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雾总比别处浓些,待我们的采访车碾过最后一段石子路,晨雾才漫不经心地散了些,露出青瓦土墙的小院。院门前没有匾额,只墙角摆着只粗陶小坛,坛口缀着三两朵素白的花,不艳不俗,恰如等候在此的主人——旁人唤她“小仙”,一身布衣,发间别着支竹簪,眼神清透得像山涧泉水。
我是带着满腹疑虑来的。作为都市里的国学节目主持人,见多了穿袍戴冠的“大师”,讲起易经玄理便引经据典,却总让人如坠云雾。而小仙的名声,是山民口耳相传的,此番前来,本是想做一期“揭秘”特辑。
迈入院门,小仙便迎了上来,目光在我面上轻轻一落,随即展颜一笑:“先生眉宇清朗,骨相疏朗,端的是仙风道骨的模样。”这话听得我一怔,倒比那些上来便故弄玄虚的客套话实在几分。不等我开口,她又轻叹一声,“只是先生面相里带着几分实诚,待人处世少了些防备,往后怕是容易被有心人欺瞒。”
我心中暗暗称奇,自己主持国学节目,向来推崇“以诚待人”,在圈子里也因这份实在吃过几次亏,这话竟被她一语道破。
进了堂屋,八仙桌上早已摆好茶具。小仙执起紫砂壶,沸水注入,茶叶在盏中舒展沉浮,茶香袅袅漫开。她一边斟茶,一边慢悠悠道:“先生前世该是个寒窗苦读的书生,三更灯火五更鸡,只求一朝金榜题名。可惜那时机缘差了些,满腹经纶终是埋没在了故纸堆里。”
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只觉这话似有千斤重。自幼痴迷国学,半生都在与古籍为伴,旁人笑我“老古董”,我却甘之如饴,原来冥冥之中,竟有这般渊源。
“那今生呢?”我忍不住追问。
小仙将一杯热茶推到我面前,眼底含着笑意:“今生因缘际会,前世的笔墨功夫化作了今日的口舌之利,能将国学之道播撒出去,也算显达了。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郑重了几分,“《周易》有云,‘亢龙有悔’,凡事过刚易折,先生往后处世,需多几分谨慎,莫要因一时意气,误了本心。”
我心中豁然开朗,连日来的困惑仿佛被这杯热茶熨帖得服服帖帖。先前为了节目收视率,策划组劝我加入猎奇噱头,我执意不肯,却又苦于找不到两全之法,这不正是“过刚易折”的道理?
茶香愈发醇厚,我们就着这袅袅茶烟,聊起了易经,聊起了国学。小仙不谈那些晦涩难懂的卦辞谶语,只说“易者,变也”,说玄学不是迷信,是教人看清事物发展的规律,顺势而为;说国学也不是束之高阁的典籍,是藏在柴米油盐里的处世智慧。她说山民找她看风水,她只劝人“向阳而居,心宽体健”;她说孩童夜啼,她便教父母“抚其背,安其心”,不过是些寻常道理,却偏生让人听得心服口服。
聊着聊着,日头渐渐高了,雾霭散尽,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墙角的粗陶小坛上。坛里的素白花越发精神,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此刻我心中的明悟。
临行时,小仙送我到院门口,指着那坛花笑道:“你看这花,生在陋坛,不与群芳争艳,却也开得自在。先生做国学,亦当如此,守得住本心,方能香远益清。”
我颔首称是,转身踏上归途。车窗外,山风拂面,带着花香与茶香。我摩挲着口袋里小仙赠的一枚刻着“守正”的铜钱,忽然明白,这场本欲“揭秘”的采访,早已成了一场修行。那坛静静绽放的花,那番温润通透的话,恰似一道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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