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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北国霜雪覆枝,而珠三角腹地的恩平,却依旧暖风和煦。2025年12月12日,笔者见到了自美国归来的郑奕亨。这位55岁的君堂镇清湖村游子,谈及自己的名字时眼角泛起湿润——这是爷爷郑徐为他取的名。2014年,96岁的爷爷溘然长逝,家人皆知老人曾是粤中纵队的一员,解放后任职恩平县公安局,1957年迁居香港。可令人费解的是,如此一段峥嵘岁月,为何既不见史料记载,也少闻家中叙说?
郑奕亨仍清晰记得,1988年爷爷首次返乡时的郑重嘱托:“我参加革命,此生无悔,你们要低调做人。”老人离世后,已是美国商界翘楚的郑奕亨,将这句遗言刻在了心底。他决心拨开历史的迷雾,让爷爷郑徐的革命足迹,在岁月长河中重焕光芒。

寻路的起点,落在了恩平那吉镇黄角的群山间。2014年,郑奕亨踏遍这片红色热土,叩访数位七八十岁的长者。提及郑徐(又名郑添财),老人们的记忆瞬间被唤醒,异口同声道:“这人在1941到1942年间,就在黄角教书呢。”恩平市老促会的一位干部继而揭开了谜底——当年的郑徐,正是受党组织委派,以教书先生的身份为掩护,悄然在乡间播撒革命火种。
此后数载,郑奕亨的足迹遍布江门、恩平两地的党史部门。泛黄的卷宗里,一段波澜壮阔的往事,终于缓缓铺展在世人面前。
史料记载,郑徐23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至1941年在独醒中学投身革命工作。1944年9月,抗日烽火燃遍南粤大地,经中共恩平县特派员司徒卓批示,各区党支部秘密恢复。党组织发动乡中族长启用公尝资产,组建起一支支名为“护耕队”的秘密武装。谭年、郑徐等一批隐蔽身份的教师,被分派到各学校扎根,郑徐则进驻均安市小学,担任均安党支部书记。彼时的党支部,设在四区楼村,实行特派员指定委员单线联络制度,郑徐与郑兆浓、郑耀照、郑文富四位同志,在此筑牢了革命的战斗堡垒。不久后,遵照上级指示,四区民兵武装组织——区队宣告成立,谢春任队长,郑徐出任副队长。

恰在此时,珠江纵队一部在谢立全(亲历长征的军事指挥员)、刘田夫、严尚民等同志的率领下,冲破层层封锁,从大沙田区挺进粤中,与中共领导的新鹤大队胜利会师。在这场意义非凡的会师中,谢春与郑徐,第一次结识了黄云、马平等粤中纵队的中坚力量。自此,粤中大地的武装斗争,如燎原之火般熊熊燃起。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然而国民党反动派却妄图独吞抗战果实,悍然对人民武装举起屠刀。同年10月,广东人民解放军进驻蓢底待命,隶属五团的谢春、郑徐等人,肩负起联络一团、六团并保障部队供给的重任。风云突变,国民党省政府纠集三千余兵力,对蓢底游击区发动疯狂围攻。战斗失利后,司令部下达命令:各地部队分散复员,隐蔽待命。谢春与郑徐重返四区,谢春隐姓埋名,在凯岗村亲戚家做长工;郑徐则重回校园执教。两人暗通声气,在白色恐怖中守护着党员与民兵的安全。
1947年下半年,革命浪潮再度席卷南粤,复员战士接获归队指令,投身“小搞”武装斗争。谢春、郑徐重返战场,带领四区武工队浴血奋战。不久后,四区队正式更名为“红星连”,谢春任连长,郑徐任指导员。这支新生的连队,足迹踏遍恩平、阳江、阳春、新兴乃至台山、鹤山的广袤土地。尽管装备简陋——全连仅有一挺机枪,战士们人手一支老式步枪,但红星连的战士们凭着一腔热血,作战勇猛、不畏艰险,铸就了坚不可摧的战斗力。

1948年2月,粤中区党委作出战略部署:加快武装斗争从“小搞”向“大搞”转变,粉碎国民党军的“清剿”阴谋,牵制敌军向海南溃逃的步伐。同年6月,红星连奉命挺进阳春茶园三乡,迎接黄东明带领的二营东征军。6月11日,在阳春蟠龙,“中共广南分委、广南军分委”宣告成立,革命的旗帜在南粤大地高高飘扬。10月底,红星连再领使命,赶赴阳春大朗村(今属阳江)迎接马平团长(六团)到恩平履职,并随即投身马平、陈庚、陈枫等同志组织指挥的“填空格”行动,参与联合攻打烟朗敌据点的激烈战斗。
1949年2月,粤中各县武装力量迎来全面改编,恩平地区的武装编入粤中纵队二支队第五团。马平任团长,郑鼎诺任政治委员,贺金龙、李克平分任副团长与副政治委员,李白出任政治处主任。红星连作为五团的尖刀连队,由谢春继续担任连长,郑徐坚守指导员岗位。全连一百二十名战士,个个皆是铁血硬汉,其中还有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卫生员。
1949年5月,一道紧急指令传至红星连:火速烧毁广湛公路恩开交界的蒲桥大桥,斩断国民党军队“围剿”游击区的交通命脉。党支部连夜召开会议,商讨作战方案。彼时连队党员仅有五人:谢春、郑徐、关森、吴宽、吴池锡。众人深知,欲炸毁蒲桥,必先摸清敌军驻防情况与桥梁结构,方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最终决定,由谢春连长孤身出发,乔装成扫墓的农民,潜入敌营腹地侦察。
谢春带回的情报,为作战提供了关键支撑。上级批准了红星连的作战方案,并从阳春六团调来两个连(一连连长陈来、二连连长梁源)协同作战。5月17日夜幕降临,红星连派出一个班的战士,携带数罐火水(煤油)、几捆稻草与烂棉胎,直奔蒲桥执行纵火任务;其余战士与六团援军合力突袭敌军炮楼。夜色如墨,敌人毫无防备,霎时间乱作一团。战士们抓住战机,将火水泼洒在稻草、棉胎与木质桥身上,火光瞬间冲天而起。四十分钟后,蒲桥桥身已焚毁殆尽。次日清晨,国民党李江、周汉玲部率领数百兵力从三埠赶来,却只见断桥残垣,只得悻悻而归。这场漂亮的破袭战,史称“蒲桥战斗”。
同年6月的一个星沉之夜,政治处主任李白率领红星连,自鹤山县梁洞出发,踏着夜色急行军,穿过蜿蜒山坑与阡陌田野,直扑开平县张桥圩。深夜十时许,李白同志向全体战士传达作战命令:攻克张桥圩自卫队据点,收缴武器弹药,打开国民党粮仓,救济贫苦百姓。战士们听罢群情激昂,纷纷请战。
为确保战斗万无一失,连支部从各班抽调吴彬、吴新仔、吴富仔、苏宙、吴池锡等七名骨干,组成突击小组,负责拔除敌人岗哨。战斗打响,突击小组在夜色掩护下悄然潜行,一步步逼近哨位。只见敌哨兵正低头吸烟,毫无戒备。突击队员如猛虎下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瞬间制服第一名哨兵。粮仓门口的哨兵闻声惊觉,持枪便欲顽抗。突击小组迅速抢占哨位,厉声喝道:“我们是游击队,缴枪不杀!”敌人听闻“游击队”三字,顿时魂飞魄散,胡乱向天放了几枪壮胆,便抱头鼠窜。

战士们乘胜追击,冲入自卫队营房。此时营房内,八九十名敌人或从梦中惊醒,或仓皇出逃。惊醒的敌人来不及抵抗,便被战士们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负伤后狼狈逃窜;尚在睡梦中的十几名敌兵,尽数被俘。此役,红星连共缴获步枪三十余支。随后,战士们打开粮仓大门,高声呼唤百姓前来分粮。可长期遭受国民党压迫的群众,却因惧怕报复而踟蹰不前。见此情形,连长与指导员身先士卒,带头将稻谷挑往村中老弱病残的家中。群众见状,终于放下顾虑,挑着箩筐涌向粮仓。两个多小时里,国民党囤积的二百余担稻谷,有三分之二被分给了穷苦百姓。这场为民谋利的战斗,被载入史册,名为“突袭张桥圩粮仓”。
6月23日,红星连在南坑村休整用餐,计划当晚返回高园村宿营。翌日清晨,部队行至鹏岗村,登上鹏岗山顶时,突然发现对面山头出现国民党省保安团的“清剿”部队,双方遥遥相望,剑拔弩张。敌军率先发难,迫击炮如雨点般袭来。红星连几位领导迅速隐蔽,紧急商讨对策:敌军虽人数众多,但对地形生疏;我方虽枪械陈旧、兵力单薄,却占据地利优势。最终决定,以稀疏枪声牵制敌人,拖延时间。

郑徐全家乐(左二是郑徐)1994年在香港拍。
双方相持两个多小时后,侦察员传来急报:乌石村与牛江圩均出现敌军踪影。为避免被敌军合围,同时吸引敌人主力、减少我方损失,红星连果断采取迂回战术,边打边撤,将敌人拖入游击区的腹地。当部队行至下凯岗村附近,横渡村前小河时,敌军先头部队已追至河边,枪声大作。断后战士吴瑞昌不幸手臂中弹,鲜血直流。他强忍剧痛,撕下衣衫草草包扎伤口,便随战友们强渡河流,撤回上凯岗根据地。当国民党大部队追到河边时,暮色已悄然降临,敌军只得垂头丧气地退回沙湖圩。这场巧妙的周旋战,被称为“诱敌迂回游击区”。
7月上旬的一天,红星连跟随欧初司令员指挥的东征部队,途经杨桥,计划前往开平县平原地区发动群众、扩充武装、拔除敌据点。队伍行至牛山时,天刚破晓,村中农民正牵着耕牛走出家门。作为先头部队的红星连,尚未来得及休整,便发现开平县保警大队如蚁群般布满了山头——敌军显然早已得到情报,设下了埋伏。
危急关头,红星连迅速在山脚抢占有利地形,架起机枪阻击来敌,为主力部队绕道突围争取时间。冲锋的敌军在密集的火力网下不堪一击,刚一接战便溃不成军,十几人仓皇逃窜。红星连乘胜追击,追至一片甘蔗田与芋地,经过一番搜索,俘虏敌兵十一人,缴获一批枪械。战士们对俘虏宣讲政策后,便将其释放。这场速战速决的战斗,便是“杨桥战斗”。
7月8日,正值夏收时节,蓢底根据地的田野里一片繁忙,战士们深入乡间,向群众宣传革命道理,翘首以盼南下大军的到来。接连吃了几次败仗的国民党省保安第六团司令李江部,以及恩平县长冯岳率领的保警队,恼羞成怒,纠集大批兵力,妄图一举歼灭驻扎在蓢底的人民解放军。
这天清晨,一群化装成赶集农民的敌兵,暗藏快制驳壳枪,悄悄潜入蓢底。随后,六百余名敌军主力迅速合围而来。彼时,粤中纵队骨干训练班与五团正在蓢底圩整训。纵队副司令员欧初与五团团长马平、政委郑鼎诺、副政委李克平接获情报后,当即定下应敌之策:先派出一个班的战士到对面山头放哨警戒,又令五团参谋长林柏带领一个班增援,以火力吸引敌军注意力,掩护机关单位转移,同时调动部队迂回包抄敌人。
部队刚占领有利地形,敌军便如饿狼般扑到山脚。战士们怒不可遏,举枪便射。排长及时喝止,指挥大家采用“三发齐放”的战术:三人一组,呈半月形扼守山峰,待敌军向上攀爬时,三人同时射击。密集的枪声如机枪扫射,打得敌人寸步难行,狼狈退回山下。
敌军恼羞成怒,调集重兵发起第二轮进攻,却依旧被战士们的勇猛击退。见正面强攻不成,敌军孤注一掷,集中全部兵力,妄图对五团前沿阵地实施合围,发起第三次冲锋。就在此时,五团主力部队已悄然撤离。这场激战,从上午九时一直持续到下午三时。
蓢底区支队先行撤退,五团主力也已安全转移,郑鼎诺政委的警卫员兼通讯员李志仔才匆匆赶到战场,传达“全员撤退”的命令。可此时,一排副排长吴宽(原名吴瑞宽,已批准升任排长,尚未正式任命)、政治服务员关森等九名战士均已负伤,其中李万福伤势较轻,其余八人皆行动困难。危急时刻,吴宽当机立断,命令李志仔带领李万福迅速撤离(这段往事,是李志仔在解放后亲口告诉儿子的)。
吴宽率领七位负伤的战士,分成两组坚守阵地:吴新仔、吴炳林负责侧翼警戒,阻击敌军的侧面进攻。战斗中,敌军的六零炮弹呼啸而至,吴炳林当场壮烈牺牲;吴新仔左胸膛被炸穿,左下颚严重受损,左脚血肉模糊。余下六位战士退守镬盖山的一片密林,占据有利地形,誓与阵地共存亡。
激战持续一个多小时后,战士们的子弹耗尽,补给断绝。在敌我力量悬殊的绝境中,英雄们宁死不屈,拒不投降。眼看敌军步步逼近,一排副排长吴宽毅然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轰然巨响中,吴宽与四位战友壮烈牺牲,战士关华身负重伤,昏迷在血泊之中。这场惨烈的战斗,便是永载史册的“蓢底战斗”。
战斗结束的当晚,敌军在蓢底圩河滩上架起汽灯,埋锅造饭。正当敌兵吹响哨子准备开饭时,五团营长郑祯率领一个班的战士与几名机枪手,悄然潜入朗底小学对面的小村树林,架起机枪对准敌群。随着一声令下,机枪子弹如暴风骤雨般扫向敌营,数十名敌兵当场死伤。剩下的敌人魂飞魄散,连碗筷都来不及收拾,便连夜仓皇逃回县城。
当晚十时许,郑祯与谢春、郑徐等红星连战士,重返镬盖山战场。月光之下,八名坚守阵地的英雄,已有六位长眠于此——他们是吴宽、关森、吴炳林、苏宙、谭植(阳春人)、吴浓。身负重伤的关华与吴新仔,被战友们从血泊中救回。后来,吴新仔伤愈后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多年后,镬盖山革命遗址首次揭牌时,他在女儿的陪同下,步履蹒跚地回到了这片英雄的土地。

上图是郑徐当年在那吉黄角工作过的学校。
1949年10月22日,红星连配合南下大军,一举解放恩平全境。随着恩平县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成立,这支历经战火洗礼的连队,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不久后,红星连被编入粤中军分区二十团,脱下戎装的战士们,又投身到建设新中国的伟大浪潮中。
泛黄的史料,清晰记载着郑徐的革命生涯,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江门编纂的《粤中纵队史》之中。十一年的寻路之旅,旅美华侨郑奕亨终于得偿所愿。而党史部门的严谨考证,也为这位革命先辈,正名立传,还原了他应有的历史地位。
郑奕亨感慨道:“寻找爷爷的革命真相,不为沽名钓誉,只为让后代铭记历史,铭记乡愁,铭记千千万万革命志士,曾为共和国的诞生,洒下热血、献出生命。更愿我辈后人,能传承先辈精神,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续写新的华章。”
优秀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