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王矿清

老赵，说的是河北人民广播电台原驻邯郸记者站站长，大名叫金海——金子的金，大海的海。他这人，是从稿件堆里“钻”出来的。

老赵大高个儿，面皮黝黑，一口浓重的鸡泽乡音。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像拌了辣椒，直来直往，辣得敞亮，辣在明处。

那些年我在乡镇工作，常往市里跑。每回去，总惦记着到老赵那儿瞧瞧。也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这老家伙又在鼓捣什么。见着了，心里就踏实。

他的“衙门”在地委大院的两间旧楼房里。柜上、桌上、椅上，全是书报材料，连那张勉强塞下的单人床也堆得满当当。我俩说话，就在这纸堆的缝隙里——我半坐在桌沿，一脚蹬着椅子腿，手里捧着他递过来的茶缸子，里头是温吞的白开水。

后来，他从地委大院搬到了丛台区政府大院，境况也大致如此。

在乡镇待久了，肚子里装了不少实情，有能说的，有不能说的，更有“摆不上台面”的。老赵专爱听这些，听得仔细，问得刁钻，还往本子上密密地记。

有时见他笔下如飞，我心里直打鼓：万一哪句说岔了，被他捅出去，可怎生是好？

可他问的，桩桩件件都是干货，没半点虚套。

比如：你包的村主要靠什么产业？支书叫啥？多大年纪？家里有车吗？在城里买房没？老百姓背后咋议论他？

又比如：你们那儿有几条河？周边有什么厂矿？污染严重吗？天还蓝不蓝？群众喘气顺不顺？

再比如：文化站有几个人？工资发得出吗？有固定办公场地吗？站长是真干文化，还是光挂个名？村里人晚上除了看电视，还能做点啥？

……

他看出我的顾虑，便咧着嘴笑，再三保证：“放心，到我这儿就是根儿，绝不往外播。”

有时聊忘了钟点，误了食堂饭口，他便拽我去下馆子。不过是机关后头市场里的羊汤摊子，喝几碗滚烫的汤，啃两个酥香的烧饼。账自然是他结。

可老赵会使坏——定要给我的汤里猛加辣椒和醋，还特意强调：“这可是咱鸡泽的老家辣！”见我呛得满脸通红、汗如雨下，他便乐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过日子没点儿辣味儿，还算日子吗？”他总这么说。

有一回，我随口提了龙虎乡古脑村残疾放映员王金生搞放映的事，转头便忘。谁知老赵上了心。没过几天，他竟搭着长途班车摸到了西戌，在电影管理站凑合一宿，第二天天一亮就拉上我和王树梁，奔古脑村去了。

二十多里土路，碎石满地，不通客车。我们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偶尔拦到一辆拖拉机，便能搭一程喘口气。

王金生没想到我们会来，更想不到这个黑脸大个儿的记者，会把他的事儿送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电波里——那成了他短暂人生里最亮的一道光。

这么多年过去，我总记得那天斜照进土屋的阳光，记得王金生脸上那团因激动而涨起的红晕。

这么多年，老赵就这么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着，也用他的笔点亮过许多张像王金生那样朴拙而渴望被看见的脸。

还有一回，老赵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涉县沙河村的支书董乃全。这人能干，办矿队、建砖厂，给村集体攒下厚实家底，却在处理宅基地纠纷时捅了马蜂窝，是个有缺点的好干部。于是，告状信雪花般飞向各级部门。上级一查，却发现大多指控子虚乌有。

老赵当即去了沙河村，回来写了一篇《涉县县委为“24条罪状”的支部书记平反》的报道。稿子在中央台、河北台接连播出，还配了短评。董乃全洗清了污名，村里人也上了深刻一课。后来，这篇报道拿了河北省好新闻一等奖。

十多年前，老赵退休了。人退了，笔没退。他把“衙门”安在家里，继续发声，劲头儿比上班时还足。

这回的阵地是网上。他没有不敢说的话，没有不敢碰的事。一篇篇短文通过微信、公众号往外涌，读者这茬还没消化，下一茬又扑过来，铺天盖地，躲都躲不开。不想看的人被迫看着，想看的更是追着读。文字痛快，读得人满头冒汗——不扯虎皮，不装腔调，不玩深沉。

邯郸日报“新邯郸”客户端特意给他开了专栏，由着他随时“放炮”。

听说某乡两任书记互相推诿，把小纠纷拖成大乱子，他写下《两个“官油”》这篇短文，把两个“滑头书记”点评得淋漓尽致，干部群众暗地里叫好。

见到一些地方政治生态污浊，干部前“腐”后继，他接连抛出《群体腐败危害大》《五天两位“全国优秀县委书记”落马》《张二辰从“平民市长”到阶下囚》《贪腐的环卫队长和老地主周扒皮》《贪腐年轻化令人忧》《微评迁西县那点事儿》《年轻干部要“减少异性交往”》《开鲁县舆情暴露出当地基层干部严重不作为》《县委书记完全不用抄袭别人的论文》……剖析根源，直指要害，像往闷屋子里扎窟窿。

他也写光写暖：《好人陈剑干大事》《张瑞荣校长对魏县的贡献影响深远》……笔下带着温度。

2025年，抗战胜利八十周年。他跑遍县乡，自费搜集抗日老兵故事，撰写了一本《滏西英雄传》。这本书四十个章节，每个章节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里都立着几条太行山般硬铮的生命。

我不敢说老赵的文章篇篇锦绣，但字字都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是一个老实人说的大实话，也是一捧捧值得收进箩筐的、带泥的文学素材，能让那些不安分的人看了心惊，让那些厚道的人看了欣慰。

转眼又到深冬。真想再和他坐在邯郸道旁，喝碗羊汤，吃俩烧饼。汤里，定要多多地撒上几把鸡泽的辣椒！

作者简介：王矿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现于地方文化部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