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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 才 与 卡 门
——比才逝世150周年记
作者：顾睿（澳洲墨尔本）
在欧洲歌剧的历史长河中，《卡门》以其浓烈的生命气息和悲剧的自由之火，成为无法被时间湮没的乐章，而它的作曲者比才，这位法国作曲家却在作品问世后不久黯然离世，年仅三十六岁。一个是为自由（或为爱情）而殉情的吉普赛女子，一个是为音乐（或为艺术）燃尽生命的作曲家，他们的命运，如同两段旋律，在生命的尽头与歌剧的终结处交汇。卡门的死亡是自由的代价，比才的早逝是艺术的挽歌；他们共同完成了对命运的抗争，也都在死亡之后，获得了永恒的赞美。那一刻，自由超越了悲剧，音乐超越了命运，奏响了《卡门》与比才的命运交响。
2025年9月中旬的黄昏，我漫步在布拉格的查理大桥，该桥跨越伏尔塔瓦河，连接布拉格的旧城和布拉格城堡，桥上游人如织，河岸边的布拉格国家歌剧院在夕阳辉映下，气势庄严而华美，看到许多穿戴正装的观众鱼贯而入，心想一定有精彩歌剧上演。我怀着试一试的心情，走向可容纳1000多位观众的歌剧院售票处窗口问道：“请问今晚是何演出？”女士含笑答道：“《卡门》。”我急忙追问：“请问还有票吗？”“三楼包厢还有一张。” 女士看了一下电脑答；我二话不说，立刻递上信用卡。这真是天赐良机，通常这类经典剧目，往往要提前三个月在网上预订。没想到在欧洲旅途中随意一问，便能与这部旷世之作不期而遇，心中涌起格外的喜悦，咱与比才有缘份！
（落成于1888年的布拉格国家歌剧院。2025年摄）
四幕歌剧《卡门》改编自法国作家普罗斯佩·梅里美的同名中篇小说，由作曲家乔治·比才谱曲，剧本改编与歌词创作由亨利·梅拉克和吕多维克·阿莱维共同完成。该剧于1875年3月3日在巴黎喜歌剧院首演。
巴黎喜歌剧院位于巴黎第二区，是法国历史悠久的著名剧院之一。现存的剧院建于1893年至1898年间，由建筑师路易·贝尼耶设计，剧院立面仿意大利晚期巴洛克建筑风格，繁复的雕饰美轮美奂，可容纳约1200名观众。比才的歌剧《卡门》正是在这座融合优雅与古典气息的剧院，宣告了一场震撼欧洲歌剧传统的艺术革新。
（巴黎喜歌剧院正立面 照片。 2024年）
梅里美的中篇小说《卡门》故事由一位考古学者叙述。他在一次位于西班牙最南部的安达卢西亚自治区考察途中，偶然邂逅了正在逃亡的前士兵唐·何塞。出于礼节，他递上一支王家牌雪茄，这样的举动足以化陌生为知己。在西班牙，一支雪茄能结交一位朋友；唐·何塞接过雪茄，深吸一口，缓缓地从唇与鼻间吐出烟雾，仿佛也吐出了压抑胸中多时的往事。于是，一段关于欲望、自由与毁灭的故事，从烟雾缭绕中徐徐展开。
唐·何塞讲述了自己如何被一个名叫卡门的女子，那位出没于烟草工厂、兼具野性与魅惑的波西米亚女人彻底俘获。她的笑容、她的舞姿、她那不羁的灵魂，让他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归途。卡门移情别恋，喜欢上斗牛士埃斯卡米洛，在嫉妒与求爱被拒的绝望中，他亲手杀死了卡门，爱欲与占有最终化为悲剧。
有别于中篇小说卡门原作，歌剧卡门新增了村姑米凯拉一角，成为卡门的对照——米凯拉象征着纯洁、温顺与家庭的温情。透过米凯拉，描绘了唐·何塞心底对母亲的怀念与对纯真爱情的渴望。
回望十九世纪的巴黎剧院，它不仅是艺术表演的殿堂，更是资产阶级生活的延伸，成为一个非正式的社交舞台。观众们走进剧院，并非单为欣赏艺术，而更在意显示彼此的身份与地位。正如雷诺阿的油画《包厢》所揭示的那样：“看”与“被看”，构成了剧院最真实的场景。灯火辉映的包厢里，绅士淑女以望远镜窥视舞台，家长们趁着幕间交谈，为女儿物色中意的婚配对象。在这样的语境中，歌剧的审美也自然被资产阶级趣味所影响。舞台上的人物应当出身高贵、举止优雅，英雄与贵族的爱情才足以映照他们自诩的品味与社会理想。
然而，四幕歌剧《卡门》的上演，彻底打破了这一传统格局。卡门，一名雪茄厂的女工；与她相恋的唐·何塞，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两位出身卑微的“下层人物”首次登上法国歌剧的主舞台，将域外民间的激情、真实的欲望与粗粝的生活带入了原本属于“上流社会”的艺术殿堂。这台“越界”的现实主义歌剧，比才以真实的男人和女人而不是以传统歌剧院的“剧本”来诠释歌剧，是对法国歌剧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颠覆。因此卡门歌剧的上演，令资产阶级观众深感不适。
（歌剧《卡门》首次公演海报， 1875年）
正因如此，卡门的首演并未迎来热烈的欢呼与掌声，却遭到了台下观众的冷嘲热讽，当时的评论界指责这部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粗俗下流”、“不道德的作品”，更有媒体讥讽它不过是一锅毫无滋味的“红酒烧洋葱”，甚至有报纸以讥讽的口吻称之为“社交垃圾填埋场”，显而易见，《卡门》被视为对上流体面社会的挑衅，亵渎了上流社会的审美趣味。《卡门》首演的失败无疑是拿破仑遭遇滑铁卢的翻版。此后《卡门》在鲁昂和凡尔赛上演了两场，最后仅在巴黎维持了33场便草草落幕。
（比才肖像。油画： 菲利克斯·亨利·贾科莫蒂）
公众对《卡门》的冷淡反应严重打击了比才的精神状态，这位心怀理想、渴望获得业界认可的年轻作曲家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身体状况也随之急转直下。为了换个环境，忘却烦恼，1875年5月底，比才去布吉瓦，在自己的度假别墅小住，布吉瓦位于巴黎以西20公里，那里也是印象派画家采风的圣地，西斯莱曾在此长期居住，雷诺阿亦在这里创作出流光溢彩的《布吉瓦之舞》。比才疗养一段日子，身体略有好转，6月1日，他到塞纳河中游泳，但第二天便突发高烧，感觉心脏疼痛，6月3日凌晨，比才病情再次发作，心脏骤停，不幸去世，年仅36岁（1838年10月25日- 1875年6月3日）。
夏尔-弗朗索瓦·古诺（1818 - 1893），歌剧《浮士德》的著名作曲家，不无遗憾地说，比才在他被公认为真正的艺术家时却被病魔打倒了。柴可夫斯基于 1880 年预言:“我确信，在十年之内，《卡门》将成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歌剧。”
比才去世不到半年，《卡门》便踏上了世界巡演之路，1875年10月23日在维也纳公演，观众开始对这部涉及走私者、波希米亚人、烟厂女工等平民阶层的歌剧，见怪不怪，咏叹调“哈巴涅拉”“斗牛士之歌”“花之歌”、“纸牌三重唱”以及“间奏曲”等曲目已经脍炙人口，公演获得极大的成功。具有讽刺的是，四个月前几乎普遍谴责歌剧卡门的媒体，现在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宣布比才为音乐大师，评论家称赞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独具匠心的作曲家，并认为他的早逝是法国歌剧界的重大损失。 歌剧《卡门》从此声名鹊起，被推崇为世界级热门的巡演歌剧之一，成为歌剧史上的传奇。比才在天之灵有知，他会无比欣慰的！
（布拉格国家歌剧院发行的《卡门》歌剧说明书。2025年）
我坐在剧院包厢里，任由熟悉的旋律一波又一波冲击心灵。比才创作的《间奏曲》是整部歌剧中最美的音乐，长笛清透的音色，融合了西班牙民间音乐元素，奏出牧歌式主题，既有吉普赛的流浪气质，又充满诗意的忧伤，短短两分钟便勾勒出卡门自由的灵魂，也暗示了悲催的结局。
（三楼包厢可以俯瞰整个剧场 。2025年摄）
当第三幕带有田园气息、向往爱情的“间奏曲”响起时，长笛与竖琴的配合，使得曲调悠长且优美，长笛声令人沉醉，那一刻，我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布拉格，还是被带回到十九世纪的巴黎文坛……
《卡门》的原作者普罗斯佩·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1803 - 1870）出生于巴黎一个富足而典雅的知识分子家庭，住在巴黎第五区先贤祠附近，这个古老街区汇聚了法国教育的精华，名校林立，既有以严谨著称的亨利四世中学，也有声名卓著的索邦大学，生长在这优越的环境，奠定了他丰厚的文化底蕴。
（普罗斯佩·梅里美肖像 ？ 约1862 年。查尔斯·鲁特林格摄）
梅里美的父亲莱奥诺尔是一位画家，后转向艺术史研究，并致力于油画修复技术的化学探索，母亲安娜·路易丝是一位肖像画家兼绘画教师，梅里美是家里的独子，从小浸润在艺术与理性的家庭环境中。
1812年，梅里美进入父亲任教的拿破仑帝国中学，后来更名为亨利四世中学。1819年，梅里美考入巴黎大学攻读法律，1823年毕业后，他进入商业部任职，在公务之余经常出入文学沙龙，结交了大作家司汤达和著名画家德拉克罗瓦。1834年，他被任命为法国历史文物总督察官，在考察古迹的旅途中，他倾听传说故事，记录民间风俗，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1840年11月，《高龙巴》在《两世界》杂志上发表，中篇小说《卡门》于1845年10月发表在《两世界》杂志。因其在文学领域的成就，梅里美于1848年当选为法兰西学术院院士。梅里美终身未婚，是法国现实主义文学中鲜有的“学者型作家”，他不必为生计而写作；写作于他而言，是学识与智慧的自我映照。1870年9月23日，他在法国南方小城戛纳去世，享年66岁。
（中篇小说《卡门》，1847年。 普罗斯佩·梅里美著）
除《卡门》之外，比才的作品还包括歌剧《采珠人》、戏剧配乐《阿莱城的姑娘》、喜歌剧《唐·普罗科皮奥》及双钢琴组曲《儿童游戏》，此外还有《半音变奏曲》《夜曲》等钢琴作品，皆展现出他天赋异禀的旋律才华。然而，命运并不眷顾比才，他未能在生前获得与其天才相称的声誉。如果他更幸运一些，如果他能多活几年，他一定能亲眼见证自己作品在全世界的成功，可惜的是，比才并未等到亲眼目睹自己作品辉煌的那一天。
法国的评论界尤以苛刻闻名于世。与比才同时代的评论家，他们总是更严苛、更审慎，从不轻易喝彩，而是让时间去筛选真金，也正因此，唯有能在法国获得认可的作家、音乐家、艺术家，其名字方能被铭刻于人类艺术史上最耀眼的篇章。
（布拉格国家歌剧院可容纳80人的乐池。2025）
（歌剧院富丽堂皇的中央穹顶与大吊灯。 2025）
1875年6月5日，比才的葬礼在巴黎圣三一教堂隆重举行，约四千人齐聚在一起，为作曲家乔治·比才送别，我仿佛听到了法国著名指挥家朱尔·帕斯德卢指挥的乐团演奏比才的序曲《祖国》、管风琴师演奏的《卡门》主题曲，悠扬旋律在教堂穹顶回荡，仿佛在替作曲家诉说未竟的心声；教堂仪式结束，送葬队伍从圣三一教堂缓缓前往拉雪兹神父公墓。陪伴比才走完最后一程。拉雪兹神父公墓是巴黎最负盛名的墓园，以路易十四的忏悔神父弗朗索瓦·德·拉雪兹之名命名。墓园中安眠着七万多座灵魂。喜剧歌剧院在葬礼当晚特别加演一场《卡门》，以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作曲家。
拉雪兹神父公墓每年吸引超过三百五十万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他们为巴黎的历史而来，也为那些不朽的灵魂而来。2024年9月13日的下午，我特意来到拉雪兹神父公墓，在比才的墓碑前静静伫立，祭拜这位以《卡门》名垂青史的伟大作曲家乔治·比才。巴黎的初秋，天气逐渐从夏季的炎热和湿润转变为凉爽和干燥，阳光透过高耸的树影，洒在古老的石碑与青苔之间，整个墓园仿佛在低声吟唱，见证着这位天才在短暂人生中燃尽的音乐才华。我行走墓园其间，仿佛穿越了法兰西艺术史的时空长廊。这里的每一块墓碑，都犹如一段旋律、一页文字、一幅油画，隽永厚重！
（拉雪兹神父公墓的比才墓碑 照片 。2025年摄）
文学是绘画艺术创作的源泉，在十九世纪的巴黎，舞台与现实往往交织成一场流光溢彩的盛宴。比才的歌剧《卡门》自1875年首演以来，以那位桀骜不驯、自由如火的吉普赛女郎，撼动了整个欧洲的审美与道德秩序。而在数年之后，法国现实主义艺术家爱德华·马奈（1832-1883）把卡门这位舞台形象定格在画布上。
这幅创作于1880年的肖像画，其模特是法国歌剧演员埃米莉·安布尔 （1849–1898），她曾在美国巡演中饰演卡门。马奈于1879年在一个温泉疗养胜地结识安布尔，安布尔具有妩媚的容貌、鲜明的个性，她是当时巴黎社交界的焦点人物之一。她既是现实中的“明星”，也是舞台上“自由的化身”，这一重叠的身份，使她成为马奈笔下理想的卡门模特，真实与象征在她身上融为一体。
这幅肖像画以宽松的笔触与光影对比处理，安布尔的深眸与酒红色的外衣，在温润的背景中格外醒目，她既是被凝视的对象，又在凝视中挑战观众，目光中闪烁着对获得自由的憧憬。
（埃米莉·安布尔肖像 ，1880年 油画 ：马奈）
比才的旋律以西班牙的节奏环绕，马奈的色彩以巴黎的光影闪烁：一个在音符中释放灵魂，一个在色彩中凝视命运。比才和马奈虽然未曾相遇，却在艺术的永恒中彼此呼应。那一刻，艺术与音乐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或许冥冥之中与比才自有缘分。今年九月中旬，我在参观巴黎历史博物馆，不经意间在一方静谧的展柜中，看见了比才《卡门》的手稿。那页泛黄的乐谱，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仿佛仍在低声吟唱着昔日的旋律，令我心生敬慕，久久不忍离去。这是比才在创作《卡门》歌剧“哈巴涅拉” 段落时留下的珍贵草稿，上面密布着他亲笔标注的速度、配器、力度、音色与歌词提示，既是创作过程的记录，也为后续誊写正式总谱提供了精确的依据。这些细致的标记，不仅展现了作曲家对音乐结构与情感层次的严谨掌控，以及他在组织乐队进入与歌声精妙配合的细节构思，也生动反映了十九世纪法国作曲家在乐谱中常用的演奏指令体系与创作风格。我有幸在巴黎历史博物馆亲眼见到这份珍贵手稿，那一刻，仿佛穿越时空，触摸到了比才灵感闪耀的瞬间。
《卡门》不仅是一部不朽的歌剧，更是无数观众打开歌剧艺术殿堂的金钥匙。那脍炙人口的咏叹调《爱情像是一只自由的小鸟》、《花之歌》、《斗牛士之歌》、《米凯拉咏叹调》与悠扬动人的《间奏曲》，以及激情四射的60人大乐队演奏，征服了观众的心。
比才以此作让高雅的歌剧走向大众，拓宽了歌剧艺术的边界，为歌剧的传播与启蒙、音乐教育与审美提升作出了卓越贡献，《卡门》成为歌剧入门的不朽经典。歌剧《卡门》标志着比才创作上的最高成就，这部充满悲剧美感的优秀作品是法国乃至世界歌剧史上一座重要的里程碑，这部现实主义歌剧也是至今上演最多流行最广的歌剧作品之一。
突然歌剧院里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把我拉回现实，歌剧院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演员谢幕可以拍照，我赶紧掏出手机，摄下全体演员谢幕的盛况。
（演出结束，全体演员谢幕 。左二持花者为卡门）
《卡门》首演在艺术与道德的冲突中诞生，在嘲笑与误解中谢幕，却在后世如凤凰涅槃般重生，比才的同名歌剧《卡门》成为世界歌剧史上最耀眼的传奇歌剧之一，也是歌剧爱好者心灵深处共鸣的文化象征，“卡门”成为西方文学与艺术史上不朽的艺术形象。比才与梵高的命运何其相似：同样是生前被误解，死后才被世界铭记；同样以短暂的生命，换来音乐与艺术的永恒。
2小时50分钟的精彩演出紧紧地扣动了观众们的心弦，散场时已经是夜间了，布拉格国家歌剧院沐浴在金色的灯光下，越发显地雄伟壮观，它不仅是艺术和建筑的辉煌殿堂，更是布拉格文化地标的灯塔，艺术范儿十足！
这篇小文的写作初心，是为纪念乔治·比才逝世一百五十周年，致敬那位以音乐点亮灵魂的音乐家。
（2025年11月25日供稿）
作者简介：
顾睿：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英美文学专业。曾先后在上海国际海员俱乐部任英语翻译，上海交通大学英语老师，德国采埃孚亚太有限公司销售总监，澳大利亚华人作家协会副会长，澳大利亚上海总商会高级顾问，上海市欧美同学会海外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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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韩菜菜、朱双碧
本期编辑：陈继业
（2025年 12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