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山
我的老家,在泰兴那一段温顺的江边。记忆里,故乡的底色是长江的浑黄与土地的赭褐,而每年最深、最浓的一笔色彩,必定是霜降过后,那一片刚刚被钉耙翻开,蒸腾着新鲜土腥气与山芋清甜气的田垄。
那时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骨气,生产队里,便是一派全然不同于春日的、带着些许紧迫的繁忙了。几乎是全队的老少一齐出动,浩浩荡荡地开赴那一片片已经褪去绿意、只剩下些焦黑藤蔓的山芋田。那景象,不像是劳作,倒像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典礼,一场向土地讨要最后一份厚礼的收获祭。
我们那里的山芋,是有名的。大抵有两个出众的品种。
一种,皮色深红,近乎紫檀,形状滚圆饱满,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个实心的小秤砣。这种山芋,我们唤作“栗子芋”,名字起得再贴切不过。煮熟了,掰开来,瓤是金黄金黄的,干爽爽的,不起半点黏腻的糖汁。送入口中,那口感,是粉粉的,糯糯的,沙沙的,真如吃了上好的糖炒栗子一般,满口都是扎实而淳朴的香甜。
另一种,皮是淡黄的,微微透着些白,身形往往更修长些。它的性子也温和,煮熟后软塌塌的,皮儿会微微裂开,露出里面乳酪般莹润的肉来。那是一种极致的软糯,几乎用不着咀嚼,只在舌尖上轻轻一抿,便化作一腔温润的蜜,滑入喉中去了。
后来我才晓得,这貌不惊人的土疙瘩,竟是个“聚宝盆”,它藏着养人的精气,饱腹的淀粉,通肠的纤维,还有那时我们叫不出名字的种种维生素,在那些清贫的年月里,它不知为多少辘辘的饥肠,提供了最踏实、最温暖的慰藉。
这满田的丰饶,是从春天便开始酝酿的。当江风变得柔和,柳絮开始飘飞,便是栽种山芋的时节了。大人们先将土地深翻,培起一道道整齐的、高高的土垄,像是给大地梳起了辫子。我们这些小些的孩子,便跟在后面,将一截截翠绿鲜嫩的山芋苗,小心翼翼地栽进松软的垄里,再浇上一瓢清冽的河水。那水渗入泥土的声音,嘶嘶的,轻轻的,仿佛是一句对大地许下的、关于秋天的诺言。
夏日里,山芋田间的活计也不曾断过。山芋藤是顶有生命力的,几场雨一下,便疯了似的蔓延开来,浓绿的一片,几乎要将土垄都吞没了。这时,便得去间苗。我们钻进那密不透风的藤蔓世界里,像梳理纠缠的发丝一般,将过于稠密的枝叶摘去,好让风能从其间顺畅地穿过,让每一寸泥土都能照到阳光。这活儿需要耐心,闷热,且单调。但记忆里,似乎并不觉得苦,因为藤蔓底下,总藏着些蹦跳的蚂蚱和低吟的纺织娘,是我们天然的玩伴。
施肥的光景,则更显庄重些。队里的青壮劳力,从猪圈里挑来一担担沤得发黑的猪粪,那气味,浓烈而复杂,是乡村最本真的气息。他们赤着脚,走在田埂上,扁担在肩头有节奏地颤着。施肥讲究“点施”,用一把小铲,在每株山芋的根部旁,掘一个小坑,将肥料精准地埋进去。这活儿,考验的是腰力,也是眼力。一整天下来,他们的脊背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汗水淌下来,冲开一道道泥痕。然而,看着那一片愈发油绿、茁壮的山芋田,谁的心里,不都揣着一份沉甸甸的期盼呢?
期盼着,期盼着,秋天便深了。几场严霜下来,原先那一片恣意张扬的绿海,仿佛一夜之间便委顿了,枯黑了,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也正在这时,那被土地紧紧包裹了一夏的秘密,终于肯向我们显露一二——有些性子急的山芋,竟将垄上的土顶开了裂缝,甚至探出半个红扑扑、或白净净的脸蛋来,在枯黑的藤叶间,显得分外醒目。这,便是收获的信号了。
“扒山芋喽——”不知是谁,在某个霜晨,亮开嗓子喊了这么一声。整个村子,便应声活泛了起来。
田地里,立刻上演起一出充满力与美的戏剧。青壮的男人们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他们手中那五齿的钉耙,在此时被赋予了生命。但见他们双脚分立,微微下蹲,气沉丹田,将那钉耙高高抡起,划一道短促而有力的弧线,“噗”地一声,深深地揳进土垄里。随即,臂上的筋肉猛然绷紧,腰身随着一股巧劲往后一挫,伴随着“哗啦”一阵泥土松动的声响,一两根,甚或是一小串胖乎乎的山芋,便连着那已枯干的藤,带着潮湿而新鲜的泥土,从地下被请了出来。那一刻,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泥土的腥气与山芋本身清香的味儿,便扑鼻而来,直贯肺腑,成了我童年记忆中,关于丰收最深刻的嗅觉印记。
这扒山芋,是十足的力气活,须得浑身使劲,手脚腰肩,协同如一,将那一股子力道,顺着钉耙,毫无保留地送入土中。然而,它又不全凭蛮力,里头藏着庄稼人世代相传的巧劲儿。下耙的位置要准,须得离藤根半尺远近,深了,怕伤着山芋;浅了,又刨不出来。角度要有点儿斜,借着那股子撬劲,才能将一窝山芋完完整整地、不破不伤地请出地面。若是一耙下去,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定是哪个不走运的山芋被钉耙穿了心,破了相,惹得旁人一阵善意的哄笑;那失手的人,也只能讪讪地笑着,手下愈发谨慎起来。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和行动稍缓的老人,便跟在后面,做那“捡山芋”的活儿。这活儿轻省,却也有趣。我们将那还带着湿泥的山芋从藤上掰下,用手掌或旧布,细细地揩去上头的泥土,再丢进一旁的箩筐或竹篮里。孩子们总爱比赛,看谁捡到的山芋个头最大,模样最奇。有时捡到一个状如胖娃娃的,便要大呼小叫地炫耀一番,引得众人围观。老人们则笑眯眯地看着,不时叮嘱两句:“慢些个,放心摔着!”“仔细脚下,别踩着山芋!”
另一边,妇女们则是田间的另一道风景。她们手脚麻利,嘴上也不肯闲着。一边飞快地捡拾着,一边互相打趣,谁家的汉子力气大,一耙子下去收获多;谁家的后生手脚笨,净刨些“破相”的出来。那些带着些许风凉意味的玩笑话,像田埂上跳跃的阳光,将劳作的疲乏,都驱散了不少。
整个山芋田里,钉耙入土的闷响,山芋落筐的咚咚声,女人们的笑语,孩子们的叫嚷,老人们的叮咛,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热闹而又和谐的丰收乐章。那是一种虽苦犹乐的融融之乐,是一种集体劳作中才能体会到的、大家庭般的温暖与踏实。
待到日头偏西,田里的山芋都已起了出来,一堆堆地装在箩筐里,用扁担颤悠悠地运回队上的场院。满场院都是山芋,红皮的白皮的,大的小的,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堆堆散落的金石宝玉。老队长蹲在边上,卷一支旱烟,眯着眼,用手捻着那些饱满的果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秋日里的菊花。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对会计笑道:“今年,又是个好收成啊!”
而今,我离那片江边的土地已很远很远了。市集上也能买到各色各样的红薯,烤的,蒸的,滋味或许更甜,做法或许更精。但于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的,恐怕就是那霜冻时节,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那钉耙举起落下的沉实声响,以及那满田垄间,流淌着的、其乐融融的人间暖气罢。那混合着土腥与清香的,才是山芋真正的、完整的味道,是故乡烙印在我灵魂深处,永不消散的滋味。
作者简介: 陆山,原籍江苏泰兴,现居江苏南京,副教授,南师大中文系毕业,曾任泰州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热爱文学,勤勉写作,在《师范教育》《现代快报》《扬子晚报》《银潮》《南师大报》《扬州晚报》《泰州晚报》《泰兴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小说和散文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