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雪 砺 剑
作者:王洪江
雪,是那种东北特有的、带着尖啸的风一起来的雪。它们不是飘,是射,是泼,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疼。伊通的大山,往日峻峭的轮廓,此刻全被这无休止的灰白吞没了,只剩下浑浑噩噩的一片。我们就在这混沌里,于林间一块难得见着冻土的空地上,抢建师指挥所的棚子。圆木是刚从积雪里拖出来的,带着冰碴,手一握上去,刺骨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我们喊着号子,将一根根木头立起、固定,风雪立刻扑上来,要将这新生的、脆弱的轮廓再次掩埋。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或许是班长,或许是哪个冻得脸颊通红的战士,猛地扯开嗓子吼了起来: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是《打虎上山》。那声音起先被风扯得有些破碎,但随即,好几个嗓子跟了上去,汇成一股粗糙却浑厚的声浪,硬是在风雪的嘶鸣里劈开了一道口子。我们手上更用力了,榔头砸向榫头的声响,木头与冻土的摩擦声,都成了这吼声的鼓点。那一瞬间,棚子似乎不再是木头搭的,倒像是用这一腔子热血与豪气,在这白山黑水间生生“吼”出来的一个据点。歌声裹着我们,我们裹着风雪,真有一种凭着一双脚、一口气,就要踏破这千里冰封的幻觉。
棚子将将能遮风时,东方才现出一点鱼肚白。风势略减,雪却未停,天地间是死寂的银白。师指的电台天线已经架起,嘀嘀嗒嗒的电波声,是这寂静里唯一跃动的生命信号。突然,西边朝南的那两山豁口方向,毫无征兆地,一片橘红色的闪光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紧接着,闷雷般的轰响才滚滚而来,脚下的雪地都在震颤。炮火准备开始了。那不是一声两声,是成片成阵的怒吼,仿佛积蓄了一夜的严寒与力量,都在这一刻尽情喷发。白色的雪雾、黑色的冻土被抛向空中,混成一片浑浊的烟墙。
炮声甫歇,另一种更有节律的轰鸣便碾压过来——坦克。我们的坦克,披着斑驳的雪泥伪装,像一群钢铁巨兽,从烟幕中沉稳地驶出。步兵们从坦克后方、侧翼跃出,弓着身,紧跟着那滚动的钢铁掩体,向着山口推进。战斗的序曲,陡然变得具体而急促。
蓝军守得很刁。他们没把主力放在突兀的山头,恰恰卡在两道山脊相交的那个“鞍部”,两个经过加固的支撑点,火力交叉,像一把冰冷的铁钳,死死咬住通往山口的必经之路。红军的坦克炮开始点名,一炮,又一炮,试图敲掉这两个硬钉子。步兵则在坦克掩护下,利用弹坑和地形,艰难地向前蠕动。战斗在山口前胶着,钢铁的碰撞、步枪的点射、机枪的连啸,混成一锅沸腾的金属粥。雪地被履带和军靴碾得一片狼藉,露出下面黝黑的冻土。
将近中午,天色依旧阴沉。就在这僵持的节骨眼上,天际传来了另一种嗡鸣,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压过了地面的厮杀——飞机!蓝军从四平方向调来的空中支援到了。起初只是几个黑点,旋即看清了轮廓,带着一种傲慢的气势,朝着红军坦克群俯冲下来。地面的紧张陡然升到了极点。只见领头那架飞机压低了机头,机腹下的阴影迅速放大,那是投弹的前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行进中的坦克群,几乎有七八辆,炮塔顶部那挺平时不起眼的高射机枪,同时昂起了枪口!
“吐吐吐吐吐——!”
没有指挥,却胜似齐射。那是一种极其短促、极其密集、带着金属撕裂感的爆响,完全不同于火炮的轰鸣,像是无数把炽热的铁扫帚,猛地抡起来,朝着俯冲的飞机劈头盖脸地扫过去!一道道暗红色的弹道轨迹,瞬间织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火网,拦在了飞机与坦克之间。
俯冲的势头明显一滞。那架领头飞机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拉起,投下的炸弹失了准头,远远地落在坦克阵后方的雪地里,炸起几团徒劳的泥雪。后续的飞机更不敢低了,它们在火网之上仓促地盘旋,最终,只在足够安全的高空,零零落落地扔下几颗炸弹,大部分都成了荒野上的烟花,然后便调转机头,带着不甘的嗡鸣声,悻悻地消失在云层之后。
地面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但更多的是沉默,一种混合着震惊、骄傲与了然的沉默。我们趴在指挥所的观察口,手心全是汗。直到这时,我们才完全明白朱师长这场演练的全部深意。这哪里是一次简单的攻防?这分明是一次小心翼翼的、却又是大胆无比的“合成”尝试!步兵与坦克的协同冲锋,炮兵为他们撕开道路,而当敌机——那曾在朝鲜天空让我们吃尽苦头的“铁鸟”——来临之时,坦克自身竟也能瞬间化为刺猬,用炽烈的火舌撑起一片低空屏障。步、坦、炮、空(尽管是模拟的对手),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山口,被强行拧成了一股试探性的合力。
后来我们才知道,朱师长在朝鲜战场时,是亲眼看着战友的血,洒在敌人绝对优势的飞机坦克之下的。那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痛,也是一种烧灼灵魂的耻。他常说:“吃亏,要吃到明处,更要吃到不敢再吃!” 这场演练,就是他咀嚼了无数遍那场战争之痛后,呕心沥血设计出的一剂“自强药”。装备是提升了些,但更重要的是,他要在我们这些指挥员和士兵的脑子里,硬生生凿开一扇窗,让我们看到,未来的仗,不能再是单一兵种的独角戏,必须是攥紧的拳头,必须是混成的交响,哪怕一开始配合生疏,哪怕像今天这样险象环生,也必须蹚出这条路来!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渐渐掩去了山口演习场上的硝烟与痕迹。但那高射机枪“吐吐吐”的嘶吼,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了每个亲历者的记忆里。那不是胜利的凯歌,那是一声在严寒中破冰的、充满焦虑与渴望的呐喊,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军人,对他所挚爱的军队,最深沉、最急切的叩问与鞭策。
如今,当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室内,透过屏幕看到我们的大军——那些翱翔九天的战鹰,那些巡弋深空的“北斗”,那些于无声处决胜千里的网络电磁劲旅,那些集成火炮、导弹于一身的钢铁洪流,那些呼啸而过的陆军航空兵集群……它们井然有序,信息互通,浑然一体,展现着令人心悸的现代合成战力。我总会想起伊通那个风雪之日,想起山口那略显笨拙却惊心动魄的攻防,想起朱师长沉默而紧绷的侧脸。
师长,还有当年一起趴在雪窝里的老战友们,我们可以无愧,更可以自豪了。当年那在风雪中颤抖着点燃的、微弱的合成之火,今天,已成燎原之势。那为了挣脱落后与屈辱而进行的、近乎悲壮的“励炼”,终于化作了今日护佑山河无恙的、磅礴而自信的力量。我们蹚过的那条冰河,如今已奔涌成海。
文意未尽以诗言誌:铁血忆·咏七十年代伊通冬训兼怀朱师长
白山深雪压松枝,正是旌旗卷地时。
林海筑营刀劈冻,风口引吭虎啸巇。
红蓝锋镝穿山口,铁甲鹰鸢斗寒姿。
一从长津留痛后,半生砺剑雪旧耻。
而今重器列云霄,方阵森森映日曦。
电磁无形天网织,火箭如雨魑魅糜。
若闻朱师抚剑笑,此日山河可告之:
当年冰火百战骨,已化东风万里驰。
【作者简介】
王洪江,沈阳人,有过军旅经历,地方国企退休。喜爱文学阅读与写作,常在网络平台和微群发表作品,善长自由体诗歌。愿与文学爱好者交友,分享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