开口,“我们……真的做成了?”
“第一步。”李楝说,“很小的一步。”
“但这是从零到一。”刘芳轻声说,“最难的一步。”
是啊,从零到一。从实验室的演示,到工厂的实际应用;从免费的培训,到第一份订单;从“铁蛋”这个外号,到刘师傅那句“比教徒弟省心”……
这一步,走了整整半年。
但走得踏实。
回到实验室已经九点多。大家又累又饿,但没人喊累。李楝让王志刚去买吃的,自己坐在工作台前,拿出那份简单的合同,看了又看。
三百块一台,三台九百块,三个月两千七百块。对春芽科技来说,这点钱连成本都覆盖不了。但对这个项目来说,这是无价的——它证明了一条路走得通。
他拿出笔记本,写下:
“1986年5月20日,夜。”
“第一份订单签订。红星农机配件厂,三台机器人,三个月试用。”
“刘师傅说‘比教徒弟省心’。这句话,是对我们工作的最高评价。”
“今天在车间,看到那些老师傅们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粗糙的手。他们是中国工业的脊梁,但他们老了,累了。我们的机器人,不仅要接替他们手中的活,更要延续他们身上的精神——踏实,坚韧,一丝不苟。”
“路还很长。三台只是开始。要让更多工厂用上,要让更多工人受益,要让‘铁蛋’有更多的兄弟姐妹……”
“但至少,我们出发了。”
“带着那根羽毛的重量,带着父亲‘做人要实在’的教诲,带着工人们期待的目光,出发了。”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看向窗外。清华园的夜晚很安静,远处的路灯像守夜的眼睛。
他想起父亲。如果父亲还在,看到今天这一幕,会说什么?
大概会说:“干得实在。”
是的,实在。不浮夸,不炫技,就实实在在解决一个问题:让工人少累一点,让工厂能延续下去,让技术真正为人服务。
这就是他的“实在”。
也是那只反哺的鸦,
飞越千山万水后,
终于学会的——
最朴素的飞翔。
不是为飞得最高,
而是为落得最稳。
不是为看得最远,
而是为看得最清。
看清那些需要帮助的手,
看清那些值得温暖的心,
看清那条连接技术与人文、
连接现在与未来、
连接接受与给予的——
实在的路。
而现在,
这条路,
有了第一个脚印。
虽然浅,
虽然小,
但方向对了。
剩下的,
就是一步一步,
走下去。
走到更多工厂里,
走到更多工人中,
走到那个“实在”能开花结果的——
春天深处。
窗外的风,
带着初夏的暖意,
轻轻吹进实验室。
而实验室里的灯光,
将一直亮着,
照亮更多,
需要光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学徒与师父
三台机器人进驻红星厂的那天,厂里像过年。
不是敲锣打鼓的喜庆,而是工人们早早来到车间,把设备擦了又擦,地面拖了又拖。刘师傅甚至给“自己”那台机器人——现在正式编号为“铁蛋一号”——的底座刷了层新漆。暗红色的防锈漆,刷得仔仔细细,边角都没放过。
“徒弟第一次正式上岗,得有个样儿。”他对围观的工人们说。
早上八点,李楝带着团队准时到达。除了“铁蛋一号”,还有两台新组装的机器人——“铁蛋二号”和“铁蛋三号”。三台机器并排停在车间空地上,等待着被分配到各自的岗位。
赵厂长主持了简单的“上岗仪式”。没有讲话稿,他就站在车间中央,声音洪亮:
“老师傅们,今天咱们厂来了三个新学徒。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喊累,但能干。咱们怎么办?”
工人们安静地听着。
“第一,不把它们当神仙——它们就是机器,会出毛病,会犯错,得有人教,有人管。”
“第二,也不把它们当敌人——它们不是来抢饭碗的,是来帮咱们把饭碗端得更稳的。”
“第三,最重要,”赵厂长顿了顿,“咱们得教它们。把咱们几十年的经验,手把手教给它们。让它们干得更好,干得更巧。”
他看向刘师傅:“老刘,你是第一个师父,带个头?”
刘师傅走出来,工装整齐,连安全帽都戴得端正。他走到“铁蛋一号”面前,拍了拍它的机械臂——就像拍徒弟的肩膀。
“这家伙,跟我三天了。”他声音不大,但车间里很安静,大家都听得见,“笨,真笨。教它放料要轻点,得调七八次参数;教它取件要快半秒,得改三四遍程序。但有一点好——它学。一遍不会,十遍;十遍不会,一百遍。不烦,不燥,不说‘师父我累了’。”
有工人低声笑。
“我在这台冲床前,站了二十八年。”刘师傅继续说,声音有些发颤,“每天一万四千多次弯腰。年轻时不觉得,现在……腰是铁打的也弯不动了。夜里疼得睡不着,早上得让老伴帮着才能起来。”
他沉默了几秒,车间里只剩下通风机的嗡嗡声。
“现在好了,有人替我站着了。”他看着“铁蛋一号”,“它替我站,我就能坐着检查质量,调调模具,教教新人。这些活儿,更需要经验,更需要眼睛。”
他转身面对工人们:“咱们这些老家伙,值钱的不是那一万四千次弯腰,是弯腰二十八年练出来的眼力、手感和判断。这些,机器学不会。咱们得把更值钱的东西,用在更值钱的地方。”
掌声响起来。开始是零星的,然后连成一片。老师傅们用力拍手——他们听懂了。机器人不是替代,是解放;不是威胁,是延续。
李楝站在人群后面,眼眶发热。他没想到,一个老工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比他任何关于“人机协同”的学术报告都深刻,都动人。
分配开始了。除了刘师傅那台,另外两台机器人被分配到车间最艰苦的岗位——一台负责大件冲压,坯料重达十五公斤;一台负责连续冲压,节奏快,容易出错。
负责大件冲压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姓张。他看看机器人,又看看地上那些沉重的坯料,挠挠头:“它能搬动?”
“试试。”李楝说。
机器人启动,机械臂移动到料架前,真空吸盘吸附住一块钢板——稳稳抬起,平移,放入模具,整个过程流畅平稳。
张师傅眼睛瞪大了:“乖乖,比我还稳。”
“但它需要你教。”李楝说,“比如怎么摆放坯料最省力,什么情况下容易掉落,怎么调整角度避免划伤。”
“这我在行!”张师傅来劲了,“来,我告诉它……”
另一台连续冲压机前的王师傅是个瘦小的中年人,手指特别灵巧。他看着机器人尝试跟上每分钟六十次的冲压节奏——前两次都慢了半拍。
“停停停!”王师傅摆手,“你这样不行。”
他走到操作台前,给李楝和王志刚比划:“看,冲床下行时,手就要往料架伸;冲到底的瞬间,就要抓料;开始上行时,料已经到模具上方了;上到顶,正好放料。要借节奏,不是硬跟节奏。”
王志刚恍然大悟,马上修改程序。再试,果然顺畅多了。
“对喽!”王师傅满意地点头,“干活得会听机器说话。冲床有冲床的脾气,你得顺着它,不是让它顺着你。”
一上午,车间变成了大课堂。工人们围着三台机器人,你一言我一语:
“这里要加点润滑油,不然导轨会卡。”
“视觉摄像头角度再低一点,坯料反光时容易误判。”
“成品箱快满了要报警,不然零件会掉地上。”
李楝团队的四个人忙得团团转,笔记本上记满了建议。这些建议太宝贵了——不是技术参数,而是几十年积累的“手艺”,是机器与材料、机器与人、机器与机器之间的微妙平衡。
中午吃饭时,刘师傅端着饭盒过来,坐在李楝旁边。
“李老师,有个事。”他扒了口饭,含糊地说。
“您说。”
“我想给‘铁蛋’加个功能。”
“什么功能?”
“预测模具磨损。”刘师傅放下饭盒,用手比划,“我们干冲压的,最怕模具突然崩了。一崩,整条线都得停,修模具得半天。但模具崩之前有征兆——冲出来的零件毛边会变大,尺寸会微偏,声音会变闷。”
他从工装口袋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日期、模具编号、生产的零件数、出现的异常。
“我干了二十八年,记了二十八年。每种模具大概冲多少件开始有毛边,冲多少件尺寸会偏,我心里有本账。”他把本子递给李楝,“我想,能不能让‘铁蛋’也学会这个?每冲一个零件,它就检查一下毛边大小、尺寸偏差,记录下来。快到极限了,就提前报警,让咱们换模具或者修模具。”
李楝翻看着小本子,震撼得说不出话。这是一本活生生的工业大数据——二十八年的生产记录,每一笔都对应着模具的磨损曲线、材料的细微变化、甚至是天气温湿度的影响。
“刘师傅,这……太宝贵了。”他声音有些哑。
“宝贵啥,就是个习惯。”刘师傅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开始是怕出事故被罚,后来发现记着有用,就坚持下来了。现在想着,传给‘铁蛋’,比我记在本子上管用。”
王志刚也凑过来看,眼睛发亮:“老师,这是现成的训练数据!我们可以开发一个预测性维护模块,用这些数据训练模型……”
“别急别急。”刘师傅摆手,“先从小处来。第一步,让‘铁蛋’会检测毛边——这个简单,加个背光摄像头就行。第二步,让它会记录数据。第三步,才是预测。”
踏实,一步一步。李楝点头:“好,就按您说的来。”
下午,他们开始实施第一步。在机器人的视觉系统上加装了一个侧面摄像头,配了背光灯,专门用来检测零件的边缘。刘师傅拿出他珍藏的“教学标本”——一套按照毛边大小分类的零件,从几乎看不见的轻微毛刺,到可能割伤手的锋利毛边。
“先认这个,最轻的。”他拿起一个零件,“这时候模具还很好,不用管。”
“再认这个,中等。”又拿起一个,“这时候要注意了,再冲五百件左右就得检查。”
“最后这个,”他拿起一个毛边明显的零件,“危险!必须马上停机!”
机器人开始学习。每一次冲压后,它用新摄像头拍摄零件边缘,刘师傅就在旁边告诉它:“这个好”“这个要注意”“这个危险”。
教了三个小时,机器人初步学会了分类。虽然准确率还不高,但已经能识别出明显的危险毛边。
“可以了。”刘师傅满意地说,“今天就到这儿。学技术不能急,得慢慢来。”
下班铃响时,三台机器人已经各自工作了六个小时。数据出来了:
“铁蛋一号”(刘师傅那台)完成冲压件3520件,合格率99.7%,比刘师傅亲自操作时还高0.2个百分点——因为它不会疲劳,不会分心。
“铁蛋二号”(大件冲压)完成重件860件,是张师傅平时产量的1.5倍,而且张师傅只需要在旁边监督,不用再搬运沉重的坯料。
“铁蛋三号”(连续冲压)完成小型件12800件,节奏稳定,没有一次失误,王师傅说“比我干得还稳”。
更重要的是,三个老师傅腾出了时间:刘师傅检查了全车间今天的产品质量,挑出了三批次潜在问题;张师傅维护了三台冲床的液压系统;王师傅培训了两个新工人——虽然年轻人还不愿意干冲压,但学学基础操作也是好的。
赵厂长看着生产报表,久久不语。
“李博士,”他终于开口,“三个月试用期,我看不用了。”
李楝心里一紧:“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直接签长期合同。”赵厂长说,“三台不够,我还要七台,凑够十台。钱不够,我可以去局里申请技改资金。”
十台!李楝和王志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
“但是有个条件。”赵厂长接着说,“你们的机器人,要在我们厂‘毕业’。”
“‘毕业’?”
“对。”赵厂长指向车间,“每台机器人,必须跟一个老师傅学满一个月,通过考核——不是你们的考核,是我们老师傅的考核。合格了,才能正式上岗。不合格,退回重修。”
李楝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采购,这是一种传承的仪式。机器人要成为工厂的“正式工”,必须经过老工人们的认可,必须学会那些本子上没有、程序里难写的“手艺”。
“好!”他毫不犹豫,“我们同意。”
“还有,”赵厂长声音放缓,“你们团队,每周至少要来一天。不是来维修,是来学习。跟老师傅们学,学怎么听机器说话,学怎么看材料脾气,学怎么在噪声和油污里保持精度。”
他看向李楝,眼神严肃:“李博士,你们有知识,有技术,但缺一样东西——‘手感’。这东西书本上没有,实验室里练不出来,只能在车间里,跟着老师傅,一年年磨出来。”
李楝深深点头。他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手艺人的手,是有记性的。”现在他懂了——那记性不是肌肉记忆,是几十年与材料、工具、机器对话积累的直觉。
“我们一定来学。”他郑重承诺。
离开工厂时,天已经黑了。刘师傅追出来,手里拿着那个小本子。
“李老师,这个给你。”他把本子塞到李楝手里,“我回去又想了想,光认毛边不够。模具磨损,还有别的征兆——声音,振动,甚至是气味。但这些我说不清楚,得你们想办法让机器听懂、看懂、闻懂。”
李楝捧着那本沉甸甸的笔记,像捧着二十八年的光阴。
“刘师傅,谢谢您。”
“谢啥,我也是为厂子好。”刘师傅摆摆手,“再说了,‘铁蛋’是我徒弟,我得为它前途着想。多学点本事,走到哪都吃得开。”
回程的路上,车里比来时更安静,但气氛不一样了。不是疲惫的沉默,而是沉淀的思考。
“老师,”赵大壮先开口,“我今天才明白,咱们做的不是机器人,是……是桥梁。”
“什么桥梁?”刘芳问。
“把老师傅们脑子里的东西,传到机器里,再传到以后的工厂里。”赵大壮组织着语言,“刘师傅要是退休了,他那本笔记可能就丢在抽屉里,没人看了。但现在,笔记上的东西能变成程序,能教给每一台机器人。这不就是传承吗?”
王志刚点头:“而且不是静态的传承,是活的。机器人会继续学习,会积累新的数据,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刘师傅的经验是种子,种下去,能长出更多东西。”
陈涛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该重新设计架构?”
“怎么说?”
“现在的系统,主要是执行预设程序。但今天看到刘师傅教机器人认毛边,那是动态学习。”陈涛眼睛发亮,“我们应该做一个学习框架,让机器人能持续从工人那里学习新知识、新判断。工人教一次,所有同类机器人都会了。”
李楝听着学生们的讨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们不仅在做技术,更在理解技术背后的人,在思考技术如何与人的智慧结合、如何延续人的价值。
“还有一点,”他说,“我们今天答应了赵厂长,每周要来学习。这不是客套话,是真要学。从下周开始,我们轮流来,每人跟一个老师傅,学‘手感’,学‘听机器说话’。”
“我第一个来!”赵大壮举手,“我想跟张师傅学,他搬重件那个巧劲,我想弄明白。”
“我跟你刘师傅。”王志刚说,“我想把他的笔记数字化,做成知识库。”
“我学王师傅的节奏感。”陈涛说。
刘芳想了想:“那我负责记录——把老师傅们的经验转化成技术文档,做成培训材料。”
分工明确,目标清晰。面包车行驶在夜色中,车灯划破黑暗。李楝看向窗外,北京郊区的田野在月光下延伸,远方的工厂灯火点点。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厂里玩。父亲是八级钳工,手特别巧。小李楝问:“爸爸,你怎么知道车床走到哪里该停?”
父亲摸摸他的头:“听声音啊。车刀切金属,不同的深度、不同的材料,声音不一样。听久了,机器就跟你说话了。”
那时候他不理解。机器怎么会说话?
现在他明白了。机器不会说话,但操作机器的人,能从机器的振动、声音、温度、气味里,“听”到它的状态,“看”到它的需求,“闻”到它的疲劳。
这种能力,叫经验,叫手艺,叫人与机器的默契。
而他们的机器人,现在要成为这种默契的承载者——不仅要会干活,还要会“听”冲床的节奏,会“看”零件的状态,会“知道”模具的疲劳。
这是更难的路,但也是更实在的路。
回到实验室已经十一点。大家虽然累,但精神亢奋。王志刚提议加班,把今天收集的数据整理出来,刘芳开始起草《老师傅经验知识库建设方案》,陈涛在白板上画新的系统架构图。
李楝没有参与讨论。他坐在工作台前,打开刘师傅的笔记。
泛黄的纸页,蓝黑色的钢笔字,有些已经褪色。最早的一页是1958年3月12日——刘师傅进厂第一天。那天他记录:“王师傅教:上料要对准,差一毫米都不行。”
然后是密密麻麻的生产记录,偶尔夹杂着个人备注:
“1965年7月8日:模具崩了,耽误四小时。教训:冲不锈钢要勤检查。”
“1972年11月3日:天冷,液压油变稠,冲压速度要调慢。”
“1978年9月15日:新来的小李操作不当,手指压伤。安全教育不能松。”
“1983年5月20日:女儿考上大学,高兴。但她说以后不想进工厂,心里不是滋味。”
最后一页是昨天写的:“1986年5月26日:‘铁蛋’学认毛边,学得慢,但认真。像年轻时的小张。”
李楝一页页翻着,仿佛走过一个人二十八年的岁月,也走过一个工厂二十八年的变迁。那些枯燥的生产数字背后,是人的汗水、智慧、情感,是一个时代的工业记忆。
他拿起笔,在新笔记本上写:
“1986年5月26日,深夜。”
“今天,机器人正式成为学徒。”
“刘师傅说:‘它是我徒弟,我得为它前途着想。’这句话让我震撼——在他眼里,机器人不是机器,是有前途的‘人’。”
“老师傅们毫无保留地传授经验,不是因为他们不怕被替代,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更重要的东西:手艺需要传承,工厂需要延续,年轻人需要更好的选择。”
“我们一直在谈‘人机协同’,但今天才真正理解什么是协同——不是人指挥机器,也不是机器辅助人,而是两代‘工人’之间的教学相长。老工人教机器人经验,机器人帮老工人减轻负担,而老工人因此能教更多年轻工人。”
“赵厂长说我们缺‘手感’。是的,实验室里的精度是数学的精度,车间的精度是‘手感’的精度——是知道这块料有点硬要加大压力,是听出这台冲床今天声音不对要提前维护,是感觉到模具已经快到极限要换班。”
“这种精度,来自时间,来自重复,来自人与机器的朝夕相处。我们要让机器人学会这种精度,不是通过更复杂的算法,而是通过更直接的传承——让老师傅的手,握住机器人的‘手’,一笔一画地教。”
“刘师傅的笔记,是一本工业史诗。我们要做的,不是把它扫描进电脑,而是把它‘翻译’成机器人能理解的语言,让二十八年的经验,成为机器人学习的起点。”
“今天签了十台订单,但比订单更重要的是那个承诺:机器人必须在红星厂‘毕业’。这意味着,我们的产品标准不再只是技术参数,还有老师傅的点头认可。”
“这是压力,也是方向。”
“父亲曾说:‘实在的技术,要实在的人来做。’今天我想加一句:‘实在的技术,要服务实在的人,传承实在的手艺。’”
“路还很长,但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明天开始,我们也当学徒。跟老师傅学,跟冲床学,跟那些沾满油污的零件学。”
“学会听机器说话。”
“学会让机器听人说话。”
“学会在钢铁与代码之间,搭建一座桥——让经验跨过时间,让手艺跨越代际,让那些即将老去的双手,通过我们的机器人,继续触摸未来。”
写到这里,李楝停下笔,看向实验室的另一端。
王志刚和刘芳在争论知识库的字段设计,陈涛和赵大壮在研究如何让机器人“听”声音振动。墙上贴满了今天拍的照片:刘师傅教机器人认毛边的专注,张师傅演示省力技巧的夸张动作,王师傅讲解节奏时的手势……
这些瞬间,将被定格,被记住,被转化为代码和算法,最终变成机器人“身体”里的记忆。
而这一切,都始于一个简单的理念:技术不是要取代人,而是要延续人的价值;不是要消灭手艺,而是要让手艺永生。
窗外的夜色浓重,但实验室的灯光温暖明亮。
那光,不仅照亮了电路板和屏幕,也照亮了一条新的路——一条连接过去与未来、手艺与科技、老师傅与机器人的路。
路上,
第一对师徒已经就位。
刘师傅和“铁蛋”。
一个用岁月打磨的眼睛,
一个用代码构建的视觉。
一个靠手感积累的经验,
一个靠传感器收集的数据。
一个即将退休的双手,
一个刚刚启程的机械臂。
在这个充满机油味的车间里,
完成了一次跨越时代的握手。
而这样的握手,
将会有更多。
在更多工厂,
在更多机器前,
在更多双苍老而有力、
粗糙而智慧的手,
与冰冷而精准、
简单而忠诚的机械臂之间,
一次又一次,
握紧。
握紧的不仅是现在的工作,
更是未来的可能。
握紧的不仅是技术的传递,
更是精神的延续。
握紧的,
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托付:
“我教你我会的。”
“你帮我我累的。”
“我们一起,
把这条路,
走下去。”
第四十五章 听机器说话
六月的第一个周一,李楝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透,他就骑着自行车出了清华园,向北,往昌平去。
今天是“学徒日”——他们团队自己定的名字。每周一,轮流到红星厂跟老师傅学习。这周从李楝开始,他选了最早的一班,想看看工厂苏醒的样子。
五点半,到达厂区。大门还关着,但门卫室灯亮着。看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姓吴,退休后返聘的。他认识李楝,笑着开门:“李老师这么早?刘师傅也刚进去。”
冲压车间里,灯已经亮了几盏。刘师傅果然在,正蹲在那台老冲床前,耳朵贴着机身,手里拿着个长柄螺丝刀,刀尖抵在机器上,另一端贴着耳朵——他在“听”机器。
李楝轻手轻脚走过去,没打扰。
刘师傅闭着眼,眉头微皱,慢慢移动螺丝刀的位置。过了两三分钟,他睁开眼,在旁边的本子上记了什么。然后站起来,活动活动蹲麻的腿。
“刘师傅早。”李楝这才开口。
“哟,李老师来了。”刘师傅不意外,“来得正好,听听这个。”
他把螺丝刀递给李楝:“刀尖抵在这儿,耳朵贴这儿。”
李楝照做。起初只听到沉闷的嗡嗡声,但凝神细听,能分辨出几种不同的声音:低沉的基频,高频的嘶嘶声,还有偶尔的、几乎听不见的“咔”声。
“听出啥了?”刘师傅问。
“有……几种声音混在一起。”
“对喽。”刘师傅指着冲床,“最底下那个‘嗡’,是电机,正常;中间那个‘嘶’,是液压油流动,也正常;但偶尔有个‘咔’,听见没?”
李楝又听了一会儿,果然,每隔十几秒,就有一声极轻微的“咔”,像小石子掉进深井。
“这是……”
“导向柱有点磨损了。”刘师傅说,“不严重,还能用一个月。但得记下来,月底检修时要换。”
李楝震惊:“就凭这个声音?”
“嗯,干了二十八年,听的次数多了。”刘师傅拍拍冲床,“每台机器声音都不一样,像人说话,各有各的调。新的机器声音脆,老的机器声音闷。磨损了,就有杂音;缺油了,声音发干;负载大了,声音发沉。”
他走到控制台前,启动冲床。机器空运行起来,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咣!咣!咣!”
“你再听现在。”
李楝又用螺丝刀听。运行时的声音更复杂,但那声“咔”确实更明显了,在每次冲压的间隙出现。
“它是在喊‘我有点累’。”刘师傅说,“不严重,但得听着。等它喊‘我受不了了’,就晚了。”
李楝放下螺丝刀,若有所思:“刘师傅,这声音……我们能教机器人听吗?”
“能啊,怎么不能。”刘师傅说,“但得先会听。你们实验室里有机器吗?”
“有小的。”
“那这样,”刘师傅来了兴致,“你们找台小冲床,故意把导向柱磨一点,录下声音;再磨多点,再录;快要坏了,再录。比较这些声音,找出规律。”
他顿了顿:“不过最好别等坏了再录——机器坏了修起来贵。就在它开始喊累的时候,就开始研究。”
李楝点头,掏出笔记本记下。这是典型的老师傅思维:预防为主,听微知著。
工人们陆续来了。车间热闹起来,机器一台台启动,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床的撞击、传送带的摩擦、行车移动的隆隆声、工人们打招呼的吆喝声。
在李楝听来,这是一片嘈杂的工业噪声。但在刘师傅和其他老师傅耳中,这是一首有韵律的交响乐,每个音符都代表着机器的状态、生产的节奏、车间的脉搏。
“小张那台机器今天声音不对。”刘师傅忽然说。
李楝仔细听,没听出区别。
“液压系统进气了。”刘师傅肯定地说,“声音里有气泡的‘噗噗’声。得让他检查油路。”
果然,半小时后,张师傅那台冲床动作开始不稳,停机检查,真是液压油里有气泡。
“您怎么听出来的?”李楝佩服不已。
“听多了就记住了。”刘师傅轻描淡写,“每种故障有每种故障的‘调’。进气是‘噗噗’,磨损是‘咔咔’,过载是‘嗡嗡嗡’发闷。像听人咳嗽——干咳是感冒,湿咳是气管炎,哮鸣音是哮喘。”
这个比喻让李楝醍醐灌顶。对啊,故障诊断不就是“听诊”吗?医生听病人,老师傅听机器。原理相通:通过异常声音判断内部状态。
上午的工作开始了。三台机器人投入运行,“铁蛋一号”在刘师傅监督下,“铁蛋二号”和“三号”也各自在岗位上。
李楝今天不参与调试,只观察和学习。他跟着刘师傅在车间里转,看每个老师傅怎么工作。
王师傅那台连续冲压机节奏最快,但他总能提前半秒发现异常。有一次,机器还没报警,他就按了急停。
“要卡料了。”他说。
果然,打开模具一看,有个零件稍微歪了一点,再冲一次就会卡住。
“您怎么知道的?”李楝问。
“看影子。”王师傅指着模具上方,“灯光照下来,零件在模具里的影子形状不对。正常的影子是规整的,歪了,影子就有个角是斜的。”
李楝仔细观察,才看出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角度偏差——不到一度。
“这……肉眼能看出来?”
“刚开始看不出来,看二十年就出来了。”王师傅笑,“而且不只用眼睛,用感觉。节奏对了,整个机器震动都有个韵律;节奏要乱,韵律先乱。就像跳舞,舞伴要踩错脚,你提前就能感觉到。”
感觉。又是这个词。实验室里追求的是量化指标,是精确测量。但车间里,很多时候靠的是感觉——一种综合了视觉、听觉、触觉甚至直觉的判断。
中午吃饭时,李楝和几个老师傅坐在一起。饭盒里是简单的馒头、咸菜、炒白菜,但大家吃得很香。
“李老师,你们大学生搞技术,是不是都靠仪器?”张师傅问。
“大部分是。”
“仪器准,但慢。”张师傅说,“等仪器测出来,故障已经发生了。我们靠耳朵、眼睛、鼻子,甚至皮肤——机器过热,走近了脸都能感觉到温度变化。这样能提前发现,提前处理。”
刘师傅点头:“而且仪器贵,我们这耳朵眼睛,不要钱。”
大家都笑了。
“但你们这套本事,难学啊。”李楝说,“年轻人不愿意花十几年练这个。”
“所以得教给机器。”刘师傅认真地说,“把我们的耳朵眼睛,变成机器的传感器;把我们的感觉,变成机器的算法。这样,我们退休了,本事还在。”
李楝心头一震。他忽然明白了老师傅们为什么这么热情地教机器人——他们在进行一场“感官移植”,把自己的经验感知,移植到机器的传感器和程序中。
这不是简单的技术转移,是感官的延伸,是经验的数字化永生。
下午,李楝做了个实验。他借了厂里的录音设备,开始录制各种机器声音:正常的、磨损的、进气的、过载的……还录了老师傅们对每种声音的描述。
“这个是导向柱轻微磨损,声音像指甲划黑板,但很轻。”
“这个是液压油脏了,声音里有沙沙声,像风吹沙子。”
“这个是电机轴承要坏,声音里有规律的‘哒哒哒’,间隔越来越短。”
李楝发现,老师傅们的描述极具画面感。他们用生活中的声音比喻机器声音,让抽象的技术问题变得具体可感。
“为什么不直接用技术术语?”他问。
“技术术语说不清楚感觉。”刘师傅说,“‘高频异响’——多高算高?‘非周期性振动’——怎么个非周期法?但说‘像指甲划黑板’,一听就明白。”
李楝懂了。这是两种语言体系:技术语言精确但抽象,经验语言模糊但生动。要让机器人学会“听机器说话”,可能需要一种翻译——把生动的经验描述,转化为精确的技术参数。
他决定回去后做一个“声音特征库”:收集各种故障声音,让老师傅描述,然后分析这些声音的频谱特征,建立对应关系。
快下班时,出了个小插曲。“铁蛋二号”在搬运一个特大号坯料时,突然停顿了一下,虽然只有半秒,但被张师傅注意到了。
“停!”他按下急停,走到机器人前检查。
机械臂的第三个关节处,有点发热。
“电机过载了。”张师傅判断,“这个料超重了。”
一称,果然比标准重了三公斤——是坯料批次不均匀。
“但机器人没报警啊。”李楝检查程序。
“因为还没到设定的过载阈值。”张师傅说,“但我感觉到它‘吃力’了——动作比平时慢了一点点,声音闷了一点点。这点变化,程序可能没设那么敏感,但我能感觉到。”
李楝陷入沉思。是的,现在的机器人只有简单的过载保护,阈值设得比较高,避免误报。但老师傅能在故障发生前就察觉细微的异常——这是更高层次的预防。
“我们需要更灵敏的传感器,”他对王志刚说,“还要学习老师的‘感觉灵敏度’——在故障萌芽阶段就发现,而不是等它发展成故障。”
下班后,李楝没有马上走。他等工人们都离开了,一个人站在车间里。
机器都停了,车间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通风机低沉的嗡嗡声。夕阳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还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
李楝走到刘师傅那台老冲床前,抚摸着斑驳的机身。二十八年的撞击,在钢铁上留下了痕迹——漆面剥落,边角磨得发亮,螺丝口有无数次拆卸的划痕。
这台机器见证了一个工人的大半生,也见证了一个时代。
他想起父亲。父亲的车床也是这样,用了三十年,每个部件都磨出了独特的光泽。父亲闭着眼睛都能操作,因为“手感已经长在手里了”。
现在,这种“手感”正在老去,正在随着老师傅们退休而消失。
但也许,能通过机器人,保存下来,延续下去。
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进化——人的感官经验,加上机器的精确感知;人的直觉判断,加上算法的持续学习。
回到实验室已经是晚上八点。学生们都在,看到李楝回来,都围上来。
“老师,今天学到什么了?”王志刚急切地问。
李楝没说话,先打开录音机,播放今天录的声音。
“听这个。”
大家安静下来,听那段“导向柱轻微磨损”的声音——细微的“咔咔”声,夹杂在机器轰鸣中。
“能听出什么?”
陈涛皱眉:“有高频成分,大约8000赫兹,周期性出现。”
“还有呢?”
赵大壮摇头:“不明显。”
李楝播放刘师傅的描述:“‘像指甲划黑板,但很轻。’”
“啊!”刘芳恍然,“这么一说,确实有那种尖锐的感觉。”
“对了。”李楝说,“技术参数描述声音的特征,但老师的比喻描述声音的‘感觉’。我们要做的,是把‘感觉’翻译成参数。”
他让大家坐下,开始讲述今天的见闻:
“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听机器说话’。那不是比喻,是实实在在的能力。老师傅们能从机器的声音、振动、温度、甚至气味中,判断出它的健康状态、工作状态、疲劳程度。”
“这种能力,来自几十年如一日的相处。他们熟悉机器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人,知道它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累’,什么时候‘生病’。”
“我们的机器人,现在还只会‘听话干活’。但要想真正融入工厂,成为可靠的‘工人’,它们也得学会‘听机器说话’——听冲床说话,听液压系统说话,听自己身体的声音。”
他站起来,在白板上写下几个方向:
“一、多模态感知系统。不止视觉,要加声音传感器、振动传感器、温度传感器。让机器人有‘耳朵’有‘皮肤’。”
“二、经验知识库。把老师傅们的经验——那种‘像指甲划黑板’的描述——转化成机器可理解的特征参数。”
“三、预测性维护算法。不等到故障发生,在萌芽阶段就预警。”
“四、最重要的是,持续学习机制。机器人每工作一天,就应该更懂机器一点,就像学徒跟着师父,天天学,天天长进。”
学生们眼睛发亮。这才是他们想做的——不是简单的自动化替代,而是智能化的协同,是技术的真正升级。
“还有一点。”李楝补充,“我们要重新思考人机界面。现在是我们编程,机器人执行。但应该让老师傅能直接‘教’机器人——用他们习惯的方式,比如‘这个声音不对’,机器人就应该学会识别什么是‘不对’。”
“语音交互?”陈涛问。
“不止。可能是手势,可能是直接在零件上指‘这里毛边大了’,可能是拿着机器人的‘手’教它‘这样用力’。”李楝越说思路越清晰,“要让人教机器,像人教人一样自然。”
那天晚上,实验室的灯亮到凌晨两点。
王志刚开始设计多传感器融合的架构,陈涛研究声音和振动信号的处理算法,赵大壮拆解一台旧冲床模拟磨损,刘芳整理今天收集的“经验语录”。
李楝则坐在工作台前,写下今天的思考:
“1986年6月2日,深夜。”
“今天当了半天学徒,学‘听机器说话’。”
“刘师傅用螺丝刀听冲床的样子,我会记住一辈子——那是一个工人与机器对话的仪式。二十八年的陪伴,让机器在他耳中有了声音,有了性格,有了生命。”
“我意识到,我们之前对自动化的理解太肤浅了。以为用机器替代人重复劳动就是自动化,但那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自动化,是让机器具备人的感知能力、判断能力、学习能力——不是替代人,是成为人的延伸。”
“老师傅们担心的不是被替代,而是手艺失传。他们愿意教机器人,是因为看到了传承的可能——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手感’‘耳感’,通过我们的技术,固化下来,传播开去。”
“这给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的机器人不能只是‘能干’,还要‘会学’;不能只是‘听话’,还要‘懂事’;不能只是‘精准’,还要‘灵敏’。”
“路突然变宽了,也变深了。宽,是因为看到了无数可能性;深,是因为每前进一步都需要更扎实的功夫。”
“但方向对了。技术应该服务于人,延续人的价值,而不是抹杀人的价值。”
“今天张师傅说:‘等仪器测出来,故障已经发生了。我们靠耳朵眼睛,能提前发现。’这句话点醒了我们——智能化的核心不是事后处理,是事前预测;不是被动响应,是主动感知。”
“我们要做的,是把老师傅的‘提前发现’,变成机器人的‘提前预警’。这不是简单的传感器叠加,而是感知能力的质变——从测量到理解,从数据到洞察。”
“深夜了,实验室里键盘敲击声、电路焊接声、低声讨论声,交织在一起。这是我们的‘车间’,我们在打造能‘听机器说话’的机器人。”
“而明天,刘师傅又会在车间里,用螺丝刀听冲床的声音。”
“两代人,两种工具,同一个目标:让机器更好地工作,让人更好地生活。”
“这根接力棒,我们接住了。”
“不仅要接住,还要跑得更远。”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楝抬头,看向窗外。
清华园的深夜很安静,只有虫鸣。但在他耳中,这安静里有了新的含义——那是无数工厂夜晚停机的安静,是机器休息的安静,是老师傅们回家后车间的安静。
而在那安静之下,是即将苏醒的工业脉搏,是机器等待天明再次启动的期待,是老师傅们明天继续传授手艺的准备,也是他们的机器人即将学会“听诊”的起点。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
新的学习,
新的传承,
即将开始。
而这一次,
机器将不仅仅是机器,
人将不仅仅是操作者。
他们将一起,
学会倾听,
学会对话,
学会在那嘈杂的工业交响中,
听清每一个音符的意义,
听懂每一台机器的语言,
听见中国工业,
沉稳而有力的,
心跳声。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长篇小说有:
《高路入云端》《野蜂飞舞》《咽泪妆欢》《野草》《回不去的渡口》《拂不去的烟尘》《窗含西岭千秋雪》《陇上荒宴》《逆熵编年史》《生命的代数与几何》《孔雀东南飞》《虚舟渡海》《人间世》《北归》《风月宝鉴的背面》《因缘岸》《风起青萍之末》《告别的重逢》《何处惹尘埃》《随缘花开》《独钓寒江雪》《浮光掠影》《春花秋月》《觉海慈航》《云水禅心》《望断南飞雁》《日暮苍山远》《月明星稀》《烟雨莽苍苍》《呦呦鹿鸣》《风干的岁月》《月满西楼》《青春渡口》《风月宝鉴》《山外青山楼外楼》《无枝可依》《霜满天》《床前明月光》《杨柳风》《空谷传响》《何似在人间》《柳丝断,情丝绊》《长河入海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宵酒醒何处》《袖里乾坤》《东风画太平》《清风牵衣袖》《会宁的乡愁》《无边的苍茫》《人间正道是沧桑》《羌笛何须怨杨柳》《人空瘦》《春如旧》《趟过黑夜的河》《头上高山》《春秋一梦》《无字天书》《两口子》《石碾缘》《花易落》《雨送黄昏》《人情恶》《世情薄》《那一撮撮黄土》《镜花水月》 连续剧《江河激浪》剧本。《江河激流》 电视剧《琴瑟和鸣》剧本。《琴瑟和鸣》《起舞弄清影》 电视剧《三十功名》剧本。《三十功名》 电视剧《苦水河那岸》剧本。《苦水河那岸》 连续剧《寒蝉凄切》剧本。《寒蝉凄切》 连续剧《人间烟火》剧本。《人间烟火》 连续剧《黄河渡口》剧本。《黄河渡口》 连续剧《商海浮沉录》剧本。《商海浮沉录》 连续剧《直播带货》剧本。《直播带货》 连续剧《哥是一个传说》剧本。《哥是一个传说》 连续剧《山河铸会宁》剧本。《山河铸会宁》《菩提树》连续剧《菩提树》剧本。《财神玄坛记》《中微子探幽》《中国芯》《碗》《花落自有时》《黄土天伦》《长河无声》《一派狐言》《红尘判官》《诸天演教》《量子倾城》《刘家寨子的羊倌》《会宁丝路》《三十二相》《刘寨的旱塬码头》《刘寨史记-烽火乱马川》《刘寨中学的钟声》《赖公风水秘传》《风水天机》《风水奇验经》《星砂秘传》《野狐禅》《无果之墟》《浮城之下》《会宁-慢牛坡战役》《月陷》《灵隐天光》《尘缘如梦》《岁华纪》《会宁铁木山传奇》《逆鳞相》《金锁玉关》《会宁黄土魂》《嫦娥奔月-星穹下的血脉与誓言》《银河初渡》《卫星电逝》《天狗食月》《会宁刘寨史记》《尘途》《借假修真》《海原大地震》《灾厄纪年》《灾厄长河》《心渊天途》《心渊》《点穴玄箓》《尘缘道心录》《尘劫亲渊》《镜中我》《八山秘录》《尘渊纪》《八卦藏空录》《风水秘诀》《心途八十一劫》《推背图》《痣命天机》《璇玑血》《玉阙恩仇录》《天咒秘玄录》《九霄龙吟传》《星陨幽冥录》《心相山海》《九转星穹诀》《玉碎京华》《剑匣里的心跳》《破相思》《天命裁缝铺》《天命箴言录》《沧海横刀》《悟光神域》《尘缘债海录》《星尘与锈》《千秋山河鉴》《尘缘未央》《灵渊觉行》《天衍道行》《无锋之怒》《无待神帝》《荒岭残灯录》《灵台照影录》《济公逍遥遊》三十部 《龙渊涅槃记》《龙渊剑影》《明月孤刀》《明月孤鸿》《幽冥山缘录》《经纬沧桑》《血秧》《千峰辞》《翠峦烟雨情》《黄土情孽》《河岸边的呼喊》《天罡北斗诀》《山鬼》《青丘山狐缘》《青峦缘》《荒岭残灯录》《一句顶半生》二十六部 《灯烬-剑影-山河》《荒原之恋》《荒岭悲风录》《翠峦烟雨录》《心安是归处》《荒渡》《独魂记》《残影碑》《沧海横流》《青霜劫》《浊水纪年》《金兰走西》《病魂录》《青灯鬼话录》《青峦血》《锈钉记》《荒冢野史》《醒世魂》《荒山泪》《孤灯断剑录》《山河故人》《黄土魂》《碧海青天夜夜心》《青丘狐梦》《溪山烟雨录》《残霜刃》《烟雨锁重楼》《青溪缘》《玉京烟雨录》《青峦诡谭录》《碧落红尘》《天阙孤锋录》《青灯诡话》《剑影山河录》《青灯诡缘录》《云梦相思骨》《青蝉志异》《青山几万重》《云雾深处的银锁片》《龙脉劫》《山茶谣》《雾隐相思佩》《云雾深处的誓言》《茶山云雾锁情深》《青山遮不住》《青鸾劫》《明·胡缵宗诗词评注》《山狐泪》《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不碍白云飞》《山岚深处的约定》《云岭茶香》《青萝劫:白狐娘子传奇》《香魂蝶魄录》《龙脉劫》《沟壑》《轻描淡写》《麦田里的沉默》《黄土记》《茫途》《稻草》《乡村的饭香》《松树沟的教书人》《山与海的对话》《静水深流》《山中人》《听雨居》《青山常在》《归园蜜语》《无处安放的青春》《向阳而生》《青山锋芒》《乡土之上》《看开的快乐》《命运之手的纹路》《逆流而上》《与自己的休战书》《山医》《贪刀记》《明光剑影录》《九渊重光录》《楞严劫》《青娥听法录》《三界禅游记》《云台山寺传奇》《无念诀》《佛心石》《镜天诀》《青峰狐缘》《闭聪录》《无相剑诀》《风幡记》《无相剑心》《如来藏剑》《青灯志异-开悟卷》《紫藤劫》《罗经记异录》《三合缘》《金钗劫》《龙脉奇侠录》《龙脉劫》《逆脉诡葬录》《龙脉诡谭》《龙脉奇谭-风水宗师秘录》《八曜煞-栖云劫》《龙渊诡录》《罗盘惊魂录》《风水宝鉴:三合奇缘》《般若红尘录》《孽海回头录》《无我剑诀》《因果镜》《一元劫》《骸荫录:凤栖岗传奇》《铜山钟鸣录》《乾坤返气录》《阴阳寻龙诀》《九星龙脉诀》《山河龙隐录》《素心笺》《龙脉奇缘》《山河形胜诀》《龙脉奇侠传》《澄心诀》《造化天书-龙脉奇缘》《龙脉裁气录》《龙嘘阴阳录》《龙脉绘卷:山河聚气录》《龙脉奇缘:南龙吟》《九星龙神诀》《九星龙脉诀》《北辰星墟录》《地脉藏龙》等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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