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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归时
作者:高金秀

天祝的雪又落下来了,扑在办公室玻璃窗上,把窗外的祁连山遮得只剩道模糊银边。我摊开的报表上落了几朵雪花,慢慢融成水渍,洇湿了刚算出的一串数字。办公桌对面的格子间空着,我总下意识往那边瞥——以前林晓就坐那儿,指尖敲键盘飞快,领口露着的红绳晃来晃去,上面系着半块桃木平安扣。
那是我们刚上班那年,天祝古城老街还没翻修,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下雨天能溅一身泥。我们午休总溜过去,大槐树下碰见位藏族老奶奶,她篮子里摆着些桃木小玩意儿,两块平安扣凑起来是个完整的“缘”字,我和林晓各买一块,花了五块钱。那天太阳毒,青石板路晒得发烫,老奶奶摇着蒲扇说:“缘分这东西,就像山上的格桑花,春种秋收,顺其自然就好。”我们蹲在她身边笑,说这缘分是“硬凑”的——大学毕业一起考进这家单位,分在同一个部门,连租住的小区都隔得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早餐也爱去同一家,老板都知道我们俩爱吃加蛋的油条。
我是从牧区出来的,刚上班时啥都不懂,连Excel表格都做不利索,打个公式能错好几遍,急得直跺脚。林晓是土生土长的天祝娃,性子爽朗,一点没嫌我笨,把她的笔记借我抄,一笔一划标清公式用法,还陪着我加班练报表、写总结。午休时她常从家里带酥油茶,装在印着格桑花的保温桶里,倒给我一杯,暖乎乎的带着奶香味,能驱散一上午的疲惫。加班的夜晚,我们就分一桶泡面,你一口我一口,窗外经幡被风吹得猎猎响,她指着远处掠过的大雁说:“以后想攒够钱,去南方看看没有雪的春天,听说那儿的花全年都开。”我没敢说,我悄悄查了南方城市的工作机会,却始终没舍得递辞职报告——这里有熟悉的雪,有经幡的味道,更有她在身边的踏实,那半块平安扣被我缝在钱包内侧,每次掏钱付款,都能摸到粗糙的木纹,心里暖乎乎的。
工作第三年冬天,天祝的雪下得格外大,没过了脚踝。那天加班到深夜,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小区走,脚下咯吱咯吱响,把寂静的夜衬得更静。林晓突然停下脚步,从脖子上解下那半块平安扣递给我,红绳已经磨得发毛,边缘都起了丝。“我可能去不成南方了,”她声音很轻,带着雪后的凉意,“我爸妈想让我留在家里,照顾生病的奶奶,还帮我找了份更稳定的工作,就在本地。”
我握着两块平安扣,掌心冰凉,却又烫得人眼眶发涩。风里传来远处寺庙的钟鸣声,混着脚踩积雪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哭。“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林晓仰头看天空,一群大雁正排着队往南飞,翅膀划破漆黑的夜,“你看,大雁都知道双飞,可我们……”
我没说话,只是把两块平安扣系在一起,塞进她手里。“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我念着元好问的词,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没关系,不管在哪,我们都是有缘人。”雪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冻硬的地面上,像断了线的珠子。

后来,林晓辞了职留在天祝,我还在原来的单位上班。去年深秋,单位要做年度审计报表,涉及到之前和林晓一起负责的牧区项目数据,我对着一堆杂乱的单据犯了难——那些藏汉双语记录的台账,只有她当年整理过,标注得清清楚楚,我翻到深夜都没理出头绪,急得手心冒汗。正对着电脑发呆,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裹着一身寒气的林晓站在门口,围巾上还沾着雪粒,手里拎着那个熟悉的格桑花保温桶。“猜你就卡在这里了,”她笑着走进来,从包里掏出个旧笔记本,封面都磨破了,“当年的台账我留了备份,特意标了重点,你看这里……”
她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指尖划过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是当年那熟悉的娟秀字体,边角处还画着小小的格桑花。我们就着保温桶里的酥油茶,一边核对数据一边聊天,她讲起照顾奶奶的日常,说奶奶身体好多了,总念叨我,问我怎么好久没去家里吃饭,想给我做手抓肉和糌粑;我说起单位的琐事,说新来的同事总问我“以前那个教你做报表的姑娘去哪了”,说我还是习惯喝她带的酥油茶,别人带的总觉得少点奶香味,不对劲儿。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堆满单据的办公桌上,像极了以前一起加班的无数个夜晚。临走时,她从脖子上解下那串系着两块平安扣的红绳,轻轻放在我手里:“这个你拿着,数据没错,就像我们的缘分一样,断不了。”
我们偶尔通电话,她会说天祝的雪每年都按时落,祁连山还是老样子,老奶奶的槐树又长高了;我会告诉她单位新来的同事很热情,加班时有人分享零食,只是办公桌对面的格子间空着,想起她时总显得格外温暖。
今年冬天,我借着出差的机会回了趟天祝,特意去了古城老街。大槐树还在,枝桠上积着雪,老奶奶却不在了。邻居说她去年冬天走的,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两块凑成完整“缘”字的平安扣。我站在树下,雪落在头发上,冰凉刺骨,抬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青丝已染上霜华。
远处的大雁又飞回来了,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天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林晓发来的照片——她站在祁连山下,穿着藏袍,笑容依旧,领口的红绳还在。照片背景里,雪地上印着两个并排的脚印,像极了当年我们加班后踩着积雪回家的模样。
风卷着雪粒掠过脸颊,我突然懂了老奶奶说的“顺其自然”。那些一起熬过的加班夜晚,那些没说出口的心事,那些红绳系着的平安扣,还有她冒雪赶来帮忙的夜晚,都是我们实打实攒下的情分。现在这样各自安好,心里还记挂着彼此,就是最好的结果。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雁归时,雪落处,所有的缘聚缘散,都成了心底最真的念想。就像天祝的雪,年年岁岁,落了又化,化了又落,藏着最细的温柔,藏着我们的故事,在岁月里慢慢淌着,直到最后。

【作者简介】高金秀,女,大专,小学一教师,爱好广泛,书法,书画,跳舞,唱歌,写作,发表论文三四十篇一等奖,在教学方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书法,书画,多次获得国家级优秀奖,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教育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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