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三十章 香江际会
五月初的香港,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与活力。与广州的湿热喧腾相比,这座由英国人统治的殖民地显得更加井然有序,却也更加光怪陆离。高耸的洋行大厦、叮叮作响的电车、衣着摩登的洋人和依旧穿着短褂的华人苦力,共同构成了一幅中西杂糅的奇异图景。
叶开——此刻的身份是“岭南学社乡村建设研究组专员李墨生”——站在皇后码头,望着对岸中环林立的楼宇,心中充满了新奇与感慨。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被割让的土地,感觉既像出了国,又似乎仍在某种熟悉的南方氛围之中。
“中华教育促进会”安排的接待人员很快找到了他,一辆黑色的人力车将他载往位于半山区的会址。促进会的会所是一栋颇为雅致的西式别墅,绿树掩映,环境清幽。来自华南各省(广东、广西、福建、乃至湖南、江西的部分地区)以及香港本地的二十余位与会者陆续抵达,多是教育界人士、开明乡绅、以及少数南洋侨商代表。
会议的气氛与叶开预想的略有不同。没有太多空泛的爱国口号或激烈的政治争论,更多的是务实的问题探讨和经验交流。主持者是一位年高德劭的南洋侨领陈老先生,以及几位香港本地颇有声望的华人教育家。议程安排得很满:各地乡村教育现状报告、新式学堂管理经验分享、成人识字教育方法探讨、乡土教材编写实例、甚至还有关于如何在乡村推广简易卫生和农业常识的专题讨论。
叶开谨慎地观察着与会者。他发现,这里的人们虽然背景各异,但对乡村教育的关注和改良的热情却是共通的。许多来自内地的代表,言辞间透露出在官府压制和地方保守势力阻挠下办学的种种艰辛,但也分享了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做出的一些微小而实在的成绩。香港和南洋的代表,则带来了更多关于西方教育理念、教学方法以及如何利用侨资支持家乡教育的资讯。
轮到叶开发言时,他代表“岭南学社研究组”,做了题为《乡村学校:知识殿堂抑或社区中心?——兼论“农”“学”结合之实践探索》的报告。他结合“湘耘”文章的观点,并引用了几个经过处理的浏阳和苏州案例(隐去具体地点人名),阐述了乡村学校不应孤立于社区之外,而应成为传播实用知识、改善民生、培育新民的重要节点,并具体探讨了如何将农业生产、乡村生活内容融入教学,以及教师如何扮演沟通学校与社区的桥梁角色。
他的报告内容扎实,案例生动,提出的问题切中要害,引起了在场许多代表的共鸣。发言结束后,好几位代表主动与他攀谈,询问细节,交换心得。一位来自潮汕地区的乡绅甚至邀请他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他们那里看看,指导一下当地的乡村学堂。
会议间隙,叶开也抓住机会,与不同背景的代表广泛交流。他结识了一位在广西山区坚持办学多年的老教师,听其讲述如何与瑶族同胞打交道、因地制宜开展双语教学的故事;与一位福建的侨商后代探讨了如何利用侨汇兴办家乡公益教育的可能性;还向一位在香港某教会学校任教的教员请教了关于直观教学法和儿童心理学的知识。
最让叶开感到振奋的,是会议中弥漫着的一种相对自由、开放的交流氛围。在这里,他可以听到对清廷教育政策更直接的批评,可以了解到内地难以公开传播的某些西方教育著作和思潮,甚至可以接触到一些关于地方自治、民间结社的初步讨论(尽管仍很谨慎)。香港特殊的政治环境,确实为思想的碰撞提供了一块难得的“飞地”。
然而,叶开也敏锐地察觉到水面下的暗流。会议中,有几位代表发言格外“激昂”,不断强调“教育救国”的紧迫性,话语中隐含对清廷腐朽统治的强烈不满,甚至隐约提及“根本之变”的必要。叶开注意到,陈老先生和几位主持者对此似乎有些不安,总会适时地将话题引回具体实务。此外,他也感觉似乎有少数与会者,对来自不同地区的代表格外关注,问询的问题有时超出了教育范畴。
“李专员,听说您是湖南人?不知对近年来湘省局势有何看法?”一次午宴上,一个自称是某报馆记者的中年男子,状似随意地向叶开发问。
叶开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糊道:“在下离乡日久,且专注于教育一隅,于家乡大局,所知甚少,不敢妄言。只知民生多艰,教育尤为不易。”
那记者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但叶开能感觉到对方目光中的探究之意。
会议最后一天,安排了一次对香港本地几所特色学校的参观,其中包括一所由教会办的盲童学校、一所华人绅商集资兴办的平民义学,以及一所采用西方新式教学法的私立中学。参观让叶开大开眼界,尤其是那所盲童学校,教员们充满爱心与耐心的教学,以及利用凸字、手工艺等方式帮助盲童自立自强的努力,深深触动了他,也让他对“教育”二字的理解更加宽广——教育不仅是传授知识,更是赋予人尊严与能力,无论其出身与身体状况如何。
当晚,促进会举办了简单的告别晚宴。陈老先生在致辞中,肯定了本次研讨会的成果,呼吁大家将交流所得带回家乡,切实推动乡村教育的点滴改善,并强调了教育工作的“长期性”与“基础性”,话语中寄托着深沉的期望。
晚宴后,叶开正准备回房休息,一位促进会的工作人员悄悄找到他,递给他一个密封的信封:“李专员,这是一位与会同仁托我们转交给您的,说是有些教育资料,或许对您的研究有帮助。”
叶开谢过,回到房间,拆开信封。里面是几本印刷精美的英文小册子,内容是关于“丹麦民众高等学校”和“爱尔兰农业合作社”的详细介绍,还有一份香港某印书馆的新书目录,其中有不少社会学、教育学方面的译著。此外,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便条,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知君志在乡建,特赠此卷,或有裨益。香江一晤,甚慰。路长且阻,望君保重,以待天时。”
字迹陌生,但语气诚恳。是谁?是白天那位潮汕乡绅?还是那位沉默的广西老教师?抑或是其他未曾深谈的同道?叶开无从知晓,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不仅仅是一些资料,更是一种无声的认可、鼓励与同行者之间的默契。
他知道,自己来香港的目的已经超额完成。不仅开阔了眼界,交流了经验,建立了新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道路,也看到了在更广阔天地里,有那么多人在以不同的方式,为同一个理想默默耕耘。
第二天,叶开登上了返回广州的客轮。站在甲板上,回望渐渐远去的香港岛,那鳞次栉比的楼宇在阳光下闪着光。这一次香江际会,如同在他心中投入了一颗分量十足的石子,激起的波澜,将长久地影响着他未来的思考与行动。
他摸了摸行囊中那些新得的资料和书籍,又想起那张匿名的便条。“路长且阻,望君保重,以待天时。”说得多好。是的,路还很长,也很艰难,但他不再孤单,也不再迷茫。他带着岭南的新声,香江的见闻,以及同行者的祝福,准备回到广州,回到那间陋巷中的小学堂,继续他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教育生涯,等待并创造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天时”。
客轮破浪前行,驶向珠江口。叶开的目光,却已投向了更远的未来。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潜流暗涌
带着香港之行的收获与振奋回到广州,叶开感到仁安里那间陋室似乎也明亮了几分。他迫不及待地将那些英文资料和书单与杜定友分享,杜定友大为惊喜,当即组织研究组成员进行学习和讨论。这些来自更前沿的西方乡村建设经验,为他们的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更广阔的视野。
叶开自己也沉浸在学习和整理之中。他将香港研讨会上听到的各地经验、参观学校的见闻,与自己过往的实践和思考相结合,开始撰写一篇更为系统的长文,暂定名为《中国乡村教育改良路径刍议——基于多地实践的初步观察与思考》,打算作为《乡村建设丛谈》后续刊物的重点文章。文章试图在比较的视野下,梳理出几种可行的乡村教育改良模式,并探讨其背后的理念支撑与适用条件。
然而,就在他专注于笔耕与教学,以为生活将沿着这条充实而略有希望的轨道平稳前行时,外界的阴云再次聚拢,潜流暗涌,预示着风暴的临近。
首先是广州本地的气氛明显收紧。街头巷尾关于“查禁乱党”、“肃清学堂”的告示贴得更多了;茶楼酒肆里,人们议论时政的声音也低了许多,甚至有些经常聚谈新学的场所,悄然关闭或转移。黄志远从乡下回来后,忧心忡忡地告诉叶开,他听说官府最近成立了专门的“学务稽查所”,重点监控新式学堂的教员和学生思想动态,已有几位言辞激烈的教员被警告或解聘。
“李兄,咱们那个研究组的聚会,是不是……也暂停一段时间?”黄志远试探着问,“我总觉得,最近好像有人盯着我们学堂似的。”
叶开也有同感。他回广州后,去岭南学社参加了一次研究组聚会,虽然容闳和杜定友依然镇定,但与会人数明显减少,讨论时也多了几分顾忌。杜定友私下告诉他,学社也接到过一些“关切”和“提醒”,虽然碍于容闳先生的声望和学社的中立学术定位,尚未有直接干预,但压力是实实在在的。
“谨慎些是好的。”叶开对黄志远说,“但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研究组是学术探讨,内容并无越轨之处。只是……聚会频率或可降低,人员更要精审。”
更大的波澜,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六月中旬的一天,陈堂长神色慌张地将叶开叫到他的小办公室,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李先生,出事了!刚才有衙门的差役来学堂,说是……查问一个叫‘叶开’的人!”
叶开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竭力保持平静:“叶开?什么人?与我们学堂有何关系?”
陈堂长急道:“差役说,这个叶开是湖南浏阳人,曾在苏州办学,有‘煽惑乡民’之嫌,是省里发下海捕文书要捉拿的要犯!他们查到,这个叶开可能化名潜逃到了广州,而李先生你……也是湖南人,又在苏州待过,所以来问问,是否认识或听说过此人?”
冷汗瞬间湿透了叶开的背心。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苏州那边到底没放过他,竟然将海捕文书追到了广东!而且,对方显然掌握了他部分行踪线索(湖南人、在苏州待过),只是尚未确定他就在明德学堂,或者尚未将“李墨生”与“叶开”完全对应起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绝不能承认!但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慌张,引起怀疑。
“叶开?”叶开皱起眉头,做出思索状,“这个名字……晚生似乎有些印象。在苏州时,好像听人提起过,说是有个湖南同乡在办什么学堂,但并未见过本人。晚生离开苏州已近一年,后来之事,全然不知。至于这海捕文书……堂长,晚生来广州后,一直在学堂尽心教书,从未与不法之徒往来,此事……实在与晚生无关啊!”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
陈堂长盯着叶开看了几秒,见他神色虽然有些紧张(这在被官府盘问时很正常),但眼神坦荡,不似作伪,而且平时教书勤恳,为人低调,实在不像“要犯”。他稍稍松了口气,叹道:“李先生的人品,老夫是信得过的。只是……官府既然查问,我们也不能不配合。我已对差役说了,李先生是本学堂正经聘请的教员,来历清白,教学勤勉,绝无不轨之事。他们记录了一下,便走了。但……恐怕还会再来查问,或者暗中探访。李先生,你近日……务必更加小心,言行举止,切莫授人以柄。”
“多谢堂长信任和维护!”叶开深深一揖,心中感激,但也知危机并未解除,“晚生定当谨言慎行,绝不给学堂惹麻烦。”
回到自己房间,叶开闩好门,颓然坐下,只觉浑身无力。海捕文书……这意味着他“叶开”这个身份,在清廷官方层面,已经成了通缉犯。虽然暂时用“李墨生”的身份蒙混过去,但官府既然有了线索,难保不会深入追查。他在明德学堂的教职,恐怕难以长久了。甚至,继续留在广州,风险都在急剧升高。
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是再次仓促逃离,还是设法利用现有关系周旋?逃离,又能逃去哪里?香港?那里虽是英国殖民地,但清廷势力亦有渗透,且人生地不熟,何以谋生?回浏阳?那是自投罗网。去更远的南洋?漂泊海外,远离故土和事业,又岂是所愿?
周旋?如何周旋?依靠岭南学社和容闳先生的声望?可容先生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李墨生”,去对抗官府的缉拿文书吗?即便愿意,又能有多大作用?
焦虑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神。他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在苏州被迫离开时的绝境,甚至更糟,因为这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罪犯”身份。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叶开一惊,警惕地问:“谁?”
“是我,杜定友。”门外传来杜定友压低的声音。
叶开连忙开门。杜定友闪身进来,神情严肃,反手关上门。
“墨生兄,事情我听说了。”杜定友开门见山,“衙役去明德学堂查问‘叶开’之事。”
叶开心中一震,知道无法再隐瞒,苦笑道:“杜先生……我……”
杜定友摆摆手,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不必解释。我早觉你非寻常商号伙计出身。你学识见解,远非那般经历所能有。只是我信你为人,信你志业,故从未深究。如今官府追索至此,你处境危矣。”
叶开默然,良久,才低声道:“杜先生明鉴。在下……确有难言之隐。但绝无作奸犯科之行,所志唯在教育与乡建。苏州之事,实乃构陷与误会。”
“我信你。”杜定友语气坚定,“容先生亦有所察觉。今日差役查问后,已有学社同仁将消息传至容先生处。容先生让我转告你:岭南学社乃研究学术、倡导教育之团体,不涉政争,亦不包庇罪犯。但若有人才因志在救国利民而受诬陷,学社亦不能坐视。”
叶开抬头,眼中露出希望:“容先生的意思是……”
“容先生已亲自修书一封,致与两广总督署某位与他有旧的幕僚。”杜定友低声道,“信中言明,你李墨生乃学社研究组得力成员,专心教育研究,品学兼优,或有同名同姓之误会,望能查明,勿使专心学术者蒙冤。此信虽未必能消解海捕文书,但或可暂缓追索,为你争取一些时间。”
叶开心中涌起巨大的感激与暖流。容闳先生此举,无疑是在风险中为他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庇护。他深深鞠躬:“容先生与杜先生大恩,墨生没齿难忘!”
“先别谢。”杜定友扶住他,神色依然凝重,“此信只能暂缓,不能根除。官府既已盯上你,广州绝非久留之地。你必须尽快离开。”
“离开?去何处?”叶开茫然。
杜定友从怀中取出一张船票和一个小信封,塞到叶开手中:“这是三日后开往暹罗(泰国)曼谷的法国邮轮船票,用的是另一个化名。信封里是一些盘缠和一份介绍信,到了曼谷,可凭此信去找一位在当地华人学校任教的陈先生,他是容先生旧识,或可为你安排一份教职暂避风头。”
暹罗?曼谷?远走海外?叶开握着船票,手微微颤抖。这意味着他要彻底离开故国,漂泊到一个完全陌生、语言不通的异域他乡。
“杜先生,我……”
“墨生,这是目前最稳妥的路。”杜定友语气恳切,“国内形势日益严峻,你身份已然暴露,留下凶多吉少。暹罗虽远,但华人众多,教育亦有可为。暂避锋芒,积蓄力量,以待国内局势变化。容先生常说,救国之道非止一途,亦非一朝一夕。保全有用之身,将来或能发挥更大作用。”
叶开知道,杜定友所言句句在理。留下,几乎等于坐以待毙;远去,虽然艰难,却还有一线生机和未来。他想起林随缘,想起浏阳的同伴,想起自己未竟的理想……他必须活下去。
他重重地点头,将船票和信封紧紧攥在手中:“我明白了。多谢容先生,多谢杜先生安排。墨生……遵命。”
杜定友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亦有不舍:“保重。到了那边,设法来信报个平安。国内之事,自有我等继续。他日若有时机,盼能再聚。”
送走杜定友,叶开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望着手中那张通往未知远方的船票。心中充满了悲凉、不甘,却也有一丝绝境逢生的庆幸与决绝。
又一次,他被迫要踏上逃亡之路。从浏阳到上海,从上海到苏州,从苏州到广州,如今又要从广州远走暹罗。他的足迹,仿佛画出了一个巨大的、漂泊的圆弧,离最初的梦想之地越来越远。
但他知道,只要心中那簇火苗未灭,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可以是“播种者”。岭南的新声犹在耳畔,香江的际会记忆犹新,容闳、杜定友这些先行者的风范与情谊,将是他远行路上不灭的灯火。
他铺开纸笔,开始书写告别的信件。给陈堂长的,是诚恳的辞呈与深深的歉意;给黄志远的,是简要的告别与珍重的祝福;而给浏阳的那一封,他斟酌了许久,最终只写下寥寥数语,告知自己将“因事远行,归期难料,万望珍重,勿以为念”,并将那枚珍藏的桂花花瓣,小心翼翼地封入信中。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夜色深沉。岭南夏夜的风,带着湿热的惆怅,吹入陋室。叶开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坐。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这一次,他不是完全孤独地走向黑暗。他带着嘱托,带着希望,也带着一个建设者永不屈服的心,准备迎接又一次艰难的远航。
潜流汹涌,孤帆将再度启程。而故事,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涯孤旅
三日后的清晨,广州黄埔港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之中。法国邮轮“昂热号”巨大的黑色船身如同沉默的巨兽,停泊在码头边,烟囱冒着淡淡的灰烟。码头上人影憧憧,送别的、登船的、搬运货物的,混杂在细雨与蒸汽之中,一片离别的喧嚣与凄凉。
叶开——此刻化名“陈文翰”,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西装(杜定友为他准备的),提着一个简陋的藤箱,站在登船队伍的末尾。藤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几本最重要的书籍、手稿,以及那封给曼谷陈先生的介绍信和少许盘缠。他回头望了一眼雨雾中模糊的广州城轮廓,心中百感交集。这座他生活了不到一年的南方都市,曾给过他困顿与惊惶,也给过他新知与希望,如今,却不得不再次仓促告别。
没有送行的人。陈堂长和黄志远那里,他已留下辞呈和简信;岭南学社那边,杜定友嘱咐他切莫声张,悄然离去便是。孤独,再次成为他旅程唯一的伴侣。
验票,登船。三等舱依旧在船舱底部,昏暗、拥挤、气味混杂。叶开找到自己的铺位,放好行李,便走到甲板边缘,扶着冰冷的湿漉漉的栏杆,望着渐渐远去的珠江口。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故国了。暹罗,曼谷,那是只在书本和传闻中听说过的地方,炎热、潮湿、遍布寺庙与河流,华人众多却又处于异国统治之下。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生活?语言不通,人地两生,仅凭一纸介绍信,能否获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未来,是否还能有机会回到这片他深深眷恋又屡屡伤他的土地?
迷茫与对未知的恐惧,如同这南中国海的波涛,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心防。但与此同时,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也在心底升起。多少次了?从浏阳开始,他仿佛就一直在告别,在流浪。每一次都以为到了绝境,却又总能找到一线生机,遇到一些温暖的人,看到一些不灭的光。或许,这就是命运对他的锤炼,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沉沉黑夜中,必须独自走过的漫长旅程。
客轮驶入开阔的海洋,雨渐渐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咸腥的海风猛烈起来,吹散了码头上最后一丝烟火气息。叶开回到舱内,躺在狭窄的铺位上,闭上眼睛,试图整理纷乱的思绪。
他想起容闳先生托杜定友转告的话:“保全有用之身,将来或能发挥更大作用。”是的,他必须活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在浏阳、在苏州、在广州曾经与他并肩奋斗或给过他温暖与帮助的人们,更是为了心中那个或许渺茫却始终不曾放弃的理想——通过教育,一点一滴地改变这个国家积贫积弱的面貌,让千万个像张家冲那样的乡村,看到文明的曙光。
他想起了林随缘。此刻,她应该已经收到他那封语焉不详的告别信了吧?她会怎么想?会多么担忧?他会怪自己不辞而别、远走异国吗?想到这里,叶开的心便一阵抽痛。但他别无选择。留下,只会给她和张家冲带去更大的灾难。远离,或许是此刻对她最好的保护。只盼她能理解,能保重,能继续他们共同开始的事业。
航程漫长而单调。大部分时间,叶开都待在铺位上,或阅读那几本随身携带的书,或望着舷窗外一成不变的蔚蓝海水发呆。同舱的旅客,多是去南洋谋生的华人劳工、小商人,也有少数像他一样神色忧郁、心事重重的读书人模样者。大家各怀心事,交流不多。
经过数日的航行,客轮在新加坡短暂停靠。叶开没有下船,只是站在甲板上,远远望着那片陌生的、郁郁葱葱的土地和港口林立的桅杆。这里已经是英国的殖民地,华人数量极多。码头上喧嚣的人声和熟悉的粤语、闽南语飘来,让他恍惚间觉得离故国并未太远,但国籍与身份的隔阂,却又如此真切地提醒着他漂泊的处境。
离开新加坡后,又航行了数日,客轮终于驶入了暹罗湾。海水由深蓝转为浑黄,气温明显升高,空气潮湿闷热。远处,曼谷的城市轮廓在蒸腾的水汽中逐渐显现——没有广州那样密集的高楼,更多的是尖顶的佛塔、低矮的房屋,以及蜿蜒如网的河道。
曼谷,到了。
码头上更加混乱。肤色黝黑的暹罗苦力、包着头巾的印度人、穿着各种服饰的华人、还有趾高气扬的西洋人,混杂在一起。各种语言、各种气味扑面而来,让叶开头晕目眩。他提着行李,随着人流走下舷梯,踏上了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热浪瞬间将他包裹。他按照杜定友的交代,在码头雇了一辆人力车,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手势,说出了介绍信上的地址——位于华人聚居的“三聘街”附近的一所“华英学校”。
人力车在曼谷狭窄、拥挤、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穿行。街道两旁是颇具南洋特色的“骑楼”式店铺,招牌上多是中文和暹文并列。随处可见金碧辉煌的寺庙,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香料味、水果的甜香和河流的腥气。肤色黝黑的暹罗人,与穿着唐装或西装的华人,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主要人群。
叶开望着这一切,感到一种深深的疏离与孤独。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语言、风俗、气候、食物……他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无边无际的、温度迥异的海洋。
华英学校比想象中要小,是一栋两层的砖木结构楼房,带着一个小小的操场。叶开向门房说明了来意,递上了容闳先生的介绍信。门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位五十多岁、戴着眼镜、面容和善的先生快步迎了出来。
“你就是容老信中提到的陈文翰先生吧?一路辛苦了!快请进!”陈先生热情地握住叶开的手,将他引入校内一间简陋的会客室。
陈先生名叫陈嘉耘,是潮州籍华侨,在曼谷办学多年,华英学校便是他一手创办,主要招收华人子弟,教授中文和基础西学。他看过容闳的信,对叶开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
“容老在信中盛赞你才学品行,尤其对乡村教育颇有心得。如今国内局势不安,你能来此暂避,亦是缘分。”陈先生叹道,“敝校规模有限,条件简陋,目前正缺一位教授高小国文和历史的教员。若不嫌弃,可先在此安顿下来。食宿学校可以提供,薪俸嘛……暂时可能微薄些,但维持生活应无问题。”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叶开连忙起身致谢:“陈先生大恩,文翰感激不尽!能得栖身之所,已是万幸,岂敢计较薪俸厚薄?定当尽心教学,不负所托。”
陈先生安排叶开在学校后院一间独立的厢房住下。房间虽小,但干净整洁,有床、书桌、椅子,甚至还有一个小书架。窗外是学校的后院,种着几株芭蕉和花草,还算清静。
安顿下来后,叶开站在窗前,望着异国他乡的庭院,心中五味杂陈。从广州的惊涛骇浪,到曼谷的暂时安宁,这转折来得太快,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喘息、可以立足的地方,尽管是在遥远的异国。
然而,孤独感却更加深刻地袭来。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叶开”,也没有人知道“李墨生”,他只是“陈文翰”,一个飘零至此、投靠友人的落魄教员。没有同道可以深入交谈,没有熟悉的多音可以慰藉乡愁,甚至连未来的方向,都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他拿出林随缘那封最后的回信(在他离开广州前收到),信中只有八个字:“天涯海角,唯望君安。”字迹娟秀,力透纸背。看着这八个字,叶开的眼眶湿润了。是的,天涯海角,只要彼此安好,便是最大的慰藉。
他将信仔细收好,也收起了心中的脆弱与彷徨。他知道,新的生活已经开始。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必须适应,必须走下去。在这片炎热的异国土地上,他将继续他的教师生涯,将中华文化的种子,播撒在华侨子弟的心田。同时,他也要睁大眼睛,观察、学习、思考,为将来可能的回归与更大的作为,积蓄力量与智慧。
天涯孤旅,前路未卜。但既然命运将他带到了这里,他便要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努力在这片陌生的土壤中,寻找水分与阳光,默默地、坚韧地,继续生长。
夜幕降临,曼谷的夜空繁星点点,与故国的并无二致。叶开点亮油灯,铺开纸笔,开始备课。明天,他将第一次站在异国的讲台上。而属于“陈文翰”的南洋篇章,也即将翻开第一页。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南洋炎土
曼谷的酷热,是一种粘稠的、无所不在的包裹。即使是在清晨,阳光也早早变得灼人,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街市食物的混合气味,以及热带植物浓烈到有些甜腻的芬芳。华英学校的课堂里,虽然窗户大开,吊扇慢悠悠地转着,但暑气依旧蒸腾,孩子们的小脸上总是汗津津的。
叶开——现在的陈文翰老师,渐渐适应了这种气候,也适应了在异国教书的生活。他的学生,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的华侨子弟,家庭背景各异:有开设碾米厂、橡胶园的富商后代,也有经营小店铺、做手工的平民子女,甚至还有少数暹罗本地人,因仰慕中华文化或将孩子送来学习中文。孩子们大多能讲一些潮州话、客家话或广府话,官话(普通话)水平则参差不齐。
教学对叶开而言,挑战与机遇并存。挑战在于,如何让这些生长在异域、对故国缺乏直观认知的孩子,真正理解和喜爱中文与中华文化?如何将那些关于中国历史、地理、文学的知识,讲得生动有趣,并与他们当下的生活环境产生联系?机遇则在于,这里没有国内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教学内容相对自由,他可以尝试更多元化的教学方法。
叶开从最基础也最实用的教起。他自编了一些结合南洋生活场景的识字课文,如“米”、“橡胶”、“椰子”、“寺庙”、“河流”;在历史课上,他不只是照本宣科,而是讲述那些与南洋华侨密切相关的历史人物和事件,如郑和下西洋、华人下南洋的艰辛历程、孙中山在南洋的革命活动(以安全的方式提及);在地理课上,他会将中国的地理与暹罗、南洋群岛的地理进行比较,引导孩子们思考不同环境对人们生活和文化的影响。
他还利用课余时间,组织孩子们开展一些简单的文化活动:学写毛笔字、诵读古诗、讲述中国民间故事、甚至学唱一些简单的中国民歌。这些活动很受孩子们欢迎,也让叶开在异国的教学中,找到了一份文化传承的使命感。
陈嘉耘校长对叶开的教学非常满意,时常在教员会议上表扬他“教学有方,深受学生爱戴”。学校的其他几位教员,多是本地华侨或从国内来的落第书生,对叶开这个“新来的”起初有些疏离,但见他为人谦和,教学认真,也渐渐接纳了他。叶开与他们保持着礼貌而适当的距离,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只以“在国内读过些书,教过学”含糊带过。
生活虽然安定下来,但叶开内心的孤独与对故国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曼谷的华人社会虽然庞大,但内部也分帮分派,潮州帮、客家帮、广府帮……界限分明。叶开作为一个“外江人”(非主要方言区来的),又刻意低调,很难真正融入某个圈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里,除了教书、备课、阅读,便是独自在校园里散步,或者到学校附近的华人书店逛逛,买些书籍报刊。
他通过陈校长,订阅了一份在新加坡出版的华侨报纸《叻报》,以及香港的《华字日报》。这些报刊成了他了解外部世界、尤其是国内情况的主要窗口。从字里行间,他能感受到国内局势的持续动荡:立宪请愿运动受挫,革命党起义此起彼伏(虽然大多失败),清廷统治摇摇欲坠却又疯狂反扑。他也关注着教育界的消息,知道国内对新学的打压更加严厉,许多像岭南学社那样的团体处境艰难。
每看到这些消息,叶开心中便充满忧愤与无力感。他远在异国,虽得安全,却也仿佛被隔绝在了时代洪流之外,只能做一个遥远的、焦灼的旁观者。他常常想起苏州的沈理事、顾文彬,想起广州的容闳、杜定友、黄志远,更无比地想念浏阳的林随缘和同伴们。他们此刻在经历着什么?是否安好?
他也从未停止对自己道路的思考。身处南洋,目睹华人华侨在异国他乡筚路蓝缕、艰辛创业,同时也看到他们当中许多人,依然保持着对故国的深切关怀,慷慨捐资支持国内教育和革命事业。这让他对“教育救国”、“启迪民智”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这不仅是对国内而言,对海外华人社群自身的生存、发展与文化认同,同样至关重要。
他开始有意识地在教学中,融入一些关于公民意识、团结互助、尊重当地文化又与故国保持血脉联系的内容。虽然很隐晦,但他希望这些华侨子弟,将来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成为一个有知识、有尊严、有根也有胸怀的“人”。
一天课后,陈校长邀请叶开到他的办公室喝茶。闲聊几句后,陈校长忽然问道:“文翰,你来曼谷也有些时日了,感觉如何?可还习惯?”
“多谢校长关心,一切都好。学校同仁待我甚厚,学生也颇可爱。”叶开恭敬地回答。
陈校长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我看你教学之余,似乎颇多忧思。可是……思念故国?或是心中另有志业未酬?”
叶开心头微动,不知陈校长何意,谨慎答道:“远离故土,思念自是难免。至于志业……身为教员,教书育人,便是本职。”
陈校长看着他,目光温和而洞彻:“文翰,你不必过于拘谨。容老在信中虽未明言,但我能猜到,你绝非寻常避祸之人。你学识眼光,皆非池中之物。如今国内板荡,有志之士或投身革命,流血牺牲;或如你我,漂泊海外,保存火种。二者皆可敬。”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瞒你说,我这里,偶尔也有些从国内出来的朋友,带来各种消息,也讨论些问题。你若感兴趣,有时可以来听听。只是……须格外谨慎,此处虽是暹罗,但各方耳目亦杂。”
叶开心中一震。陈校长这话,分明是向他暗示,这里也有一个类似岭南学社那样的、关心国事的隐蔽圈子。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新的、重要的联系。
“校长信重,文翰感激。”叶开郑重道,“若能聆听各位先生高见,自是求之不得。定当谨言慎行,绝不外泄。”
从那天起,叶开偶尔会在周末或晚间,被陈校长邀请至其家中,参加一些小范围的聚会。参与者多是曼谷华侨中的知识分子、报人、商会中有见识的人物。讨论的话题,既有国内政局、革命形势,也有华侨权益、华文教育发展,甚至包括暹罗本地社会与中暹关系。讨论往往热烈而含蓄,毕竟身处异国,需考虑当地法律与外交关系。
在这些聚会中,叶开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思想碰撞的氛围。他也更加清晰地了解到海外华人对故国命运的深切关注与复杂情感:有人热切盼望革命成功,彻底推翻清廷;有人主张君主立宪,稳健改良;也有人认为当务之急是发展华侨自身力量,以经济和教育支持国内。各种观点交织,但爱国之心却是共同的。
叶开通常仍是多听少说,但他基于教育实践的思考,以及对乡村建设问题的持续关注,偶尔发表的意见,也引起了一些与会者的兴趣。一位在暹罗从事稻米贸易的潮州籍商人,甚至对叶开提到的“农业合作”理念产生了兴趣,与他探讨在暹罗的潮汕农民中试行某种互助形式的可能性。
这些交流,像一道道细微的溪流,滋润着叶开在异国略显干涸的精神世界,也让他感到自己并未完全脱离时代的脉搏。他仍然在思考,在学习,在以一种更间接、或许也更长远的方式,与自己毕生追求的事业保持着联系。
南洋的炎土,炙烤着身体,也考验着信念。但叶开如同一株被移植的树木,虽然离开了熟悉的土壤,却在努力伸展根须,吸收着异域的水分与养料,顽强地维持着生命的绿色,并悄悄孕育着新的可能。他相信,无论漂泊到哪里,教育的种子,文化的根脉,以及那份对家国前途的责任,都将伴随着他,在这片热带的天空下,默默地生长,等待着重返故园、再吐新枝的那一天。
夜深人静,芭蕉叶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叶开提笔,开始记录下在南洋的见闻与思考。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逃亡者,一个普通的教员,他更是一个观察者,一个思考者,一个在时代洪流边缘,依然坚持用笔和心,记录光明与黑暗,探索出路与希望的,永远的“建设者”。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故园惊变
宣统元年(1909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曼谷的暑热尚未完全消退,但夜晚的风已带上了一丝凉意。叶开在华英学校的教学生活日趋平稳,与陈校长家的那个小圈子也建立了较为固定的联系,甚至开始尝试为新加坡的华侨报纸撰写一些关于华文教育、文化传承的短文,用的是新的笔名“南洲客”。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缓慢而平静的河流。
然而,这平静注定是脆弱的。十月初的一天傍晚,叶开刚批改完作业,陈校长便神色凝重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文翰,进来一下,有你的信。”陈校长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邮票和邮戳,显然是托人辗转带来的。
叶开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在曼谷几乎与外界断绝了直接通信,谁会给他来信?而且是通过这种隐秘的方式?
他接过信封,手指有些发颤。信封上的字迹,是张水生的!虽然刻意写得工整,但叶开一眼就认了出来。浏阳来的信!怎么会通过陈校长的渠道?难道……
他连忙拆开,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成。叶开迫不及待地读下去,越读,脸色越苍白,握着信纸的手也颤抖得越发厉害。
信是张水生、刘明轩、王秀梅三人联名写来的,日期是两个月前。信中带来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噩耗:
林随缘,于今年夏末,因病去世了。
信中说,自叶开“远行”后,林随缘虽然牵挂,但一直强打精神,主持着张家冲的夜校和妇女识字班,并协助张水生、王秀梅处理合作社和青年学社的事务。她身体本就未完全复原,加上操劳过度,入夏后便时感不适,却始终不肯放下工作。七月底,一场突如其来的“暑瘟”(很可能是霍乱或恶性疟疾)袭击了浏阳部分地区,张家冲也未能幸免。林随缘在照顾病患时不幸感染,病情急剧恶化,尽管刘明轩不惜重金从长沙请来名医,张水生等人也想尽办法寻药,但终究回天乏术,于八月初三溘然长逝。
“随缘姐去时,很平静。”张水生的笔迹歪斜,带着泪痕,“她说,她不后悔来张家冲,不后悔做这些事。她只是……遗憾未能等到你回来,未能看到学堂的孩子们都出息,未能看到咱们张家冲变得更好的那一天……她要我们一定告诉你,莫要太过悲伤,保重自己,继续往前走……她说,她在天上,会看着我们,看着你……”
信中还提到,林随缘的去世,对张家冲是巨大的打击。村民们自发为她举行了简单的葬礼,许多夜校的学员、合作社的社员、乃至受过她帮助的邻村乡亲都来送行。青年学社的成员在李振华带领下,发誓要继承林先生的遗志,将学堂和各项事业坚持下去。然而,失去主心骨的张家冲,也确实面临着更大的困难,一些原本就持观望甚至反对态度的乡绅地主,开始借机生事,官府似乎也加强了“关注”。
“……文渊兄,随缘姐走了,我们心如刀割。然事已至此,唯有咬牙挺住。你远在海外,万勿因此过于伤恸,乱了方寸。随缘姐最后的话,是盼你平安,盼你继续做该做之事。此间诸事,有我等在,必竭尽全力维持。惟望你善自珍摄,若有朝一日……能归来,随缘姐的坟前,尚有一杯清茶待君。”
信末,是三人沉重的署名。
叶开读罢,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信纸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他踉跄一步,扶住桌沿,才没有倒下。
随缘……死了?那个在油灯下与他讨论教案、在病中依然牵挂学堂、在信中给予他无数温暖与智慧的女子,那个他深藏在心底、以为终有一日可以重逢、可以并肩看繁华落尽的灵魂伴侣……就这么突然地、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喉咙里堵着什么,发不出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奔涌出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陈校长见他如此,长叹一声,默默捡起散落的信纸,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文翰……节哀。出去走走吧,透透气。”说完,便悄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叶开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脑海中,与林随缘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长沙女子学堂初遇时她清亮而坚定的眼神;决定追随他来浏阳时的义无反顾;张家冲祠堂里她认真授课的身影;病中那虚弱却依旧清秀的字迹;最后一次分别时,她站在晨光中,目送他远去的沉静面容……
“天涯海角,唯望君安。”她最后的回信,竟成了诀别之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那么好,那么坚韧,那么充满智慧与爱心,她应该看到孩子们长大成才,看到乡村一点点改变,看到他们共同的理想哪怕有一点点实现的可能……苍天为何如此不公?为何要夺走这样美好的生命?
愧疚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恨自己!恨自己当初离开浏阳,未能守护在她身边;恨自己远走海外,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甚至连噩耗都迟到了两个月!如果他还在,或许能更早发现她的病况,或许能想更多的办法,或许……至少,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莫要太过悲伤,保重自己,继续往前走……”她在临终前,竟然还在惦念着他,嘱咐他往前走!
可是,前路在哪里?支撑他一路走来的最重要的一根精神支柱,骤然崩塌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虚无。奋斗是为了什么?漂泊是为了什么?即使将来有一天能够回去,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也再也没有那个温暖的身影在等待了。
巨大的悲伤与孤独,将他彻底淹没。他就这样呆坐着,从傍晚到深夜,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窗外,曼谷的夜空星河璀璨,远处寺庙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清冷的脆响,一切都与他内心的荒凉形成残酷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叶开终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晨光熹微,给校园里的芭蕉叶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新的一天,毫无怜悯地开始了,不管你是否心碎。
他俯身,拾起地上那些信纸,一张张,仔细地、颤抖地抚平,叠好。然后,他打开自己那个珍贵的藤箱,从最底层,取出了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枚早已干枯却依然散发着若有若无幽香的桂花花瓣,和一张林随缘早年寄给他的、唯一的一张小小画像。
他将信纸郑重地放入木匣,与花瓣和画像放在一起。然后,他合上木匣,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却又最易碎的珍宝。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放任自己沉溺。他想起张水生的信:“唯有咬牙挺住。”想起林随缘的遗言:“继续往前走。”
是的,他必须挺住。随缘用她的生命,践行了他们的理想,直到最后一刻。他岂能因悲痛而消沉,辜负她的期望?岂能让她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悲痛不会消失,它会变成心底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伴随着他的一生。但与此同时,它也可以化为一种力量,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坚持。为了她未竟的事业,为了他们共同的梦想,为了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值得拥有更好生活的乡村女子和孩子,他必须继续走下去。
即使前路再无她的陪伴,即使归途再无她的守望,他也要背负着这份思念与遗憾,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孤独而坚定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或许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他可以无愧地告诉她:你看,我没有停下,我们的星星之火,虽然微弱,但从未熄灭。
叶开擦干眼泪,将木匣小心地放回藤箱最深处。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中那个眼睛红肿、神情憔悴却目光渐趋沉静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故园惊变,天人永隔。但生活还要继续,斗争还未结束。他,叶开(陈文翰),将从这巨大的悲痛中站起来,将那份最深沉的思念,埋藏心底,化为前行的动力。
推开房门,晨光洒满走廊。新的一天,新的挑战,还在等待着他。而他,已经准备好了。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星火南传
林随缘去世的噩耗,如同在叶开心湖投下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滔天悲恸,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拖入长达月余的消沉与恍惚之中。他照常上课,批改作业,参加陈校长家的聚会,但灵魂仿佛抽离了躯体,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滤镜。课堂上,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度;独处时,常常对着虚空发呆;夜深人静,那木匣中的花瓣与画像,更是不敢触碰的痛楚。
陈校长和几位相熟的教员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委婉地询问,叶开只以“身体不适,思念故人”含糊应对。他们以为他只是普通的乡愁,也未深究。
然而,生命的力量在于韧性,而真正的纪念,在于将悲痛化为继续前行的动力。当最初的、几乎要将他击垮的剧痛渐渐沉淀为心底一道永久的刻痕后,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坚定的东西,开始在他心中复苏。
他想起了林随缘在浏阳所做的一切:在简陋的条件下坚持办学,细心教导每一个渴望识字的乡民;耐心组织妇女识字班,帮助她们获得一点点改变命运的可能;在病中仍不忘整理教案,筹划合作社的发展……她的生命虽然短暂,却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张家冲乃至周边,激起了实实在在的、改善生活的涟漪。她的价值,不在于她活了多久,而在于她如何活过,在于她点亮了多少人心中的微光。
他也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初衷。从浏阳到苏州,从广州到曼谷,尽管颠沛流离,屡遭挫折,甚至被迫隐姓埋名、远走异国,但他传播知识、启迪民智、改良社会的理想,何曾真正熄灭?林随缘的离去,固然是巨大的损失,但她的精神,不正是这种理想最鲜活的体现吗?如果因为她的离去而放弃,那才是对她最大的背叛。
“继续往前走……”她在生命尽头的话语,此刻在他听来,不再仅仅是安慰,更是一种嘱托,一种鞭策。
叶开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他强迫自己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教学和研究中去。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按部就班地教书,开始更深入地思考如何改进华文教育,使其更能适应海外华侨子弟的需求,同时又能更好地传承中华文化的精髓,并培养他们的世界眼光与公民意识。
他结合自己在国内办夜校、搞成人识字的经验,向陈校长提出,可否利用晚间或周末,为学校校工、附近店铺的华人学徒、甚至有兴趣的暹罗邻居,开办一个免费的“华人成人识字班”?这个想法得到了陈校长的支持,虽然规模很小,最初只有七八个学员,但叶开教得极其认真。他将识字与记账、写信、阅读简单新闻结合起来,教学内容贴近他们的实际生活,很快赢得了学员的欢迎。
同时,他也开始系统整理自己这些年来关于乡村建设、平民教育的思考与实践经验。他将浏阳的夜校、农技小组、合作社,苏州传习所的课程设计与师资培训,岭南学社的研究讨论,乃至如今在曼谷的华文教育实践,进行对比、分析和提炼。他试图从中总结出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原则和方法,尤其是如何在资源有限、环境不利的情况下,坚持并有效推进基层的教育与文化启蒙工作。
他利用为新加坡《叻报》撰稿的机会,以“南洲客”的笔名,陆续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如《海外华文教育之我见》、《平民识字教育中的实用主义》、《从乡土到世界:谈华侨子弟的文化认同与视野开拓》等。这些文章立足南洋实际,文风平实,观点务实,在华侨知识界引起了一些关注,甚至有读者来信与他探讨。
更重要的是,通过陈校长家的那个小圈子,叶开开始接触到一些从更遥远地方——如爪哇、苏门答腊、菲律宾——来的华侨知识分子或商人。他们带来各自所在地华文教育、华人社团的情况,也带来不同的见解与信息。在与他们的交流中,叶开逐渐形成了一个朦胧的想法:海外华人社群,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有待开发的教育与文化传播网络。如果能够加强各地华人教育工作者之间的联系、交流经验、共享资源,或许能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不仅有助于提升海外华人的整体素质与文化凝聚力,也能以某种方式,反哺和支持故国的教育与进步事业。
当然,他知道这个想法实现起来极其困难,涉及太多复杂的因素。但这至少为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方向和潜在的行动框架。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逃亡者、一个异国的普通教员,他开始尝试以一个更宏观、更联结的视角,来看待自己身处的位置和可能发挥的作用。
一天,陈校长拿来一本新近从香港传入的薄册子,递给叶开:“文翰,你看看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叶开接过一看,册子名为《星洲教育汇刊(第一期)》,是由新加坡一些热心华文教育的同道创办的,旨在交流南洋各地华校办学经验,介绍教育新知。创刊号的发刊词中写道:“我华侨散处南洋各岛,筚路蓝缕,创业维艰,然于子女教育,未尝或懈……今创办此刊,愿为星火南传之媒介,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共图华教之振兴,文化之绵延。”
“星火南传”!这四个字,如同闪电,瞬间击中了叶开的心。是啊,星星之火,不仅可以燎原,也可以跨越重洋,在南洋的炎土上传递、汇聚!这不正是他一直在做、也正在思考的事情吗?
他激动地翻阅着汇刊,里面文章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充满了各地华教同仁的真挚情感与务实探索。有介绍槟城钟灵中学管理经验的,有探讨爪哇华校课程设置的,有讲述菲律宾华侨捐资兴学感人事迹的……这是一片更为广阔、也更为分散的“田野”,而《星洲教育汇刊》试图做的,正是将这些散落的“星火”连接起来。
“校长,这刊物……太好了!”叶开对陈校长说,“我们是否也可以投稿?将我们在曼谷,尤其是成人识字班的一些做法和思考,分享出去?”
陈校长欣然同意:“当然可以!这正是创办此刊的目的。文翰,你文笔好,见解深,不妨写一篇。”
叶开当即动笔,以“南洲客”的名义,撰写了一篇题为《曼谷华英学校附设成人识字班的实践与思考》的文章,详细介绍了办班的初衷、学员情况、教学内容与方法、遇到的困难与解决尝试,并提出了几点关于如何提高海外成人华文教育实效性的初步建议。文章写好后,经由陈校长的关系,寄往了新加坡。
数月后,《星洲教育汇刊》第二期刊登了这篇文章,并附有一篇简短的编者按,称赞其“内容翔实,思考深入,于各地开展成人补习教育颇有借鉴价值”。叶开看到印成铅字的文章和那段按语,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混合着成就感与使命感的暖流。
他知道,自己发出的这点微光,已经通过这薄薄的刊物,传向了更远的南洋岛屿,被其他或许同样在孤独中奋斗的同道者看到。这不仅是经验的分享,更是一种精神的呼应,一种“天涯若比邻”的慰藉与鼓舞。
林随缘去世带来的巨大空洞,似乎被这种新的连接与意义感,填充了一点点。悲痛依然深刻,但生命找到了新的支点。叶开将那份《星洲教育汇刊》仔细收好,与林随缘的木匣放在一起。一个代表着逝去的爱与理想,一个象征着延续的奋斗与连接。
星火南传,薪尽火传。个人的生命或许短暂,爱情或许留有遗憾,但理想与精神,却可以通过行动、文字、一代又一代人的接续,跨越时空的阻隔,在不同的土地上,顽强地燃烧、传递下去。
叶开站在华英学校的庭院中,仰望着南洋清澈的夜空。繁星闪烁,如同无数双凝视的眼睛。他仿佛看到,在那遥远的故国湘中山野,也有一颗星星,温柔而坚定地照耀着他前行的路。
他知道,自己的旅程还远未结束。在南洋这片炎土上,在海外华人这个特殊的群体中,他将继续以“陈文翰”之名,以“南洲客”之笔,默默地耕耘,播撒文明的星火,连接散落的光点,为了逝去的挚爱,也为了千千万万活着的、渴望知识与光明的生命。
前路依然漫长,但星火已在他手中,更在他心中,永不熄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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