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口食
1943年的春天没有颜色。
李鸦青后来回想那个季节,记忆里只有三种灰:铅灰的天,土灰的地,枯树的灰败枝桠像伸向天空的乞讨的手。饥饿把整个世界都漂洗褪色了。
他已经两天没吃上正经粮食,胃里烧灼的感觉从钝痛变成了麻木的晕眩。十四岁的身体本该抽条拔节,却因为这场漫无边际的饥荒,硬生生被钉在消瘦的骨骼上。母亲咳血的声音从破屋里传来,闷闷的,像湿木头在火里烧不起来的叹息。
“我去寻点东西。”他对屋里说,声音干涩。
没有回应。母亲大概又昏睡过去了。
村后的乱坟岗旁有片枯树林,这是李鸦青最后的指望。前日看见乌鸦在那儿盘旋,有鸦巢就有鸟蛋——这是饿急了眼的人才懂的算术。蛋能煮汤,能给母亲补一口元气。
树是槐树,死了三年,树干上的树皮早被剥光充饥,露出惨白的木质。李鸦青抱着树干往上爬时,手掌被粗糙的树身磨得生疼。他的棉袄袖口破了,棉絮漏出来,像树也在流血。
爬到三丈高时,他看见了那个巢。
那是个用枯枝精心编织的碗状巢穴,架在分杈处,比他的脑袋大两圈。巢边立着一只老鸦,羽毛暗淡无光,喙边的羽毛稀疏,露出深色的皮肉。它正侧着头,用喙从自己胸前啄着什么。
李鸦青屏住呼吸,藏在下方一根横枝后。
他看见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巢里有三只小鸦,羽毛刚长出绒尖,张着嫩黄的喙。老鸦从自己嗉囊里反刍出一小团暗红色的东西——那是半消化的肉糜,带着胃液的酸气。它小心地喂给最近的一只小鸦,然后是第二只。轮到第三只时,那只小鸦格外瘦小,脖子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老鸦停顿了。
它低头看看自己胸前,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然后它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将喙伸到自己翅膀下,狠命一啄——扯下了一小撮带着皮肉的羽毛。
血珠渗出来,在灰羽上染出暗红。
老鸦颤抖着,将那撮带血的羽毛和肉糜混在一起,喂给了最瘦弱的那只小鸦。
李鸦青的胃猛地抽搐起来,不是饿,是另一种更尖锐的痛楚穿透胸腔。他想起母亲昨天省下的半块薯根,硬塞进他手里时,她手心烫得吓人。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巢穴另一侧的细节。
在枯枝编织的巢沿,另一只老鸦静静躺着——已经死了,尸体半腐,但姿态奇怪:头朝外,翅膀张开,像最后时刻还想庇护这个巢。更令人心悸的是,三只小鸦时不时会去啄食那只死鸦身上已经干硬的皮肉。不是撕扯,而是轻柔地、近乎仪式性地啄取。
它们在吃自己的父亲或母亲。
而活着的老鸦默默看着,没有阻止。
李鸦青的手指抠进了枯树皮,木刺扎进指甲缝,他却感觉不到疼。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明,从头顶灌到脚底。他忽然懂了:那只老鸦不是“允许”孩子们啄食死去的伴侣,而是将伴侣最后的躯体,也化作了延续生命的食粮。
这是饥饿教给乌鸦的算术——用一切能用的,续命。
他慢慢松开了掏向鸟巢的手。
下树时,他的腿在发抖,一半因为虚弱,一半因为方才所见还在骨髓里震颤。回到破屋前,夕阳正从铅灰的云层里挤出最后一丝暗红的光,照在门框上母亲手写的春联残迹上——“丰年”二字只剩半个“丰”。
母亲醒了,靠在炕头,手里纳着一只破得不能再补的鞋底。见他空手回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招招手。
李鸦青走过去。
母亲从怀里摸出那半块薯根——昨天省下的,她用体温暖着,薯根还带着体温。她拉过他的手,将薯根按进他掌心。
“你吃。”她说,声音像破风箱。
李鸦青看着掌心的薯根,又抬头看母亲凹陷的脸颊、干裂的嘴唇、那双曾经明亮如今浑浊却仍映着他影子的眼睛。他想起树上那只老鸦扯下带血羽毛时的颤抖。
他把薯根掰成两半,将稍大的那块递到母亲嘴边。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她没推辞,张开嘴,含住了薯根,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滚下来,滴在李鸦青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缩。
许多年后,李鸦青在病床上对孙女说起这个下午时,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但他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喂食的动作,然后缓缓指向自己的胸口。
孙女懂了:爷爷要说的不是饥饿,也不是乌鸦。
是“看见”。
在那个灰色的春天,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看见”了牺牲的形态——它不是悲壮的宣言,而是沉默的、带血的、甚至有些残酷的给予。而真正的反哺,或许就从“看见”的那一刻开始:当你终于看懂了对方碗里的稀薄,是因为把稠厚的都留给了你。
那天傍晚,那只最瘦弱的小鸦第一次离巢试飞。它歪歪斜斜地掠过李家的破屋顶,发出一声稚嫩的啼叫。
李鸦青站在院子里抬头看。
小鸦飞过的轨迹,像一根灰色的线,缝在了天空与大地之间,也缝进了他生命的纹理里。
他不知道,这只鸦会回来。
年复一年。
第二章 回巢者
那只鸦真的回来了。
第二年春天,1944年,饥荒稍缓,但战争的阴影更浓了。日本人占领了县城,炮声偶尔从三十里外传来,闷雷般滚过丘陵。
李鸦青已经习惯了在饥饿与恐惧的夹缝里生活。他长高了一截,但更瘦了,肩膀支棱着,像挂衣服的架子。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咳血的毛病在开春后加重,请不起郎中,只能挖些草药吊着。
三月的一个清晨,李鸦青在院里劈柴,忽然听见翅膀扑棱的声音。
他抬头,看见一只鸦落在院墙的苦楝树上。
它比普通的乌鸦稍小,羽毛是那种带点墨蓝的深黑,在晨光里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最特别的是它左眼上方有一小撮白羽,像不小心沾上的米粒。
李鸦青愣住了。
他认得这撮白羽——去年枯树上,那只最瘦弱的小鸦,眼上就有这么一点白。
鸦在枝头侧着头看他,漆黑的眼珠映着晨光。然后它张开喙,发出“嘎——”的一声,不像寻常乌鸦的嘶哑,倒有些清亮。
“是你吗?”李鸦青轻声问,觉得自己有点傻。
鸦当然没回答。它在枝头踱了两步,忽然振翅飞起,在院子上空盘旋一圈,然后朝村后方向飞去。飞了几丈,又折回来,在墙头停下,再次看他。
李鸦青心头一动。
他放下斧头,跟着鸦的方向走去。
鸦飞飞停停,始终领先他十几步,像在引路。他们穿过残破的村巷,经过那棵枯死的槐树——树上的巢还在,但已空无一物。继续往后山走,来到一片乱石坡。
鸦在一块大石头旁落下,用喙啄了啄地面。
李鸦青走近,拨开枯草,看见石缝里卡着一个小布包。他捡起来,解开系着的草绳——里面是三块硬邦邦的杂面饼,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红糖。
红糖在战乱年月是稀罕物,只有城里药铺才买得到,贵得很。
李鸦青心脏狂跳。他猛地抬头,四下张望。山坡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刮过枯草的声音。那只鸦还站在石头上,安静地看着他。
“谁给的?”他问鸦。
鸦振翅飞起,这次没有停留,径直飞向远山,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李鸦青揣着布包跑回家,手都在抖。母亲看见红糖,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欢喜的泪。她用一点红糖冲了水,母子俩分着喝了。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李鸦青觉得整个灰暗的世界都亮了一度。
此后每年春天,那只白额鸦都会出现。
第三年,它引李鸦青在田埂下挖出一小袋糙米。
第四年,战争结束前夕,它带他找到被遗弃的日军补给点——里面有几盒罐头,救了村里好几户断粮的人家。
第五年,它甚至叼来一小截人参,就放在李家门槛上。母亲靠这人参续了半年命。
村里人开始传闲话,说李家小子通鸦语,是异人。有老人神秘兮兮地说,乌鸦是孝鸟,知恩图报,定是李家祖上积了德。也有眼红的,夜里来院子张望,想逮住那只“神鸦”,却从没得手。
李鸦青自己也不明白。
他只是每年春天都盼着。当那个墨蓝的身影出现在苦楝树上,发出清亮的“嘎”声,他就知道:最难的日子,又能熬过去了。
1949年春天,白额鸦没来。
李鸦青等了整整一个月,每天清晨都在院里张望。苦楝树发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可枝头空空如也。
母亲在清明那天走了。走得很安静,像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临终前她拉着李鸦青的手,说:“那鸦……怕是老了,飞不动了。”
李鸦青葬了母亲,在坟前跪了一天一夜。他想起枯树上那只死去的老鸦,想起活着的伴侣让孩子们啄食它的身体。他想,也许白额鸦也到了那个时候——飞不动了,在某片陌生的山林里静静死去,把最后的躯体还给大地。
可就在他准备离乡进城谋生的前夜,它回来了。
那夜有月亮,很圆,银白的月光洒满院子。李鸦青睡不着,坐在门槛上发呆。忽然,一个黑影掠过月轮,落在苦楝树上。
是它。羽毛更暗淡了,身形也有些佝偻,左眼上的白羽稀疏了不少。但它眼里那点灵光还在,在月光下幽幽地亮着。
李鸦青站起身,喉咙发紧。
鸦看着他,缓缓张开喙,却没有发声。它从枝头飞下,第一次落在李鸦青脚边——距离近得他能看清每一根羽毛的纹理。然后它侧过头,用喙轻轻啄了啄他的鞋面。
那动作轻柔得像触摸。
接着,它从羽毛里吐出一粒东西——一颗乌黑发亮的种子,落在李鸦青脚前。
做完这一切,它振翅飞起,在院子上空盘旋三圈,每圈都比前一圈更高。最后一圈时,它发出一声长啼,清亮悠远,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然后它朝月亮飞去,越飞越远,终于融进银白的月光里,再也看不见。
李鸦青弯腰拾起那颗种子。月光下,种子壳闪着深褐的光泽,他认出这是苦楝树的种子。
第二年春天,他在母亲坟前种下了这颗种子。
很多很多年后,当李鸦青自己也变成需要人搀扶的老人时,那棵苦楝树已经亭亭如盖。每年春天,树上都会来乌鸦,有时一只,有时一群。它们筑巢、育雏、啼叫,把生机洒满院落。
李鸦青总是坐在树下,眯着眼看。
孙女问他:“爷爷,您等的那只鸦,后来真没再回来吗?”
李鸦青缓缓摇头,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树皮。
“它回来了。”他轻声说,“它变成了树。”
风吹过,苦楝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羽翼在轻轻振动。
而更深的真相,李鸦青从未对人言说:他后来渐渐明白,那些年的馈赠——红糖、米粮、人参——恐怕并非神迹。很可能是某个知晓他家困境的好心人,用了这种方式接济。也许是个不敢露面的亲戚,也许是母亲年轻时帮衬过的什么人。乌鸦只是信使。
但他宁愿相信神话。
因为神话比现实更需要相信。当你身处绝境时,相信一只鸦能带来救赎,比相信人心莫测的善念更容易。而那只白额鸦,它确实年年来,确实指引,确实在母亲坟前留下种子——这些是真的。
真与假,在生存面前,界限本就模糊。
重要的是:它让他学会了等待希望。
哪怕希望长着漆黑的羽毛,啼声嘶哑。
哪怕它每年都来,却终有一年不再来。
你还是要等。
因为等待本身,就是反哺的开始——向时间反哺你的耐心,向命运反哺你的信任,向那只或许存在、或许虚构的鸦,反哺一场跨越物种的、沉默的约定。
第三章 渡鸦河
1951年秋天,李鸦青决定渡河。
河叫青河,其实不青,雨季黄浊,旱季露出龟裂的河床,像大地皲裂的伤口。河对岸是刚建起来的县城新区,听说缺劳力,搬砖和泥一天能给八毛钱,管一顿午饭。
李鸦青需要钱。母亲去世两年了,破屋更破了,雨天漏得没处下脚。他也二十出头了,该娶亲的年纪,可谁家姑娘愿意嫁个家徒四壁的?村里王媒婆说得直白:“鸦青啊,你得先有个能躺两个人的窝。”
于是渡河。
渡口只有一条破木船,摆渡的是个独眼老汉,姓陈,村里人都叫他陈瞎子——其实他不全瞎,左眼还能见点光。船资一人三分钱,李鸦青掏了半天,摸出三个磨得发亮的铜板。
“去对岸谋生?”陈瞎子接过钱,掂了掂。
“嗯。”
“早该去了。年轻人,窝在这穷村子有啥出息。”陈瞎子撑篙,木船吱呀呀离岸。
河面不宽,但水流急。快到中流时,陈瞎子忽然说:“听说你通鸦语?”
李鸦青一愣:“瞎传的。”
“我可见过。”陈瞎子那只还能用的右眼盯着他,“四七年春,你在后山挖出日本罐头,是不是有只鸦引路?”
李鸦青沉默了。
陈瞎子嘿嘿一笑,露出黄牙:“别怕,我不图你啥。就想告诉你——对岸不一样。城里人不信这些,你说鸦能报恩,他们笑你封建迷信。要想在那头立足,把嘴闭紧,把过去埋了。”
船靠岸。李鸦青跳上码头,回头想道谢,陈瞎子却摆摆手:“快去吧。记着,乌鸦是孝鸟,可孝字太重,背久了压弯脊梁。人呐,有时候得学着忘恩负义,才能往前奔。”
这话像根刺,扎进李鸦青心里。
他转身走进县城。
新区确实热闹。到处是工地,脚手架像巨兽的骨架,工人们蚂蚁般上下。李鸦青找到招工处,登记了名字,领到一顶藤条安全帽。工头姓赵,胖脸上有颗黑痣,说话时痣上的毛跟着颤:“一天八毛,月底结,偷懒扣钱,受伤自己担着。”
第一天干活,李鸦青就明白了什么叫“压弯脊梁”。
他分到的是搬砖组。红砖每块五斤重,一次搬十二块,从堆料场到三层楼的脚手架下,五十米距离,一天得跑上百趟。到中午时,他的肩膀已经磨破了皮,汗水浸渍,火辣辣地疼。午饭是两个窝头一碗菜汤,蹲在工地边吃,灰土扬进碗里,也顾不得挑。
但他咬牙忍着。
晚上收工,领到一张八毛钱的欠条——月底才能兑现金。工棚是大通铺,二十多人挤着,汗味、脚臭味、劣质烟味混在一起。李鸦青躺在最角落,听着周围的鼾声、梦话、磨牙声,盯着漏进月光的棚顶缝隙,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老屋,想起了苦楝树。
还有那只白额鸦。
它今年春天没来——或者来了,但他不在家,错过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被吵醒。工棚里亮起煤油灯,几个人围在中间铺位,嚷着什么。李鸦青爬起来看,是个叫小栓的年轻工人,发烧了,满脸通红,浑身打摆子。
“得送医院!”有人说。
“医院半夜不开,去也得等天亮。”
“那咋整?烧坏了咋办?”
工头赵胖子被吵醒,披着衣服进来,一看就皱眉头:“麻烦。谁送他去?”
没人应声。白天累得像死狗,谁愿意半夜折腾?
李鸦青看着小栓痛苦的脸,想起母亲咳血的样子。他站起来:“我去。”
赵胖子打量他:“你认识路?”
“大概知道。”
“行,那你背他去。明天准你晚两小时上工。”赵胖子说完就走了,像甩掉个包袱。
李鸦青背起小栓。小伙子看着瘦,背起来却沉。工棚到县医院三里地,他一步步挪,汗水湿透后背。小栓在背上含糊地说胡话:“娘……娘我疼……”
到医院,拍门喊醒值班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要住院。李鸦青掏遍全身,只有母亲留给他的一个银戒指——那是她结婚时唯一的首饰。他抵给了医院做押金。
安顿好小栓,天已蒙蒙亮。李鸦青走出医院,在台阶上坐下,累得骨头像散了架。晨风吹来,带着河水的湿气。他忽然很想家,想得胸口发闷。
“嘎——”
一声鸦啼。
李鸦青猛地抬头。医院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头立着一只鸦,羽毛墨黑,眼上没白点——不是它。但那鸦侧着头看他,然后振翅飞起,朝东边飞去。
鬼使神差地,李鸦青跟了上去。
鸦飞得不高,穿过晨雾笼罩的街道,最后在一处巷口落下。巷子深处有家早点铺刚开门,蒸汽腾腾,油条下锅的滋啦声混着面香飘出来。
李鸦青站在巷口,看着那只鸦在铺子屋檐上踱步。他摸摸空空的口袋,苦笑。正准备转身离开,铺子里走出个系围裙的老太太,端着一盆洗碗水要泼,看见他,顿了顿。
“小伙子,这么早?”
“路过。”
老太太打量他满身的灰土,还有磨破的肩膀:“工地上的?”
“嗯。”
老太太没说话,转身进去,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两根油条,用油纸包着,还热乎:“拿去吃。年轻人,别饿着干活。”
李鸦青怔住了。
“拿着呀。”老太太塞进他手里,“我看你面善,像我儿子年轻时。他在朝鲜打仗,两年没信了……”她声音低下去,摆摆手,“快吃吧,凉了腻。”
李鸦青捧着油条,深深鞠了一躬。
转身时,屋檐上那只鸦已经不见了。
那天傍晚收工后,李鸦青去医院看小栓。小伙子烧退了,精神好些了,拉着他的手哭:“李哥,我欠你一条命。”
“别说这话,好好养病。”
“你那银戒指,我一定赎回来。”
“不急。”
走出病房,李鸦青在走廊遇见个中年女医生,胸牌上写着“林秀兰”。她叫住他:“你是早上送病人来的?”
“是。”
“病人情况稳定了。你是他亲戚?”
“工友。”
林医生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你跟我来。”
李鸦青跟着她走到医生值班室。林医生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银戒指,递还给他:“押金我给你垫了。这戒指……对你很重要吧?”
李鸦青接过戒指,冰凉的银圈在手心发烫:“是我娘的。”
“收好。”林医生顿了顿,“你是个好人。在这城里,好人容易吃亏,但……别丢了这份心。”
李鸦青不知该说什么,又鞠了一躬。
回工棚的路上,夕阳把青河染成金色。渡口边,陈瞎子的船正从对岸撑过来。李鸦青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那只引路的鸦,那些恰到好处的馈赠,县城屋檐上的黑鸦,早点铺的老太太,垫付押金的林医生——或许都不是巧合。
或许陈瞎子说得不对。
乌鸦不是孝鸟,人才是。
而“孝”从来不只是对父母。它是一种更广阔的回馈:对善意回馈以善意,对援手回馈以铭记,对陌生人的一碗热汤回馈以鞠躬。这是一种连锁反应,像涟漪,从母亲喂到他嘴边的半块薯根开始,一圈圈荡开,荡过枯树上的鸦巢,荡过战乱年月的红糖,荡过青河的浊浪,一直荡到这陌生的县城,在这疲惫的黄昏,让他突然看清:
反哺不是债务。
是河流。
你从上游接过的水,终要流向下游。而当你自己也成为中游时,既要承接,也要给予。如此,河流才不会干涸。
渡船靠岸。陈瞎子看见他,咧嘴笑:“咋样,城里钱好挣不?”
李鸦青也笑了:“不好挣,但得挣。”
他跳上船。船离岸时,他回头望县城。暮色中,工地脚手架亮起零星灯火,像大地睁开了困倦的眼。
而更高处,一群归巢的鸦正掠过晚霞,飞向远山。
它们啼叫着,声音融入暮色,像在呼唤什么,又像在应答什么。
李鸦青忽然觉得,自己正站在某个转折点上。
从被哺者,到哺者。
从等待鸦来的少年,到成为别人眼中的“鸦”。
这过程不浪漫,满是尘土和汗水。
但这就是渡河的意义——
从此岸到彼岸。
从接受爱,到学习如何去爱。
船到对岸。李鸦青下船时,陈瞎子忽然说:“明年春天,你要还在村里,帮我留意一下——我家屋后那棵枣树,年年有鸦来筑巢。今年没来。”
李鸦青转头看他。
独眼老汉望着河面,声音很轻:“我娘生前最喜欢看那窝鸦。她说,鸦来了,家就有生气。”
李鸦青点头:“好,我留意。”
他走回村子,走回老屋,走回苦楝树下。树已经比他高了,枝叶在晚风里沙沙响。他摸着树干,低声说:
“我可能要离开一阵了。”
树不语。
“但我会回来。像那只鸦一样,飞远了,总记得巢的方向。”
月光升起来,照亮院子,照亮母亲坟头的新草,也照亮年轻人眼中初生的、坚毅的光。
渡河之后,人生才刚刚开始。
而反哺的故事,才写完了序章。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长篇小说有:
《高路入云端》《野蜂飞舞》《咽泪妆欢》《野草》《回不去的渡口》《拂不去的烟尘》《窗含西岭千秋雪》《陇上荒宴》《逆熵编年史》《生命的代数与几何》《孔雀东南飞》《虚舟渡海》《人间世》《北归》《风月宝鉴的背面》《因缘岸》《风起青萍之末》《告别的重逢》《何处惹尘埃》《随缘花开》《独钓寒江雪》《浮光掠影》《春花秋月》《觉海慈航》《云水禅心》《望断南飞雁》《日暮苍山远》《月明星稀》《烟雨莽苍苍》《呦呦鹿鸣》《风干的岁月》《月满西楼》《青春渡口》《风月宝鉴》《山外青山楼外楼》《无枝可依》《霜满天》《床前明月光》《杨柳风》《空谷传响》《何似在人间》《柳丝断,情丝绊》《长河入海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宵酒醒何处》《袖里乾坤》《东风画太平》《清风牵衣袖》《会宁的乡愁》《无边的苍茫》《人间正道是沧桑》《羌笛何须怨杨柳》《人空瘦》《春如旧》《趟过黑夜的河》《头上高山》《春秋一梦》《无字天书》《两口子》《石碾缘》《花易落》《雨送黄昏》《人情恶》《世情薄》《那一撮撮黄土》《镜花水月》 连续剧《江河激浪》剧本。《江河激流》 电视剧《琴瑟和鸣》剧本。《琴瑟和鸣》《起舞弄清影》 电视剧《三十功名》剧本。《三十功名》 电视剧《苦水河那岸》剧本。《苦水河那岸》 连续剧《寒蝉凄切》剧本。《寒蝉凄切》 连续剧《人间烟火》剧本。《人间烟火》 连续剧《黄河渡口》剧本。《黄河渡口》 连续剧《商海浮沉录》剧本。《商海浮沉录》 连续剧《直播带货》剧本。《直播带货》 连续剧《哥是一个传说》剧本。《哥是一个传说》 连续剧《山河铸会宁》剧本。《山河铸会宁》《菩提树》连续剧《菩提树》剧本。《财神玄坛记》《中微子探幽》《中国芯》《碗》《花落自有时》《黄土天伦》《长河无声》《一派狐言》《红尘判官》《诸天演教》《量子倾城》《刘家寨子的羊倌》《会宁丝路》《三十二相》《刘寨的旱塬码头》《刘寨史记-烽火乱马川》《刘寨中学的钟声》《赖公风水秘传》《风水天机》《风水奇验经》《星砂秘传》《野狐禅》《无果之墟》《浮城之下》《会宁-慢牛坡战役》《月陷》《灵隐天光》《尘缘如梦》《岁华纪》《会宁铁木山传奇》《逆鳞相》《金锁玉关》《会宁黄土魂》《嫦娥奔月-星穹下的血脉与誓言》《银河初渡》《卫星电逝》《天狗食月》《会宁刘寨史记》《尘途》《借假修真》《海原大地震》《灾厄纪年》《灾厄长河》《心渊天途》《心渊》《点穴玄箓》《尘缘道心录》《尘劫亲渊》《镜中我》《八山秘录》《尘渊纪》《八卦藏空录》《风水秘诀》《心途八十一劫》《推背图》《痣命天机》《璇玑血》《玉阙恩仇录》《天咒秘玄录》《九霄龙吟传》《星陨幽冥录》《心相山海》《九转星穹诀》《玉碎京华》《剑匣里的心跳》《破相思》《天命裁缝铺》《天命箴言录》《沧海横刀》《悟光神域》《尘缘债海录》《星尘与锈》《千秋山河鉴》《尘缘未央》《灵渊觉行》《天衍道行》《无锋之怒》《无待神帝》《荒岭残灯录》《灵台照影录》《济公逍遥遊》三十部 《龙渊涅槃记》《龙渊剑影》《明月孤刀》《明月孤鸿》《幽冥山缘录》《经纬沧桑》《血秧》《千峰辞》《翠峦烟雨情》《黄土情孽》《河岸边的呼喊》《天罡北斗诀》《山鬼》《青丘山狐缘》《青峦缘》《荒岭残灯录》《一句顶半生》二十六部 《灯烬-剑影-山河》《荒原之恋》《荒岭悲风录》《翠峦烟雨录》《心安是归处》《荒渡》《独魂记》《残影碑》《沧海横流》《青霜劫》《浊水纪年》《金兰走西》《病魂录》《青灯鬼话录》《青峦血》《锈钉记》《荒冢野史》《醒世魂》《荒山泪》《孤灯断剑录》《山河故人》《黄土魂》《碧海青天夜夜心》《青丘狐梦》《溪山烟雨录》《残霜刃》《烟雨锁重楼》《青溪缘》《玉京烟雨录》《青峦诡谭录》《碧落红尘》《天阙孤锋录》《青灯诡话》《剑影山河录》《青灯诡缘录》《云梦相思骨》《青蝉志异》《青山几万重》《云雾深处的银锁片》《龙脉劫》《山茶谣》《雾隐相思佩》《云雾深处的誓言》《茶山云雾锁情深》《青山遮不住》《青鸾劫》《明·胡缵宗诗词评注》《山狐泪》《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不碍白云飞》《山岚深处的约定》《云岭茶香》《青萝劫:白狐娘子传奇》《香魂蝶魄录》《龙脉劫》《沟壑》《轻描淡写》《麦田里的沉默》《黄土记》《茫途》《稻草》《乡村的饭香》《松树沟的教书人》《山与海的对话》《静水深流》《山中人》《听雨居》《青山常在》《归园蜜语》《无处安放的青春》《向阳而生》《青山锋芒》《乡土之上》《看开的快乐》《命运之手的纹路》《逆流而上》《与自己的休战书》《山医》《贪刀记》《明光剑影录》《九渊重光录》《楞严劫》《青娥听法录》《三界禅游记》《云台山寺传奇》《无念诀》《佛心石》《镜天诀》《青峰狐缘》《闭聪录》《无相剑诀》《风幡记》《无相剑心》《如来藏剑》《青灯志异-开悟卷》《紫藤劫》《罗经记异录》《三合缘》《金钗劫》《龙脉奇侠录》《龙脉劫》《逆脉诡葬录》《龙脉诡谭》《龙脉奇谭-风水宗师秘录》《八曜煞-栖云劫》《龙渊诡录》《罗盘惊魂录》《风水宝鉴:三合奇缘》《般若红尘录》《孽海回头录》《无我剑诀》《因果镜》《一元劫》《骸荫录:凤栖岗传奇》《铜山钟鸣录》《乾坤返气录》《阴阳寻龙诀》《九星龙脉诀》《山河龙隐录》《素心笺》《龙脉奇缘》《山河形胜诀》《龙脉奇侠传》《澄心诀》《造化天书-龙脉奇缘》《龙脉裁气录》《龙嘘阴阳录》《龙脉绘卷:山河聚气录》《龙脉奇缘:南龙吟》《九星龙神诀》《九星龙脉诀》《北辰星墟录》《地脉藏龙》等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