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乐大典》史料窥见姜夔的汉川岁月:一段被渡口串联的文学人生
文/吴 雷
姜夔(1155—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南宋饶州鄱阳(今属江西)人。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全才,他不仅是格律派词人的代表,更精通音律、书法,乃至诗词理论,其作品清空峭拔,意境幽远,对后世影响深远。然而,这样一位文化巨匠的早年岁月,却与江汉平原上一个看似平凡的县邑——汉川,结下了不解之缘。
漂泊江汉的少年时光
姜夔出身书香门第,其父姜噩曾任湖北汉阳知县。约在姜夔垂髫之年,他便随父赴任,旅居汉阳。不幸的是,父亲在任三年后病逝,家道陡然中落。少年姜夔失去了依靠,只得投奔当时已出嫁、居住在汉川县山阳村(今属湖北汉川襄南境内)的姐姐。从此,他在汉水之滨的这片土地,度过了从少年到青年的关键成长期,直至二十多岁才开始漫游江湖,结交名士,研学游历。
这段寄居生活,虽清贫困苦,却深深浸润了姜夔的性情与创作。江汉平原的浩渺烟波、乡野村居的质朴生活、人情冷暖的切身感知,无不悄然塑造着这位未来艺术家的精神世界。其创作的《昔游诗》组诗,正是对这段早年羁旅于汉川的追忆。
诗词中的地理信息与《昔游诗·其六》解析
在《昔游诗·其六》中,姜夔以凝练而极具画面感的笔触,勾勒出一幅严冬羁旅图:
天寒白马渡,落日山阳村。
是时无霜雪,万壑砚奔奔。
外旃吹已爱,内纩冰不温。
吹马马欲倒,吹笠任飞翻。
不见行路人,但见草木蕃。
忽看野烧起,大焰烧乾坤。
声如震雷震,势若江湖吞。
虎豹走散乱,麋鹿不足言,
夜投野店宿,无壁亦无门。
此行值三厄,幸得躯命存。
明发见老姊,斗酒为招魂。
此组诗的前奏中,姜夔特注明“白马渡”位于“汉川县境”。诗中所描绘的,正是他从某处返回山阳村姐姐家途中的艰险经历:天寒地冻,狂风怒号,荒野中忽遇燎原大火,惊心动魄,最终夜宿破败野店,九死一生后终于见到姐姐,方以酒安魂。此诗情感真挚,场景震撼人心,不仅记录了个人遭遇,也折射出南宋时期江汉地区的自然风貌与行旅之艰。
然而,一个疑问随之产生:诗中的关键地理坐标——“白马渡”,在历代官方志书舆图中却难觅其踪。而在今日汉川市马口镇,仅存“白马村”之名,悠悠汉水畔,昔日舟楫往来的渡口痕迹,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与地理变迁之中。难道这仅是诗人笔下的一个文学意象?抑或是岁月尘封了一个真实的历史存在?
史海钩沉:《永乐大典》与《宋会要辑稿》的印证
历史的谜题,往往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留下蛛丝马迹。清代著名地理学家、文献学家徐松(1781—1848),原籍浙江上虞,在编纂《全唐文》期间,展现出了卓越的文献辑佚能力。他从明代卷帙浩繁的类书《永乐大典》中,悉心爬梳,辑录出《宋会要辑稿》五百卷,保存了大量珍贵的宋代原始档案。
《宋会要辑稿·食货五〇·船战船附》中,收录了这样一道南宋诏令:
“嘉定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诏令封桩下库于见桩湖广会子内,取拨二万九千九百七十贯,付鄂州都统制司,专充打造济渡船只使用,务要如法并工造办,不得(苟)简灭裂。先是沿江制置司言:乞下鄂州都统制行司(及)汉阳军等处,斟酌汉川县平塘、阳台、阳子港、南河、白马、网头六渡大小合用渡船数目,预行措置打造,渡载军马等用。”
这段公文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它发布于南宋嘉定十五年(公元1222年),此时距姜夔逝世(1221年)仅一年之久。文中明确指出,汉川县境内有六个官方重要渡口,需拨款建造或修缮渡船,以保障军事与民用交通,其中赫然列有“白马渡”之名。
《永乐大典》的权威性与证据链的形成
明代《永乐大典》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明成祖朱棣命解缙、姚广孝等主持编纂,始于永乐元年(1403),成于永乐五年(1407),动用了三千多名学者,辑录了上自先秦、下迄明初的各类典籍七八千种,全书共22937卷,约3.7亿字,内容包罗万象,堪称“寰宇一统之宝库”。其编纂原则是“直录原文,不改一字”,因此它所收录的宋代史料,具有极高的原始性和可靠性。
徐松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的《宋会要辑稿》,正是宋代官修《会要》的文献遗存,其记载的行政公文,是当时国家水利运作的直接记录,可信度极高。这条关于“汉川县六渡”的记载,与姜夔诗词中的自注“白马渡(汉川县境)”,形成了跨越文学与史学的精准互证。
这条证据链的闭环在于——
1. 时间衔接紧密:姜夔生活于1155—1221年,其诗中提及白马渡;1222年的官方文献即记载该渡口,二者属于同一历史时期。
2. 空间定位精准:两者均明确指向汉川县。
3. 性质相互补充:姜夔所著诗词是个人生命经历的文学性记录,充满情感与细节;且《宋会要》的记载是冷峻的官方地理与军事档案,确凿无疑。文学的个人叙事与历史的宏大记录在此交汇,共同锚定了一个地理实体的存在。
历史意义与文化回响
这一重大发现,其意义远不止于考证一个古渡口的位置。
首先,它夯实了姜夔早年生活经历的地理根基。以往对姜夔汉川岁月的研究,多依赖其诗词内证,虽情感真切,但外部实物证据稍显薄弱。笔者通过一个星期的时间,查阅文献史料,终于搜寻到《宋会要》中“白马渡”的记载,真有“狂沙吹尽始得金”的感觉,如同从历史的深海中打捞出一块沉船残骸,确凿地证明了姜大才子笔下场景的真实性,使其漂泊汉川的岁月从文学的朦胧背景,变得更为清晰可触。
其次,它为汉川地方历史文化的纵深挖掘提供了关键坐标。“白马渡”作为南宋时期汉川县六大官方渡口之一,其存在本身,就是汉川在宋代作为水陆要冲、交通节点的明证。它连接着军事补给、人员往来、商贸活动,是区域历史网络中的一个活跃点。围绕这个点,可以进一步探究宋代汉川的交通布局、经济发展与社会生活图景。
最后,它展现了多学科视野下文献“跨界”互证的魅力。文化研究需要历史的土壤,历史研究亦需文学的细节滋润。姜夔的诗词与《永乐大典》辑出的史料,分属文学与历史文献,却在“白马渡”这个地名上相遇,碰撞出令人信服的火花。这提示着我们,对于古代人物与地域的研究,必要时若能打破学科壁垒阻隔,进行文献的交叉比对与综合解读,往往能收获意想不到的发现。
汉水汤汤,岁月苍苍。当年白马渡头的寒风、野烧与惊魂,凝结成了姜夔笔下不朽的诗行;而官方档案中冷静的一笔记载,则在数百年后,为诗人在汉川的足迹提供了坚实的注脚。从《永乐大典》的浩瀚字海中浮现的“白马渡”三字,不仅连接了姜夔的文学世界与汉川的地理现实,更仿佛一座时间的桥梁,让我们得以窥见一位文化天才成长环境的片段,触摸到南宋时期江汉地区历史肌理的一角。这或许正是文献研究与历史探寻的永恒魅力:在故纸堆中,打捞失落的记忆,让沉默的地名再次开口,讲述那些关于人、地与时代的悠远故事。汉川的土地,因曾养育过姜夔这样的文才而更显厚重;品读姜夔的词章,也因扎根于汉川这般具体而微的土壤而愈发鲜活。一段被渡口串联的文才旅居游学人生,就此在史料的辉映下,变得更加完整而清晰。
(责任编辑: 胡采云)
吴雷,男,七零后;始终以一颗求知的心致力于荆楚文化的探索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