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一卷·崩塌之时
第一章 金玉满堂终散尽
光绪二十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过七月半,林府后花园的梧桐已经开始掉叶子,黄灿灿铺了一地,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金粉匣子。但府里上下没人顾得上扫——再过三天就是老爷林知微的四十整寿,从京城请来的戏班子昨儿就到了,这会儿正在东跨院吊嗓子,咿咿呀呀的声音隔着三道月亮门还能听得真切。
知微坐在书房里,手里捏着本《墨子》,眼睛却望着窗外。妻子苏文茵悄悄进来,把一碗冰糖燕窝放在紫檀案几上,碗底碰着桌面,轻轻一声响。
“账房老周又来了。”文茵的声音压得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说是前街‘瑞昌祥’的掌柜在花厅等着,上个月的绸缎钱……”
“让他等等。”知微没回头,“戏班子的定金付了么?”
“付了。可是老爷,咱们是不是——”
“四十整寿,一辈子就一回。”知微终于转过身来。他生得清癯,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人有些单薄,只有眼睛特别亮,亮得让文茵不敢直视,“老太太在世时怎么说的?林家的脸面,比命重。”
文茵不说话了。她嫁到林家十五年,太知道“脸面”两个字怎么写。咸丰年间祖上做过江宁织造,虽说后来家道中落,可架子从来没倒过。老太爷临终前攥着知微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宁可饿死,不可失了体统。”
窗外忽然喧闹起来。知微走到廊下,看见管家林福正指挥小厮们挂灯笼。六十四盏琉璃宫灯是从杭州定制的,描金绘彩,在午后的阳光里晃得人眼花。远处传来木匠敲打戏台的声音,咚、咚、咚,一声声夯实了这个秋天最后的繁华。
“父亲!”
十岁的儿子思源从月洞门跑进来,手里举着只蝴蝶风筝,线轱辘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孩子脸蛋红扑扑的,额上沁着细汗:“前院来了好多车!有舅舅家的,还有——”
话音未落,前厅方向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哭嚎。知微心里一沉,撩起袍角就往外走。穿过两道回廊,远远看见花厅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拨开人群,他看见三姨娘瘫坐在地,水绿色杭绸裙子洇开一片茶渍,旁边是碎成几瓣的钧窑茶盏。
“作孽啊……”三姨娘捶着胸口,“那是老太太陪嫁的东西!老太太在天之灵——”
“闭嘴。”知微的声音不大,却让满屋子霎时静了。
瑞昌祥的李掌柜站在厅中央,胖脸上堆着尴尬的笑,手里捏着本蓝皮账簿。见知微进来,他拱了拱手,腰弯得很低:“林老爷,实在对不住,惊扰府上了。只是敝号也有难处,东家说了,这个月底要是再收不回账,小的这饭碗……”
“多少?”知微径直走到主位坐下。
“连本带利,一千二百两。”
花厅里响起抽气声。文茵刚赶到门口,听见这个数,脸色白了白。她攥紧手里的帕子,丝绸料子被汗浸得发潮。
知微端起丫鬟新奉的茶,揭开盖子,慢慢吹了吹浮沫。茶是明前龙井,一片片嫩芽在青瓷盏里竖着,像许多支小小的旗。他喝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李掌柜:“后天。寿宴过后,一分不少。”
“林老爷,这……”
“福叔,送客。”
李掌柜还想说什么,林福已经上前半步,瘦高的身子像一堵墙。老管家今年五十八了,背有点驼,可那双眼睛看人时,还带着年轻时的煞气。李掌柜咽了口唾沫,把账簿塞进怀里,又作了个揖,倒退着出了花厅。
人散了。三姨娘被丫鬟扶起来,抽抽搭搭往后院去。文茵让下人们都退下,轻轻掩上门。午后的阳光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出明明暗暗的格子。有一束光正照在知微手上,他低头看着,忽然发现手背上有了一小块褐色的斑。
老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其实,”文茵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戏可以不请,灯笼可以不挂。自家人吃顿饭,老太太不会怪罪的。”
知微没接话。他起身走到多宝格前,拿起一只宣德炉。铜炉在他掌心沉甸甸的,三足,双耳,包浆温润得像玉。这是曾祖留下的,据说当年用十亩上等水田换来的。他摩挲着炉身,指尖感受着那些细微的凹凸——那是三百年的时光留下的痕迹。
“文茵,”他忽然说,“你记得咱们成亲那天么?”
怎么会不记得。光绪十一年,她十六岁,花轿从城南苏家抬到城北林家,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红盖头掀开时,她看见一张清俊的脸,眼角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疏离。新婚之夜,他坐在床边对她说:“进了林家的门,荣辱都是一体。你今日嫁我,他日若我落魄——”
“我跟着你。”她那时就抢了话。
现在想起来,十六岁的自己真是勇敢。
窗外又飘来戏班子的唱腔,这次是《牡丹亭》的段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声音婉转凄切,在这个阳光太好的午后,听得人心头发慌。
知微把宣德炉放回原处,转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让厨房准备吧。后天三十桌,一桌都不能少。老太太在世时常说,林家的宴席,盘子摞盘子才是规矩。”
他走出花厅,穿过庭院。秋阳晒得背脊发暖,可风吹过来时,领口里还是钻进一丝凉意。前院的戏台已经搭好,红绸扎的彩球在风里晃啊晃的。木匠蹲在台边刨木头,刨花一卷卷吐出来,白生生的,带着新鲜木料的香气。
思源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拉住父亲的衣角:“爹,舅舅说寿宴那天要放烟火!是真的么?”
“真的。”知微摸摸儿子的头,“放一整夜。”
“整夜?”孩子眼睛亮了,“那我不睡觉了!”
“好,不睡。”
知微看着儿子跑远的背影,那件宝蓝小褂在秋光里一闪一闪的。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岁时,也是在这个院子,也是这样抓着父亲的衣角问:“咱们家是不是最有钱的?”
父亲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笑了笑,说:“钱是流水,今日来明日去。要紧的是院子里这棵柏树——你曾祖种下的,看着它,就知道根在哪里。”
那棵柏树现在还立在西墙角,已经两人合抱粗了。知微走过去,伸手抚过皴裂的树皮。纹理深刻,一道道的,像是岁月用刀刻下的账本。他把额头抵在树干上,闭了眼。
风大了些,满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是许多人在低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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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绸缎庄里的算盘声
瑞昌祥绸缎庄开在城南最热闹的仁义街上。铺面三间宽,黑底金字的招牌据说是请当年的状元公题的。辰时刚过,伙计们已经卸下全部门板,一匹匹绫罗绸缎在晨光里铺开,晃得人眼花。
李掌柜坐在柜台后头,手里那把紫檀算盘打得噼啪响。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密集,像除夕夜的爆竹。可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账面不对,怎么算都不对。
“师父。”小学徒阿贵凑过来,递上一盏热茶,“林府那边……”
“闭嘴。”李掌柜头也不抬。
他今年四十六,在瑞昌祥干了二十八年,从跑腿小伙计做到掌柜,这把算盘陪了他一半人生。珠子磨得润了,梁上的漆也掉了好几块。可他从没像今天这样,觉得算盘这么重,重得几乎拨不动。
东家上个月从苏州捎来话:今年生意难做,洋布冲击得厉害,各地分号都要收紧账目。尤其那些陈年旧账,该清的清,该抵的抵。这话里的意思他懂——林家这样的世家大户,往日是捧着供着的财神,如今却成了最棘手的债主。
面子薄,架子大,底子呢?李掌柜想起昨天在林府花厅,林知微那双眼睛。清冷冷的,看人时像隔着层琉璃。都说林家这位老爷学问好,十三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要不是后来朝廷废了科举……唉,都是命。
“掌柜的,”管库的老王从后门探进头,“‘云锦阁’来提货,说是要给知府大人做寿礼,要十匹南京云锦,现银结。”
“知道了。”李掌柜应着,手里的算盘却没停。
一千二百两。这个数字在他脑子里转了一整夜。林家不是还不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说库房里随便一件玩意,都够寻常人家过十年。可难就难在“脸面”上。要债要到寿宴前,这本就撕破了脸,要是后天真的……
他不敢想下去。
铺子外头渐渐热闹起来。叫卖声、车马声、女人的说笑声,混杂着秋天特有的干爽气味,一股脑涌进店里。阿贵在门口招呼客人,年轻的嗓子亮得很:“夫人您瞧瞧这杭绸,正宗的‘三闪缎’,日光底下看,一个颜色三个光!”
李掌柜站起身,走到门口。仁义街上人来人往,挑担的、骑驴的、坐轿的,熙熙攘攘汇成一条彩色的河。对面“福庆楼”的伙计正在挂幌子,红布金字的“酒”旗在风里招展。斜对过是家当铺,黑漆大门上的“當”字写得斗大,门楣上还雕着只蝙蝠,倒挂的姿势,看着莫名有些狰狞。
“让开!都让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街面顿时乱起来,行人纷纷往两边躲。三四匹快马飞驰而过,马上的人穿着官服,腰刀在鞍边哐啷作响。尘土飞扬起来,迷了人眼。
“这又是怎么了?”旁边布店的钱掌柜凑过来,压低声问。
李掌柜摇摇头。他心里却清楚——准是又为了南边的事。这半年朝廷和日本人闹得紧,塘沽、威海、台湾,到处都不太平。上月听说北洋水师在黄海吃了败仗,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市面上银根是越发紧了,票号里兑银子都要排队。
“听说没有,”钱掌柜的声音更低了,“林家那寿宴,光是戏班子就花了二百两!”
“你从哪听来的?”
“我小舅子的连襟在林府厨房帮工,说光备菜的鸡就宰了五十只,都是两年的老母鸡,炖汤用的。”钱掌柜咂咂嘴,“要我说,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外头看着光鲜,里头怕是早空了。”
李掌柜没接茬。他转身回店里,重新坐回柜台后。晨光从门口斜射进来,正好照在算盘上,那些乌黑的珠子泛着温润的光。他伸出手,一颗颗拨回原位,然后重新开始打。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
算盘声又响起来,这一次慢了许多,像是每一步都在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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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寿宴前夜的月光
林府后院的厨房亮了一整夜的灯。
五十只鸡炖出的高汤在十口大陶瓮里咕嘟着,蒸汽顶着瓮盖,噗噗地响。掌勺的刘师傅是特地从扬州请来的,这会儿正指挥着十几个帮工切配。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密集而均匀,嗒嗒嗒嗒,像急雨打在芭蕉叶上。
文茵从厨房门口走过,闻见混合的香气——火腿的咸鲜、香菇的醇厚、冬笋的清甜,还有老母鸡特有的油脂香。她本该进去看看,可脚步没停,径直往后花园去了。
月亮很好,圆圆满满挂在天上,清辉洒下来,把假山、亭子、小桥都镀了层银。文茵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绣花鞋底摩擦着鹅卵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想起十六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月夜,她偷偷从喜房里溜出来,在这园子里迷了路。后来是知微找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回去罢。”
那只手很凉,她想。
荷花池已经残了。枯黄的叶子耷拉着,有一两枝还倔强地立着,可边缘也已经卷曲发黑。月光照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银鳞,风一吹就晃,晃得人眼晕。
“夫人。”
文茵转过身,看见林福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老管家手里提着盏灯笼,昏黄的光圈把他半边身子笼在暖色里。
“这么晚了,福叔还没歇着?”
“前院的灯笼要再查一遍,怕有没扎牢的。”林福走近几步,灯笼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光影在两人脸上游移,“夫人也早些歇息罢,明日有的忙。”
文茵点点头,却没动。她看着池水里月亮的倒影,忽然问:“福叔,你在林家多少年了?”
“回夫人,四十二年。”林福的声音平稳,“我十六岁进府,从马夫做起,那时候老太爷还健在。”
“那你见过林家最好的时候么?”
灯笼里的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林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最好的时候……光绪六年,大小姐出阁。嫁妆摆了半条街,光绸缎就八十匹,金银器皿二百件。送亲的队伍从东华门一直排到安定门,看热闹的人把路都堵死了。”
他说着,眼里有了光,可那光很快就黯下去:“可也就是那一年,老太爷把江宁的庄子卖了三个。”
文茵不说话了。风吹过来,带着夜露的凉意,她紧了紧披肩。
“夫人,”林福的声音压得更低,“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老爷的脾气您知道,有些事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肯说半个字。可咱们做下人的,眼睛不瞎。”老管家抬起眼,昏黄的灯光里,他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深得像刀刻,“库房里那些东西……怕是留不住了。”
文茵心里一紧:“你是说——”
“前儿个‘宝荣斋’的人来过,看了那对珐琅彩花瓶,开了价。”林福顿了顿,“我没让老爷知道。”
“多少?”
“八百两。”
文茵倒抽一口凉气。那对花瓶是乾隆年的官窑器,老太爷在世时当眼珠子似的护着。八百两——还不够还瑞昌祥的账。
月光忽然暗了一下。文茵抬头,看见一片云正慢慢飘过,边缘被月光照得透亮,像浸了水的棉絮。等云飘过去,月光重新洒下来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福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忽的,不像自己的,“这个家,是不是要散了?”
林福没回答。他把灯笼提高些,让光照亮文茵的脸。四目相对时,文茵看见老管家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是泪光么?她不敢确定。
“只要人还在,家就散不了。”林福最终说,声音哑得厉害,“夫人,回屋罢。夜深了,凉。”
文茵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林福还站在原地,灯笼的光在风里明明灭灭,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在石子路上,那影子晃动着,像是随时会消散在夜色里。
回到卧房时,知微已经睡下了。文茵轻手轻脚脱了外衣,吹灭蜡烛,在床边坐下。月光从窗纸透进来,朦朦胧胧的,能看见知微侧躺的轮廓。他呼吸均匀,可文茵知道他没睡着——成亲十五年,她太熟悉他真正睡着时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里坐了许久,久到腿都麻了。最后她躺下来,和衣而卧,睁着眼看帐顶。那上面绣着百子图,一百个胖娃娃在云端嬉戏,个个笑得没心没肺。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文茵轻轻侧过身,看着知微的背影。月光照在他肩上,中衣的料子泛着淡淡的青白色。她伸出手,指尖悬在他背脊上方,却终究没有落下去。
这个夜晚真长啊,长得像是永远过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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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黎明前的瓷瓶
寅时三刻,天还墨黑着,林府后门悄悄开了条缝。
林福闪身出来,怀里抱着个长条形的蓝布包袱。包袱裹得严严实实,两头扎紧,中间鼓出一截弧形的轮廓。他左右看了看,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早市第一声鸡鸣,嘶哑地划破寂静。
他快步往前走,布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声音。穿过两条巷子,拐进仁义街后街,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停下。门楣上什么标志也没有,只有门环是铜的,磨得锃亮。他抬手敲了三下——两轻一重。
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半张脸。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瘦削,戴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
“福爷?”那人压低声音。
林福点点头,侧身进去。门在身后关上,落闩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屋里点着盏油灯,光线昏暗。四壁都是多宝格,摆满了瓶瓶罐罐,在昏黄的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泽。正中一张八仙桌,桌上铺着深蓝绒布。
林福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结。蓝布一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只青花缠枝莲纹梅瓶。瓶身修长,釉色温润,青花发色沉稳,缠枝莲纹从瓶口一直蔓延到底足,笔触流畅得像活的一样。
戴眼镜的男人凑近了些,从怀里掏出个放大镜,对着瓶身仔细看。灯光下,能看见他鼻尖沁出的细汗。
“宣德年,”林福开口,声音干涩,“宫里的东西。老太爷在世时说,是乾隆爷赏下来的。”
男人不说话,只是看。他看得很细,口沿、圈足、釉面、青花发色,一寸寸地看。屋里静极了,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窗外天色渐渐泛青,远处的鸡鸣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东西是真的。”男人终于直起身,摘下眼镜擦了擦,“可这个节骨眼上出手……林家出事了?”
“不该问的别问。”林福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开个价。”
男人重新戴上眼镜,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敲在林福心上。
“三千两。”男人说,“现银。”
林福的喉结动了动:“五千。这是宫器,不是市面上那些民窑货。”
“福爷,您比我懂行市。”男人苦笑,“这年月,谁还有闲钱收这些玩意儿?洋人倒是肯出高价,可您敢卖么?私卖宫器出关,那是要掉脑袋的。”
两人对视着。油灯的光在两人脸上跳跃,把影子投在身后墙上,放得很大,摇晃着,像是两个巨人在对峙。
巷子里忽然传来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辘辘的,由远及近。林福心里一紧,手下意识按在梅瓶上。温凉的瓷面贴着掌心,那触感熟悉得让他心头一痛——多少年了,他每个月都要亲手擦拭这些宝贝,每一道纹路都刻在记忆里。
“三千五百两。”男人又开口,“这是我的底线。再高,您另请高明。”
林福闭上眼睛。他想起昨天夜里,夫人在荷花池边问的那句话:“这个家,是不是要散了?”
再睁开眼时,他说:“成交。但要现银,今天午时前送到府上后门。”
“成。”
男人转身去里屋取银子。林福站在桌边,低头看着那只梅瓶。青花在渐亮的天光里呈现出更清晰的色泽——苏麻离青料特有的那种沉静深邃的蓝,像是把一整片夜色都凝在了釉里。缠枝莲的藤蔓婉转缠绵,生生不息,可如今它就要离开这个守了它一百多年的家了。
男人抱着个红木匣子出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整齐码放的银锭,五十两一锭,共七十锭。白花花的银子在晨光里刺眼。
林福一锭锭验过,每一锭都咬一口,看牙印,掂分量。全部验完,他合上匣子,抱在怀里。匣子很沉,压得他手臂发酸。
“福爷,”男人在他转身时忽然说,“替我给林老爷带句话:风物长宜放眼量。”
林福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他拉开门,晨光一下子涌进来,白茫茫的,晃得他眯起眼。巷子那头,早市已经开张了,炊烟袅袅升起,油条的香味飘过来,混着清晨潮湿的空气。
他抱着匣子往回走,步子很稳,可心里那处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走到林府后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仁义街方向,太阳正从屋脊后头爬上来,金红的光染亮了半边天。
今日是个好天气,他想。老爷的四十寿辰,该有这样一个晴天的。
他推门进去,门在身后关上,把晨光关在了外面。院子里已经有下人在走动,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他把匣子藏在怀里,贴着墙根走,影子在青砖地上拖得很长,瘦瘦的一条,像是随时会被晨光吞噬。
路过祠堂时,他停下脚步。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一排排的牌位,在晨光的微曦里泛着暗沉的光。最前面的是老太爷的,檀木做的,上面金字写着:“显考林公讳文渊府君之灵位”。
林福站在门外,深深鞠了一躬。
祠堂里的长明灯跳了一下,火苗猛地窜高,又落回去,静静地燃着。那光很弱,却在这个渐渐亮起来的黎明里,固执地守着最后一方幽暗。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