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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
作者.隆振高
(一)
解放后的第二年, 嘉禾堂的桂花开得早 。
八月初八那天, 龙家大院丹桂飘香 ,槽门边喜炮连天 。德公十八岁的二儿子龙子仪,娶凌家渡二十岁的凌剑兰为妻 ,正在举行结婚庆典。只是这新郎长得迟,十八岁 还挑不起一担稻谷,像个还没长慰贴的少年 。
来年五月,龙芬芳降生。子仪抱女儿出去玩耍 ,有人错把他们当兄妹 ,子仪总是绕开人群躲着 。芬芳先天不足 ,生下来很小巧 。眼睛总蒙着一层雾 ,看东西像隔了块毛玻璃 。
剑兰生下第二胎仍然是女儿 ,不到两岁便夭折了 。夜里剑兰梦到青衣 老婆婆在槽门边 ,声音温和的说:″ 别哭, 母女缘浅 ,哭也没用。 你这大院子,到年底会有九个娃娃夭折 。"剑兰在梦里掐着指头数 ,已有五个孩子没了 。再到年底,细数夭折的孩子,不多不少九个 。她到逝世都没弄清楚, 那慈祥的老人是土地 婆婆,还是龙家的祖先呢 ?
第三胎落地时依然是女儿 。剑兰的阿母那时还不到五十岁 ,却已满头白发, 重病不能下床 。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老人气若游丝地问:″是伢几……还是妹几?"围在床边的人为让她心里暖和些 ,都说:″是伢几"。她立刻睁开了眼睛 :″快倒豆子炒,一条冲水,挨家挨户散 !"话刚说完,便含笑而去,神态安详。
旁人都为″添男丁"和老人走得安详松了口气 。而剑兰却高兴不起来 。她已连生了三个女儿 ,他怪 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在没人的地方,她才敢偷偷抹眼泪 。家里人其实没有说过什么重话 ,可少了喜庆的气氛 ,比指责则更沉重 。
老人出葬那天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地上玻璃抹了油一样无法行走 。只能用瘪谷倒在地上再铺上稻草 防滑。青壮年抬着棺木,_就近把老人葬在屋后的山上 。从此德公成了单身男人 ,一生再没有续弦。
(二)
剑兰 二十六岁那年 ,终于盼来一个男孩 。男孩立冬后十月出生 ,恰逢高级社成立,子仪给男孩取名″高中 "。没人知道他是盼儿子将来能读高中, 还是藏着几分旧式科举″高中"的念想 。男孩生得白白胖胖 ,邻里见了都打趣,说剑兰像是换了个肚子生的 。和前头几个小巧的女儿全然不同 。
大跃进那年月的冬天 ,山头上的军号一吹 ,男女劳动力,夜晚都得跳到水里,打开冰翻粪氹,冻得打寒颤 。剑兰腊月初生 下第五个孩子,又是女儿。苏俄逼债,,三年大旱灾,刮共产风的政策。" 苦日子"过得人人眼冒金星 ,农村妇女生育断了档 。子仪在公社粮站工作,担任会计。他看到生产队里不断有人饿倒。因为心肠软 ,他瞒着单位,偷偷给生产队放出十八担粮食, 队里再也没有出现饿死人的事情。可他自己却因“挪用公粮"被抓去拘留 。
剑兰缺了顶梁柱, 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剑兰肩上的担子超乎想象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生产队的老辈子,也有明事理的一些人 ,常 来安慰剑兰, 精神上给予温暖 。但不记恩的人还是大多数 。这是普遍的人性使然 。″记仇不记恩"是人性的定律。
一九六二年十月,剑兰生下了第六胎,男孩 。子仪已远去贵州谋生, 剑兰带着一群孩子艰难度日 。子仪不在家 ,剑兰母子生存之艰难超乎想象 。有"好心人"劝剑兰散掉一两个女孩 ,减轻压力。剑兰咬紧牙, 从不轻易掉眼泪 。每个孩子都是他的心头肉,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孩子 !子仪不在家 ,驻队干部催缴返销粮,要剑兰把家里的稻谷送到粮站去 。剑兰没有向干部求情 ,挺着怀孕的肚子, 咬着牙把粮食送去粮站 。等孩子生下几个月后 ,又把搭有红薯片、包谷子等杂粮的粮食挑回来。她的铮铮铁骨,比男子汉还硬 。
国有国运, 家有家运 。子仪失去公职后,家里的阳气有所衰减 ,阴气上升。冬春夜里,剑兰床上总会出现一个米筛大小的湿印子 。白天用火烤干 ,隔天早上又湿得能拧出水 。他把菜刀、 杀猪刀 砍到床沿上 ,也无济于事 。不声不响的躲回凌家渡娘家 。要在家的孩子 不向任何人透露口风 。娘家的被子前两晚正常 ,第三晚就湿了 ,因为别人问″你妈妈哪里去了 "?老三早忘了妈妈的吩咐,回答″外婆家去了 "。奇奇怪怪, 真是不可思议 。
剑兰常常对子女说:"木碟子有时会沉, 瓦碟子有时会浮"。他相信乌云总有被阳光刺穿的时候!风雨过后 自会见彩虹 。一九六五年,子仪从贵州回家了 。家里的日子回归正常 。
剑兰怀第七个孩子时,做了一个怪梦 。皓月当空 ,一只花猫蹲在石头上。 石头下面,一只甲鱼在吃花猫的奶 。剑兰在梦里忍不住大笑 。生下那孩子,很聪明, 情商特别高 。可惜一岁零八个月,女孩夭折 。剑兰才恍然明白 :猫是陆地上的哺乳动物 ,甲鱼是水生动物,本就不是一路生灵,哪来的母子缘分啊 。母子连心 ,剑兰好悲痛 。但明了生死由天的道理 后,收住了泪水 不哭 。
一九六七年以后 ,剑兰又接连生下四个男孩。家里虽然仍不富裕, 但养大孩子的粮食已经够吃半饱。全家十一口人 ,他和子仪的辛苦 ,足可以感动东方的佛祖, 西方的上帝 。无论如何苦 与累,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
念 头:让活着的每个孩子健康成人 !
(三)
子仪的父亲德公,是远近有名的石匠师傅 。或许是骨子里的手艺基因 ,或许是耳濡目染 ,子 仪没学过石匠, 在贵州谋生时,竟无师自通 做起了石工活 。他做石工,又快又好, 甚至比多年的老手艺人还精巧。
回湖南后,恰逢各地大兴水利工程 ,石匠成了紧缺人才 。子仪接受了三四个徒弟拜师学艺 ,手把手教他们石工技艺。大徒弟出身不好 ,其父解放时被镇压 。"地主"标签,让他年近三十岁 还无法娶上媳妇 。适龄女青年见他出身不好 ,避而远之 。
子仪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 。他知道徒弟忠厚勤快 ,人心也好 。恰好子仪与徒弟 村里的书记私交不错 ,便主动登门托请,又请书记的姨姐帮忙牵线说媒 。总算把隔壁队的一位漂亮姑娘说成了。可临到结婚前 ,徒弟上街购买东西 ,八十块钱被扒手偷个精光 。徒弟找到师傅时眼泪汪汪 。"师傅 ,我兜里八十块钱被扒手偷走 ,婚也结不成了 "。八十块啊 ,一个健壮劳动力,差不多一年的收入 !
子仪还没说话,师母剑兰先已动了恻隐之心 。他转身从自家木箱最下面,翻出攒了许久的几张十元大钞 ,递到徒弟手中。徒弟这才从哭转笑 ,深深的跟师傅和师母鞠躬敬礼 。师母又让徒弟与他的哑兄,从自家仓里挑两担稻谷回去办酒 。众人面面相觑, 无钱无粮 办成了结婚酒 !事后才知道 ,是师傅与 师母大力相帮 。
从此,师徒情深胜过父子 。每年过年 ,徒弟总会打红包给师父师母拜年贺节 。徒弟的孙子上大学了 也从未间断过 。徒弟七十多岁 脑干出血 逝世 ,师傅师母老泪横流 。
子仪这人,向来顾大局 ,心胸宽广 。红色岁月,子仪受生产队委托 ,从广西买回三头水牯牛 。牛没地方关, 急着要砌牛栏。其它材料凑得差不多齐了 ,还缺几根牛栏门站基,大家急得团团转 。子仪 头脑 "灵泛",没跟剑兰商量 。拿起斧头把自家两根粗大的二楼枕挖了下来。生产队的 问题解决了 ,自己家的二楼 像嘴边缺了两颗牙齿,有点丑陋。
牛栏砌好了 ,生产队长有点过意不去 。拿出公家十几块水桶树板子作回报 。队里个别妇女背后在骂 :″子仪真是个老哈卵 ,把亮堂的楼枕去填生产队的窟窿,换回一堆烧火都不燃的废柴 "。
剑兰看着那几根轻飘飘的嫩木板子 ,再想起家里缺了两根二楼枕的房子 ,刮大风时屋顶似有若无发出响声 ,心里堵得慌 。一肚子火气 没地方发 ,却也知道丈夫是为了集体 ,终究还是没说一句重话 。
(四)
德公的年岁大了 ,身体健康每况愈下 。先是一只眼睛生了醫子,渐渐看不清东西 ,最彻底失明。逝世前三年 ,患了中度老年痴呆症 。说话时口水流起 老长,夹菜手指僵硬𣎴灵活,常常掉到桌上或地上。剑兰从不嫌弃老人 ,吃饭时先给老人把菜夹好 。
她常给老人洗脸, 换衣服 。更多的是要儿子细心的照料祖父 。老人逝世前,常常念叨剑兰 是孝顺的好儿媳 。
德公逝世,从换寿衣到入棺,里里外外 全是子仪和剑兰一手操持 。子仪那残疾的老兄,自幼腿残,行路不得 ,只能在一旁抹眼泪, 什么忙也帮不上 。德公逝世后的第七年 ,子仪那残疾老兄也撒手人寰 。依旧是子仪夫妇把他安葬。他没生子女,生活 都由弟弟 弟媳照料 ,没有吃生产队的"五保 "。也有人笃子 仪、剑兰 傻里傻气, 叫花子背米背不起,自讨咯。
树大了要开枝散叶 ,人大了要结婚成家 。子仪剑兰九个孩子一个个长大 ,相当于部队一个班的建制 。九个子女的婚嫁开销 ,肩上的担子沉重 。只能精打细算, 节衣缩食 。子多父母苦一点不假 。可他们从没委屈过孩子的婚事 。每子女结婚 ,嫁妆和彩礼 都不在人前人后 ,给足了 子女面子 ,亏的 是自己的里子 。
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 ,孙辈曾孙辈不断走来 ,真正是儿孙满堂 。东坡诗云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 "。有两个儿媳因生产出血与脑溢血先于老人去世。剑兰老人涕泪横流,有时在田埂上大放悲声,悲伤得肝胆俱裂,听者无不泪水涟涟 。
剑兰老人坐在老槐树下 ,看着孩子们追逐嬉闹,脸上挂满微笑 。大儿子回家时 ,不忘给娘亲按摩腰背 。看着脊背上瘦骨凸露, 总是心疼 。心里总感到,母亲的脊梁比巍巍昆仑还要挺拔 。足可以托起中华 ,托起大家庭的兴旺发达 !
剑兰老人月圆时来, 又到月圆时返璞归真 。他走的时候,神态安详, 嘴角带着微笑 。生前他常说:"我这一辈子累过 、哭过、 恨过、 也爱过 ,但更多的是欢喜和知足 "。他没读过书, 但做人通透。明 理有格局 ,不记人仇, 常记人恩 。不富裕, 但不贪恋钱财 。心里装满的是仁和善。 留给后人的,是慈祥和爱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