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胡来秋光
作者:叶长香
这秋光,不是径直扑到我怀里来的;它是托“古月”捎来的。这“古月”二字,凑成一个“胡”字,却又偏偏不点破,仿佛一位素未谋面的远亲,带着些许羞涩与郑重,将一封家书,从遥遥的山那边,从淡淡的云影里,悄悄地塞进我的窗棂。于是,我便得了这整个秋天的沉甸甸的馈赠。我慢慢地将它拆开,那里面没有文字,只有十幅用光影与风霜绘成的图案。我将这十幅图一一展看,将这点点滴滴的秋,糅进了我的心脾里。
第一幅《晨露染枫》
那是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一排排枫树静静地立着,像是守着一夜酣甜的梦。太阳还未爬上山顶,只是将一片鱼肚白的清冷的光,从山脊上漫过来。这时的枫叶,红的便不是那种炽烈的、灼人的火,而是一种含着泪的、湿漉漉的绛紫。最动人的,是那叶尖上悬着的露了。亿万颗露珠,颤颤巍巍地缀在每一片叶子的边缘,像无数只清亮的、懵懂的眼睛,刚睁开,想打量这个微明的世界。光从背后透过来,每一滴露里,都包裹着一个微缩的、倒立的乾坤。里面有山的影子,有天的颜色,还有枫叶自身那一抹羞涩的红。我屏住呼吸,生怕一丝气息,便惊落了这满树的星子。这秋光的信笺,第一页便是这般清冽而珍贵的。
第二幅《长空雁字》
正凝神于那露珠的剔透,忽然,一声清唳,像一枚银针,划破了天鹅绒似的寂静。抬头望去,天,是高远得叫人有些怅惘的蓝。一行雁,正好从那最蓝处飞过。它们飞得那样从容,那样有章法,一个“人”字,写得遒劲而洒脱。那仿佛不是鸟群,而是天庭的巨笔,蘸了最淡的墨汁,在那无垠的宣纸上,留下的一痕飞白。风声是它们的呼吸,云影是它们的衬底。它们要飞到哪儿去呢?是那温暖的水草丰美的南方么?这大写的序列里,有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古老的秩序与承诺。它们带走了热闹,却留下了一片可供思绪驰骋的、空阔的寂寥。
第三幅《疏篱瘦菊》
从湘西回来,路过一户人家的竹篱。篱笆已有些破败了,牵牛花的藤蔓枯黄着,无力地垂着。可就在这一片萧索之中,几丛秋菊,却开得正坦然。那花是碎碎的,单薄的,颜色也算不得艳丽,只是些淡淡的黄、浅浅的紫。不像春日的桃李,挤挤攘攘地争路人的喝彩;只是疏疏落落地,依着那歪斜的篱笆,静静地开着。风过时,它们便微微地点着头,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呢。”那份安贫乐道的娴静,那份与世不争的孤高,竟比那富丽堂皇的牡丹,更有一番动人心魄的力量。
第四幅《夜雨叩窗》
秋夜的雨,是最有韵致的。它不来则已,一来便是淅淅沥沥的,带着一种相约黄昏的意味。我独坐在书斋里,灯下摊着一卷诗稿,那雨声便在外面,轻轻地、密密地敲我的窗玻璃。那声音,不似夏雨的狂暴,它清脆,带着微凉的寒意,像无数根纤细的、冰凉的手指,在弹奏着一架无形的琴。它是在诉说些什么呢?是夏日繁华的旧梦,还是冬日将至的预言?我听着,那雨声仿佛不是响在耳畔,而是滴在心上了,漾开一圈圈清寂的涟漪。这一夜的雨,便将整个夏天残存的燥热,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了。
第五幅《空山落叶》
雨后,我忍不住又步入山中。山路是湿润的,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腐草混合的、清新的气息。这时,满山的树,仿佛约好了一般,开始卸下它们的盛装。那落叶的画面,像极了一场无声的、盛大的典礼。黄的银杏叶,如一柄柄微型蒲扇;红的槭树叶,则像一团忽悠忽悠的小火焰;褐的梧桐叶,似一只只摊开的手掌。它们并不急着坠地,而是在半空中打着旋,飘飘摇摇,恋恋不舍,仿佛在为高处的枝柯跳最后一支舞。脚下,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是一种极干爽、极熨帖的声音。我走在这条金色的毯子上,觉得自己也成了这秋日仪式的一部分。
第六幅《寒塘孤鹜》
山脚下,有一方池塘。夏日里,这里是蛙声一片,荷叶田田的。而今,水面上只剩下些枯黑的梗,倔强地指向天空。水,是愈发地清了,清得可以看见底下暗绿色的水草。天色将晚,最后一抹霞光,像一笔胭脂,懒懒地抹在水面上。就在这时,一只野鸭,不知从何而来,悄然落在这片寂寥之中。它并不鸣叫,只是孤独地、静静地浮着,长长的脖颈时而埋入水中,时而又抬起。水波以它为中心,一圈圈地荡开,揉碎了那水里的霞光,也揉碎了整个天空的倒影。“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的句子蓦地涌上心头。眼前虽无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壮丽,但这孤鹜与寒塘的对照,却别有一种洗尽铅华的苍凉画意。
第七幅《檐角斜阳》
从塘边归家,已是黄昏。我站在院子里,无意中一抬头,看见西边邻家的屋脊上,正停着一轮快要沉下去的太阳。那光,已没有了正午的威力,是柔和的、温驯的,像一块融化了的琥珀。它斜斜地照过来,恰好落在我家屋檐的一角。那古老的、长着几茎枯草的青黑色檐角,被这最后的余晖一镀,竟焕发出一种庄严的、金碧辉煌的光彩。光线下,可以看见无数微尘在快乐地、无拘无束地飞舞。这一刻,万物都静默了,连风也屏住了呼吸,一同参与这日暮时分最隆重的告别。
第八幅《荒径虫语》
夜终于完全地降临了。我贪恋这秋夜的清爽,便信步来到屋后一条荒废的小径上。这里白天就少有人走,夜里更是万籁俱寂。然而,当我站定了细听,那寂静却并非真一片死寂。从路旁的草丛深处,石缝底下,传来一阵阵秋虫的鸣唱。那声音,细细的,碎碎的,此起彼伏,像无数架极小的纺车,在不知疲倦地纺着那夜的黑纱。它们唱的是什么歌呢?是求偶的欢歌,还是生命将尽的挽歌?我无从知晓。只觉得这微弱的、低沉的歌声,比任何雄壮的交响,更能穿透这厚重的秋夜,直抵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它们是这荒凉里,不肯睡去的、活泼泼的灵魂。
第九幅《中庭月华》
夜渐深了,我回到院中。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升到了中天。这秋月的清辉,是不同于夏月的。夏月总带着些溽热的、朦胧的水汽;而秋月,却是澄澈的、干爽的,像被凉水洗过一般。月光如水银泻地,无所不至。它将院中的健身长廊、花木、乃至我的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仿佛一幅淡墨的版画。我仰起头,那月中的桂影,那传说中的广寒宫,似乎也历历可见。古人说“月是故乡明”,此刻这月光,清冷如许,它是否也正照着那千年之前的李白,照着那独坐浣花溪畔的杜甫?这月光,原是古今一脉,连接着无数孤寂心灵的桥梁。
第十幅《灯下夜读》
带着一身月光与凉意,我掩上电梯门,回到了书斋。窗外是沉沉的夜,窗内,却有吊顶灯,洒下一圈温润的、橘黄色的光。这光,与那清冷的秋光不同,它是属于人间的,温暖的,带着体温的。我在书桌前坐下,重新翻开那卷诗稿。墨色的字迹,在光下显得分外沉静、安详。那些古人的悲欢,那些远逝的故事,在这秋夜里读来,竟觉得分外亲切。外面的风声、虫声,都成了这阅读最和谐的伴奏。我的精神,便在这方寸的灯光与无垠的书海里,寻得了最终的栖息。
十幅图看完了。我将这由“古月”捎来的秋光,从绚烂的晨露,看到大雁排开的人字;从清瘦的篱菊,看到缠绵的夜雨;又从空山的落叶,看到寒塘的孤影;最终,在檐角的斜阳、荒径的虫语、中庭的月华与灯下的书卷里,为它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秋,便不再是日历上一个干瘪的节气,也不仅是自然界一种颜色的变换。它成了一卷丰厚的、有生命的文字,被我深深地收藏进岁月的箱箧里。往后的日子,无论窗外是何种风雨,只要我还能在心底将这十幅图一一展开,我便知道,我的生命里,永远有着这一片清朗而沉静的、来自远古的秋光。
作者简介
叶长香,笔名红叶,湖南岳阳人。中学教师,中国诗人。中国诗联、 中石化(长炼)诗联会员,北美北斗文学社编委。有诗歌散文(892篇)散见于《中国诗歌网》《中国诗刊》《北美北斗文学》等。2024年6月出版《叶长香诗文集》(1-3卷)。

(图文供稿:叶长香)
《新京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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