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上看日记
文/王明东
张震将军家在京郊西山脚下,一座青砖黛瓦的两层小楼,院子不大,五六十平方。据说邓公一家曾在这住过。
将军身材魁拔,白发似雪,脸上爬满笑容:“你们那儿煤矿多、口子酒有名,当年打小朱庄,淮海大战,庆功宴上没少喝口子呀!”一语胜千言,三两句话拉进了距离,我们顿时有了“都是自家人”的感觉。
“快把水果端上来呀!”将军扭头吩咐道。
虎将爱虎。客厅的两面墙上五幅国画全是上山虎,色彩造型用笔用墨用色风格各异,只只生威。警卫员呈上用小盘子装的削成片的酥梨,我们赶忙一一接过。
将军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进了内间,一会儿捧着一摞线装书出来,挑了一本翻了翻,指着一页道:“1948年12月5日,我和粟裕同志在相山脚下小村子住了3晚,房东姓孟!”
我凑上前一瞅,抱出的哪是书,全是老将军的日记,竖排的小行楷,书体沉着,秀丽流畅。哎呀,当时战况那样紧张,将军还能静下心来写日记,不得了啊!
“12月7日,我和粟司令还上过你们的相山!”
经过几天腥风血雨地厮杀,黄维的12万人马灰飞烟灭。此前,黄伯韬兵团10多万将士也为自己的命运画上悲惨的句号。集结在淮北地区的国民党主力一半已解决,剩下杜聿明的20来万残兵败将已被华野铁桶般围了个严严实实。啃下黄维这块最难啃的大骨头,粟裕、张震两位将军一直绷得铁紧的心终于松了口气。
蓝天白云,风和日丽。两位结伴登顶,居髙临下观察一下战况。西北方向十多华里一片浩野,除了偶尔传来鸡鸣犬吠,一片静寂。背后却杀机四伏。敌我五六十万大军,都在做生死一搏的最后紧张准备。两位将军边走边讨论对陈官庄的总攻何时发起。如何打。还谈到下一步的饮马长江、直捣黄龙……
将军又把日记朝前翻了几十页,找出一篇瞅了瞅,摘下花镜说:“离你们那不远,有个属于宿县的盛圩子你们知道不?我们和日寇在那儿干了一仗。”将军身经百战,盛圩子战斗却是他一生戎马生涯最危险的一次。1941年11月,将军参加一个联席会后夜宿盛圩子村。天快亮时,突然村头枪声大作。原来有汉奸告密,日伪连夜长途突袭,出动10多辆卡车,来了上千人,而张震和警卫排只有20多人。连长石守亮村头仓促应战,向西引开敌人。张震等住在村东头,房东是刚结婚的一对小夫妻。小两口跑出一看,屋檐下吊石磙————严重了。晨雾中日本鬼子正恶狼似的散开兵力包围村子。小两口让张震他们快撤。屋后20多米是一条干涸小河,几个人躬着腰一阵小跑刚进入河沟,日伪就把村子围住。牵着大狼狗来他们刚刚离开的院子搜索。不大一会,村另一头燃起大火,枪声渐渐稀落。敌人烧了几十间房屋后撤走。张震又回到村里,石守亮连长率领战士为掩护首长突围,与敌浴血奋战,子弹打完肉搏,石连长和17名战士全都牺牲。1999年春将军来此吊唁,掏出4000元为18位烈士每人立了块碑……
让我们看的第三篇日记是将军1997年9月的一天写的。党的十五大召开,张震老将军再次请辞,经中央江泽民等领导批准,不再担任军委副主席。他在出席最后一次军委会上念了一段顺口溜:
八十三岁脱戎装,
着我工农旧时裳。
长江后浪推前浪,
一代更比一代强。
“你老从啥时养成写日记的好习惯?”看老人日记记得这样认真细致,我们打心眼里佩服,禁不住问道。将军抖动雪白的寿眉,深思一下说:“从1930年参加红军时起” ……
老将军是湖南平江县长寿镇人,因家境贫寒,父亲40郎当岁才结婚。张震是独生子。为了改变吃喝二愁贫穷命运,父母把他送进私塾读了5年。后来父亲积劳成疾,再也无力挑起家庭生活重担。张震只好辍学,炒花生、打凉粉,白天挑出去卖,晚黑还要削竹箴扎灯笼换钱。1926年,家乡“闹红”,12岁的张震当上了儿童团员。1930年16岁的他参加了红军。作战勇敢,又识文断字,一年后就当上了副指导员,但不久却吃了有文化的亏。1932年,极“左”路线猖獗,红军内部大清洗,有人怀疑他有识那么字十有八九是富家子弟,撤了副指导员职,改任文书。半年后审查结束才恢复原职。1935年,蒋介石派大军围剿根据地,仗越打越惨烈,根据地越来越小。张震胳膊受伤骨折住进了医院。几天后黄克诚的警卫员快马接他立返前线。张震一听急了:“伤口还在流血,怎么能出院?”
警卫员回答:“首长有令,你胳膊有伤,腿能走,必须跟我走。”张震离开的第二天早晨,根据地失守,医院没来得及转移的30多位重伤员全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黄克诚当时可能已估计到根据地守不住,却没法子让后方医院的伤病员都转移出去,只能救一个算一个,把文武双全的张震先要回前线再说。没想到黄克诚的无奈之举,竟挽救了共和国将才。这件事张震将军记忆深刻,但当时的日记我们却看不到了。1937年,党中央派他随彭雪枫、薄一波赴太原找阎锡山开辟特殊统一战线,不准带只字片纸。他把爬雪山过草地万里长征路一直伴随的几本日记交给延安的一位战友代保管。谁知不久那位同志也奔赴抗日前线,马革裹尸,血洒疆场,日记下落不明……
张震将军疆場拼杀,战功显赫,担任过华野参谋长,抗美援朝24军军长。后来当过总后的部长、国防大学校长、军委副主席。日记里该有说不完的动人故事。不过我们没忘重任在肩——请赐墨宝,为淮北市纪念淮海战役胜利50周年题字。
像抖动一缕芦花,将军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退下来后,早已不情愿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挥豪题字的事更不轻易答应。
将军的秘书邓天生,萧县县城南郊孟庄人。哥哥民进中央副主席、
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邓伟志,与淮北市委副书记吴孝雨是萧县梅村中学同窗。“写吧,市委吴书记都亲自上门,哪能拒面子!”邓天生边说边在书案铺好宣纸。
“唉呀呀,你这孩子,迫老夫就范哪!”将军说笑着半依半就来到桌前,仰脸稍作沉思,提笔走腕,行云流水般写下“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条幅……
寒来暑往,岁月更迭。
2008年,相山公园要建将军碑林,我们再次随王伴驾,跟已是市政协副主席(享受正地市待遇)吴孝雨进京。按吳主席的话说,这是一场“抢救运动”,想趁参加淮海战役的几位已是风前之烛的老将军健在,留下他们的墨宝,意义十分重大。到了北京忙与已荣升总装备部副政委的邓天生联系。副政委说张震将军己住进了301医院。不光一字难求,连见一面也成蜀道难。我们一下子变得心情沉重起来。
当时张震将军该是九十六七的人了,不知病得咋样,还能坚持写日记吗?回来的路上,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心里默默念叨,愿老将军早日康复……
2015年9月3日晚,天安门前大阅兵带来的兴奋还没从心头散去,北京的朋友发来令人悲痛的消息,张震老将军陪伴牺牲的战友去了,享年101岁。
将军府上看日记的一幕再次浮现在盈滿泪水的眼前。我赶忙把噩耗报告吴孝雨主席……(作者:淮北市四届记者协会秘书长)
主编/荆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