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杨斌律师“时代人物、中央电视台特邀嘉宾”上海昌申律师事务所原主任、创始合伙人、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博士
耳机里刚飘来一段话:“全国有4000多名法院院长落马,他们手里经历过多少案件?经过他们手不知产生过多少不公平不公正的案件!”
听说那些数字时,我正在高铁站等人。“四千!”一个轻飘飘的数,后面缀着“院长”。风从广场那头刮来,带着黄河故道特有的、干燥的土腥气,吹得碑座下几片碎纸打旋。我凑近看那方新勒的石碑,上面说,此地秦、西汉称“东昏”,东汉才改叫“东明”。心里那点无明火,忽然像被这名字烫了一下。东昏,东明。一字之改,黑暗与光亮的翻转,原来只在一念,或一笔朱批之间。
忽然就想到那些朝着同一方向千里奔赴的身影。他们揣着皱巴巴的判决书,挤在信访局门口,眼里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那火不是希望,更像长夜里不肯熄灭的、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光。他们信着什么?信那石头上刻的“明”字么?还是信自己胸膛里这点不灭的温热,能与某个庞大而冰冷的体系,讨回一个“说法”?这“信”,有时比绝望更需要勇气。我佩服这勇气,又为这勇气感到无边的悲凉。
我的包里,就装着那份关于李C的裁决书。纸页已被翻得起了毛边,像一块不愿愈合的疮。案情是那样简单,事实是那样清白,可落到纸上,却拧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那逻辑的链条,环环相扣,却每一环都扣向荒谬的深渊。读它时,本应愤怒,可我愤怒不起来,只觉得冷彻透骨。一种从字缝里渗出来的、制度性的寒冷,它不咆哮,只是静静地覆盖一切,把你心里那点对“法治天下”的笃信,冻成苍白的冰碴。
广场开阔,远处“菏泽”的指示牌很醒目。这名字多美,让人想起《诗经》、《楚词》。可此刻我只想起污泥。最美的荷花,根都扎在最黑最厚的淤泥里。花开得越烈,下面的淤积就越深,越腐。这是它的养分,也是它的宿命。我们的“信”,是否也像这荷花,其存在的全部意义,恰恰在于对脚下无边淤泥的、惨烈而沉默的抗议?光明越是被颂扬,越照出那些无法被光明穿透的角落,何其昏聩,何其混浊。
车要来了。我把判决书塞回包的最里层,拉上拉链,像封存一个不愿再触碰的噩梦。站台上人影恍惚,奔向各自或明或暗的前程。我想起那些“法官”,那些上访者,想起李C,想起古时的“东昏”县令与今日的“东明”公民。我们都在这片土地上,被同一阵历史的风吹着,裹挟着,有笑的,也有哭的,也有沉闷不语的……
这风从“昏”吹向“明”,中间夹着多少未能抵达的呜咽与沉闷。而活着,或许就是在明白了淤泥的无所不在之后,仍学那荷花,笨拙地、向着并非为我们升起的天光,探出一寸微颤的茎叶。
风又起了,这次带着隐约的、潮湿的气息。要下雨了。雨水会暂时压下尘土,会让世界看起来清新些。但雨过之后,泥土还是泥土,荷花也还是荷花。
根,依旧在黑暗中,攥紧那沉默的、不被看见的一切。
《西江月·过东明故地感怀》
曾是秦时东昏,
今为鲁地东明。
菏泽香浮十里清,
下有千年淤病。
莫道浮云蔽日,
终存星火燃冰。
沧浪水浊终堪缨,
照见青天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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