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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界
文|程子
上海的夜,是浸在霓虹与尾气里的,黏稠,挥之不去。画廊的冷气开得很足,白墙,射灯,打着精致领结的侍者穿梭,酒杯轻碰的脆响像某种冰凉的点缀。我的个展油画山水系列《无界》正在开展,华山主题 “逸野”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一幅幅或浓或淡通过笔触、色彩、肌理表现出我认为的嶙峋与苍茫。颜料用的是顶级的,法国进口油画颜料;技法,自幼学习绘画,又经过多年的积淀,融入了西方绘画的一些元素,我自信也无懈可击。
筹备组认真布展和隆重的开幕式不时在眼前浮现,前来祝贺的各界名流站位和讲话,恭维话不绝于耳,增加着我的骄傲。观展的人更像潮水,不断涌来又散去,……尤其是挚友,著名作家甄假发表在一些级刊物头版头条上《相看两不厌》评论我画展的文章,更是让我声名鹊起,我渐渐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飘飘然……直到那位头发灰白、穿着中式对襟衫被爱人陪同着,年已90多岁的知名画家李院长老先生前来观展,他在我那幅长5.5米,宽2.8米的得意之作《神屏》前驻足良久,最后,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他有点惋惜地说:“可惜了,技法纯熟,气象也算宏大。只是……没了魂。山的魂,不在形,在呼吸……。”
呼吸。
这个看似平常的两个字,却像一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顿时让我喘不过气来。接下来的日子,我寝食难安,彻夜难眠,一夜一夜在床上烙大饼。窗外是外滩那条永不疲倦的光河,以往我常常站在落地窗前欣赏他的神奇和美丽,尤其是听到游轮悦耳的汽笛声,会给我无尽的快感和灵感。可今天,我觉得和这美丽的氛围有点格格不入,有一种繁华落尽的感觉。我只想逃离,逃离这种美丽的陌生,就像画布上僵死的山石要去寻找呼吸一样。
老先生的话语不时在心头萦绕,似一记清脆的耳光,打醒了我。呼吸,对人非常重要,在绘画中更甚,它是通过笔触的轻重缓急、构图的疏密有致以及留白的运用……等艺术手法使作品具有节奏感和生命力。以前,我只注重画面色彩的梦幻,把西画的光影注入其中,在构图上造诣不深,尤其是高科技出现以后,更依赖于它,不想再去辛苦思考,把自己变为一架填充的机器,在电脑构图的基础上描摹。外行看不懂,到处一片赞扬声。但在内行看来,机器制作的东西没有生机,更融不进感情和岁月的痕迹,就像得了心脑血管病的人,某些方面堵塞,呼吸不畅,随时都会导致瘫痪。
第一次,我静下心来正视自己,审视自己的作品。这一看,竟全是毛病,“图片得来方知浅”。许多画作没有经过实景写生,谈不上理论结合实践的创作;有的完全是在古画的基础上东拼西揍;有的画是西方摄影家的照片,只是大家不常见,我搬到画上……我的脸开始发烫。
凌晨三点钟,心里的煎熬迫使我拿起手机,打开携程旅行,订了最近一班飞往西安的机票。对于生活我不太讲究,是个非常简单的人,和以往的出行一样,几乎不带什么行李,只是收拾好惯用的写生工具,油画笔、调色板和画板,叫了辆顺风车,我出发了。
坐上飞往西安的航班,看着飞机舷窗下的城市灯火渐次稀疏,最终被一种沉厚的黑暗吞没,我的心里渐渐平静下来。经过将近三个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在咸阳机场,天刚蒙蒙亮,空气里有股干燥的、属于北方的尘土气。转车,颠簸,抵达华山脚下时,已是午后。顾不上休息,我急急忙忙去拥抱这座让我寝食难安,如鲠在喉的山,步行了一段路程,终于到达一座牌坊前,听游客说这就是山门。山门巍峨,直入云霄,上书:“尊严峻极”,给人一种天威咫尺的感觉。因奇险峻秀驰名中外的天下第一山,果然名不虚传,慕名前来游客非常多,带来繁华的同时喧嚣也扑面而来,打破了我预想中的静寂。
心是焦的,血是烫的。我没走常规的游览道,坐上缆车,行至中转站时走了下来,凭着一股莫名的执拗,专拣那些人迹罕至的野径。苔滑,石险,松针铺地,踩上去软而陷。然后,在一个看似寻常的转角,脚下猛地一落空,那声脆响甚至先于疼痛传来——咔嚓。
左腿踝处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冷汗瞬间爬满脊背。试图挪动,钻心的疼让我眼前发黑。四野茫茫,只有风过林梢的呜呜声,像低泣。挣扎着摸出手机,信号格虚弱地闪烁两下,彻底熄灭。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来。时间失去意义,只有疼痛是真实的刻度。就在意识开始恍惚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踩着厚厚的落叶,沙,沙,沙。
是个女人。背着个半旧的竹篓,穿着简单的靛蓝布衣,裤脚扎进登山靴里。她在我面前停下,影子罩下来。我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那眼睛很亮,不是城市里常见的那种被电子屏幕浸润过的亮,而是像这华山溪涧里的水,清冽冽的,映着天光云影,一眼能看到底,底子里又沉着些看不分明的、山岩般的静默。
她看了看我的腿,又看了看我散落一旁的画板、掉出半管的油画钛白颜料,眉头都没动一下。轻声问:"能走吗?”声音很淡,像山风。
我摇头,冷汗又冒一层。
她没再多话,转身放下竹篓,从里面取出几段削好的木枝,又从腰间扯下束着的一条深色布带。动作麻利,甚至有点粗鲁,完全不像在护理,更像是在捆扎一件什么货物。固定伤脚时,手法稳准,力道不轻,我疼得嘶气,她眼皮都没抬。
“你们城里来的画家,”她开口,语气平平,“眼睛只盯着天边的云头,脚下的石头都不会踩。”不是嘲讽,是陈述。
她搀扶起我,几乎半拖半架,一步步往下挪。她身上有种很淡的气味,不是香水,像是松针、草药和阳光晒过粗布混合的味道,陌生,却奇异地让我因疼痛而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线。靠得近了,能看见她耳后碎发被汗水濡湿,脖颈线条流畅,延伸到衣领里。侧脸被山间的光线勾勒着,鼻梁挺直,下颌的弧度有种柔韧的力度。
路上她几乎不说话。我问她名字,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艺苗。”王艺苗。
落脚处是山坳里一家极小的客栈,石墙木窗,檐下挂着晒干的玉米和红辣椒。老板是个脸庞红润的关中老汉,话不多,看见我的狼狈相,只“嘿”了一声,便帮着艺苗把我安置进二楼最靠里的一间屋子。屋子简陋,但干净,推开木窗,正对着就是巍巍山壁,一抹夕阳正沉下去,将石壁染成暗金。
艺苗是老板的女儿,在省城读艺术学校,刚休假回来去山里就遇到了我。
习惯了忙碌的日子,一下子无所事事,时间变得愈发漫长。但脚上的伤困住了我,起初几日,由于不习惯,焦躁如同火蚁啃噬这身心。后在艺苗的帮助下,把画板支在窗前,对着那面巨大的、光影流转的山壁,可我提着笔,腕子是僵的,颜料在画布上,展现的知识一团团无奈的黑白灰。魂?呼吸?我感觉自己连形都快抓不住了。
艺苗有时会过来,送饭,换药。她换药时依旧沉默专注,指尖偶尔碰到皮肤,微凉。更多时候,她似乎很忙,里外操持,身影在院子里、厨房边一晃而过。直到一天傍晚,她提着一壶开水上来,看见我擦笔揉烂的纸团和空白的画板,顿了顿,说:“这两天雨大,明天雨停了,带你去个地方。”
山里人喜欢观察天象,掌握阴晴变化。这个技法在艺苗言行间得到充分展示。第二日果然是个晴天,由于润物细无声雨水的滋润,山间空气清新得像被滤过无数遍。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简陋的拐杖,扶着我,慢慢往后山一条更僻静的小路去。路越走越窄,景却越来越奇。最后,我们停在了一处向外凸出的天然石台上。脚下是万丈深渊,雾气在谷底翻涌聚合,远处群峰如黛,天际线辽阔得让人心颤。风很大,鼓荡着我们的衣衫,猎猎作响。
选好角度,艺苗在我指挥下帮我架好画板,我的心潮跟着云海起伏,刚要落笔,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艺苗忽然开口了,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钻进耳朵:
“你看那团云,像不像《山海经》里说的,‘其状如彘而有牙’?”她指着一处翻卷的云头。
我一怔。
她并不看我,目光投向极远的山峦,继续道:“古人看山,不是山,是巨鳌的脊背,是神人的座驾。那棵松,”她指向岩壁斜逸而出的一株古松,“说不定夜里会变成苍龙,顺着月光游到渭水里去喝水。”
她讲起了《山海经》,讲那些奇禽异兽,神山渊薮。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用一种平缓的、带着某种笃信的语调,仿佛在述说邻居家的寻常事。她说西王母的瑶池或许就在某座雪峰之上,说精卫填的海可能就是东边那片雾霭茫茫。她说着,我听着,手中的笔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奇异地,当我再顺着她描述的那些荒诞又瑰丽的意象去看眼前的景时,山不再是简单的结构与块面,云有了呼吸与意志,松涛的呜咽变成了古老的语言,在讲述一些我从未听懂过的故事。自然不再是写生的对象,它活了,有了脉搏和传说。
那天之后,我去那石台更勤。腿脚不便,艺苗便时常陪着我。她有时说话,有时长久沉默。她指给我看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岩壁上隐约的古老刻痕,讲她小时候听来的、关于华山隐士和侠客的逸闻。她知道的真多,诗词掌故,草木习性,信手拈来。我渐渐习惯了她在一旁的存在,像习惯山风与流云。作画时,偶尔抬眼看到她坐在不远处一块青石上,望着云岫出神,侧影安静,仿佛也是这山石的一部分。
视觉上、感官上的刺激,使意识萌发,灵感频生。我开始尝试画新的东西。不再是精确的摹写,笔触也更为讲究,运笔增添了力度和节奏,有了不受控制的、仿佛被山风牵引的线条。我尝试捕捉雾气聚散的瞬间,记录岩壁上光阴爬过的痕迹。一幅未完成的云海图摊开着,色彩氤氲,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想表达什么,但胸中那股在上海被老先生评论压抑在胸口的滞闷,一点点在慢慢化开了。
客栈里住客稀少,入夜后,山间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晚,我因为琢磨一幅画的留白,睡得晚了。正要熄灯,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瓷器轻碰,又有人嘟囔。
下楼,看见厨房角落的小方桌边,艺苗伏在那里。旁边倒着一个白瓷酒壶,酒味清冽,是本地土酿的包谷酒。她脸颊绯红,眼睫湿漉漉的,平日里清亮的眸子蒙着一层水光,迷迷蒙蒙的。
我走过去,想叫醒她,又不知该如何下手。正犹豫,她忽然动了动,抬起头,眼神没有焦点地飘了一会儿,终于落在我脸上。看了好几秒,像是辨认,然后,她笑了。那笑容与平日完全不同,没有了那种山岩般的静默与距离,有点憨,有点稚气,还有更多我读不懂的、汹涌的情绪。
“是你啊……”她咕哝着,伸出手指,虚空地点了点我,又软软地垂下,“画家……陈……”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一直以为她没记住,或者不在乎。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香拂过我耳廓:
“我告诉你哦……你的画……我早就见过……好早好早了……”
我僵住。
“在……在一本很旧很旧的美术杂志上……纸都黄了……”她吃吃地笑,眼神飘向虚空,仿佛看到了极远的过去,“有一幅……小小的,印得也不清楚……画的是江南的水巷,桥,蒙蒙的雨……我一眼就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偷偷剪下来……贴在我最好的本子里……”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含混的呢喃,头也一点点垂下去,最终歪在臂弯里,呼吸变得绵长。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耳畔只有她最后的呓语,和窗外愈发清晰的、夜风穿过整座华山松林的涛声。那声音不再呜咽,它在轰鸣,冲刷着我认知里某块摇摇欲坠的礁石。
杂志?剪贴?十年前?江南的水巷?
那是……我大学时期的习作。稚嫩,模仿痕迹重,我几乎已遗忘。
血液似乎凝滞了一瞬,然后轰然冲向头顶,又倒灌回脚底。厨房里昏黄的灯光摇晃着,将她伏案的轮廓照得模糊。我不知站了多久,才找回一点力气,轻轻将她滑落肩头的外衣往上拉了拉,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回到楼上。
这十年,像一场梦。毕业后回到家乡沂蒙山区。因小城承载不了自己巨大的梦想,离职,在父亲不解的目光中独自提着行李箱来到大上海闯荡,认识了满口德语的妻子,结婚生子,然后妻子变心,自己带着孩子净身出户,这些年卖画换来的大别墅变成了和孩子在一起的唯一条件。
画板支在窗前,白天未完成的那幅云海在幽微的光线里沉默。我心乱如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机械地翻开随身携带的写生簿,一页页,都是近日的速写,山的片段,云的残影,还有……不少无意识的、关于她的勾勒:一个低头捣药的侧影,一段被山风吹起的发梢,坐在青石上望远时的背影线条。
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本该是空白的。
但此刻,纸上多了几行字。
墨迹很新,用的是大厅里给书画家即兴创作的余墨, 字是簪花小楷,工整清秀,却又在收笔处带出一点不羁的飞扬。我认得这字迹,这些天,她在帮我记录药材名称时,我见过。
写的是:“
他们说黄浦江的水,流不到秦岭。
可我猜,它一定化成云,翻过好多座山,来这里下雨。
然后,被太阳晒起来,又变成云。
说不定,有一朵特别倔强的云,就挂在那边的西峰上,等着变成雪。
你说,
黄浦江的水,有没有可能,真的遇到华山的雪?”
没有落款。
窗外,是沉沉的、孕育着无尽秘密的华山之夜。松涛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是古老的追问,又像是遥远而澎湃的回应。我望着那几行字,指尖触上去,墨已干透。
作者简介:

程子,原名程丽萍。曾用笔名百合,香水百合,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高级经济师、会计师职称。陕西省财、审专家、陕西省政府采购专家、陕西省招标、投标、评标专家、第五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立法咨询专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交通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会计》特约通讯员,《黄河周末》签约作家。作品先后在《环球传媒》《欧亚论坛》《美国文艺》《台湾好报》《人民日报》《今日头条》《搜狐网》《人民网》《中国交通报》《交通会计》《延河》《华商报》《秦都》》《陕西交通报》《安康文学》等报刊杂志,以及网络上发表论文、小说、评论、散文、诗歌、随笔百万余字,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出版过个人作品集《静静的百合》《放飞》《择善而思》《坐看云起》等,并在琴棋书画领域均有涉及。
(审核:董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