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砺 剑 锋
——回忆一段艰苦的军旅生涯
1966年7月,我在新疆军区卫校完成理论课学习后,被分配至疏勒县驻军第十二医院实习。实习未满两月,9月底便接到南疆军区卫生处通知,命我立即赶赴设在叶城县棋盘公社的军区后勤部伐木指挥部报到,执行战备伐木任务的卫勤保障工作。那里地处喀喇昆仑山北麓,远离人烟,道路险阻,正是唐代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载的古斫句迦国故地。怀着一颗忐忑而又向往的心,我收拾行装,踏上了这段未知的征程。
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了许久,终于抵达指挥部驻地。车子刚停稳,便看见指挥部首长和几位同志已站在路旁等候。更引人注目的是一群闻讯而来的维吾尔族老乡,他们好奇地围拢过来,目光聚焦在我们乘坐的解放牌卡车上。几位老乡指着卡车,用维吾尔语向王定华政委饶有兴致地询问着什么。一旁的翻译听罢忍俊不禁,转述道:“老乡们在问,解放军这只‘铁毛驴’个头这么大,一天得吃多少草料?”顿时,在场的人都笑开了。王政委并未一笑置之,而是认真地解释道:“这不是毛驴,是汽车,它不吃饭也不吃草,只喝汽油。”老乡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那份源于陌生与纯朴的互动,像一股暖流,瞬间消融了我初来乍到的紧张与不安。
报到后得知,指挥部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修筑通往林区的道路,随后才能展开大规模伐木与运输。整个队伍包括筑路、伐木及运输人员共计两千余人,而卫生所仅寥寥数人,却要承担起全部的医疗保障重任。时间紧迫,任务重大,我当日便背着药箱赶往前沿驻地,与先期到达的同学吕新创会合。我们和炊事员张延年一起,在山坡一块平地上支起一顶帐篷,这便是我们的“家”。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住帐篷。所谓“床铺”,不过是在冻土上用两长两短四根原木,围成一个长方形空间,垫上厚厚的干草,再铺上褥子而已。帐篷中央,一只铁皮炉子便是所有的温暖来源。我们捡来木柴点燃,炉火熊熊时,烟囱甚至烧得通红,帐篷里很快暖意融融。我们便趁机用化开的雪水洗脸,稍得一丝清爽。夜晚入睡时,我们将棉衣、棉裤和皮大衣全都压在被子上,以抵御山区夜间的酷寒。当木柴燃尽炉火熄灭,后半夜寒气如潮水般从四面袭来,身下的冻土却渐渐回暖化冻,褥子也随之返潮,一夜下来,潮湿阴冷浸入骨髓,那份滋味,若非亲历,实在难以言传。
队伍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现役军人、军工与从附近公社招来的民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每日出工,民工队伍虽衣着不一,但步伐整齐,精神饱满。他们常常用维吾尔语高唱革命歌曲,背诵毛主席语录,山谷间回荡着铿锵有力的异域声调,别有一番激昂斗志。耳濡目染之下,我竟然也学会了一段维吾尔语的《为人民服务》和一段小快板。后来请维吾尔族同事听我发音,竟得到了“准确”的评价。这段意外的语言收获,我珍藏至今,偶尔还能教给孙辈,成为那段岁月最生动的注脚。
指挥长庞龙同志,是一位全军闻名的模范人物。在这远离繁华的深山沟里,我有幸与他近距离工作、生活了半年多。他身上没有丝毫官气,作风亲切务实,那种面对巨大困难依然谈笑风生的乐观,以及身先士卒、带病坚持工作的韧劲,给了我触及灵魂的教育。后来得知,他离休后主动放弃城市的优厚待遇,毅然回到山西农村老家,默默为乡亲们服务,被当地群众亲切地尊称为“庞师长”。这份深植于心的公仆情怀与赤子之心,如明灯般照亮我后来的道路,始终不敢忘怀。
我们的日常工作除了巡回诊疗、处理常见病伤,还有一项特殊任务——排查熊洞。冬季山林是野兽栖居之所,尤其要防备开山炮声惊扰冬眠的狗熊,暴起伤人。我和吕新创背着手枪,在熟悉地形的维吾尔族卫生员艾买尔引领下,深入林区搜寻。我们根据洞口遗留的毛发、粪便作出判断,再选好附近易于攀爬的树木,然后向洞内连发两枪,并迅速上树观察动静。那些日子,我们找到了不少熊洞,枪声在山谷间回荡,所幸从未有熊被激怒冲出。艾买尔不仅是我们忠实的向导和翻译,更凭借他的经验和机警,保障了我们每一次外出巡查的安全,使医疗保障工作从未因环境险恶而出过纰漏。
生活条件的艰苦,超乎想象。进山时赶来的活羊,宰杀后便深埋于冻土坑中,浇上冰水冷藏,这便是我们长达数月唯一的肉类补给。主食永远是馒头与烤饼,即便是指挥部首长,唯一的“特殊待遇”也只是偶尔能吃到一顿用清油和鸡蛋制成的烤饼。我自幼随信佛的奶奶长大,本不习惯吃肉,但在这里,体能消耗极大,不吃肉难以支撑高强度工作,只能强迫自己适应。直到今天,我仍对骨头和筋腱敬而远之,便是小时留下的印记。在山里的半年多,我们无人理发,无法洗澡,更谈不上更换内衣。每个人的毛皮鞋都被磨得掉了后跟,棉衣棉裤处处开缝,白絮外露,但谁也不会笑话谁,因为大家都一样,破旧的衣装反而是彼此共同的勋章。
有一段时间,我浑身奇痒难忍,服用扑尔敏也毫无效果,苦不堪言。直到次年4月,任务完成,我们终于下山。在叶城兵站休整时,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理发,然后迫不及待打来热水,准备好好擦拭一番。当脱下那件穿了半年多的衬衣时,我才震惊地发现,衣领和衣服缝隙里,密密麻麻布满了虱子!原来日夜折磨我的,并非什么过敏,而是这些“亲密伙伴”。我用开水反复浇烫衣物,回家后,又将所有行李放在柴堆上打算冻它几天,再去澡堂彻底清洗。本以为万事大吉,谁知睡在干净的被单上,竟又摸到一只漏网的虱子,亲手将其消灭时,心中竟生出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也为这段艰苦岁月画上了一个带着苦涩幽默的句号。
在伐木指挥部的大半年,是我青春年华里最重要的一次淬火与磨砺。它教会我的,是在极端条件下如何直面困难、生存下去;如何一丝不苟、全力以赴地对待每项工作;也更深刻体悟了什么是坚持、忍耐与牺牲。虽然我并未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但这段与基层官兵、民工同甘共苦的经历,无疑为我补上了不可或缺的一课。如果说,从军校走出来的我,还是一块未曾淬火的铁、一把未曾开刃的剑,那么,喀喇昆仑山麓的这段岁月,便是那炉熊熊的烈火与粗糙的磨石,让我初砺锋芒,有了兵的素质。
后来,我被正式分配至叶城第一五二野战医院,先后十六次上下喀喇昆仑山,足迹遍及祖国西南边陲各防区的前哨阵地,参与了三十里营房的前期营房建设等重要任务。尽管后续的许多工作环境同样艰苦,甚至充满危险,但在我内心深处没有任何一段经历,能像伐木指挥部那大半年一样,给予我如此深刻而彻底的锤炼。它犹如奠基石,重塑了我的人格底色,将曾经那个或许还有些柔弱、散漫的青年,锻造得能够在往后漫长的军旅生涯乃至人生道路上,每当关键时刻,都能毫不犹豫地顶得上去,并且力求善始善终。
谨以此文,致敬那段无悔的岁月,献给当年并肩奋战、同甘共苦的所有首长和战友们。他们的音容笑貌,昆仑山麓的号子与歌声,至今仍常铭记心间、萦绕耳畔。深表感谢,亦深怀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