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时光白了头
在流逝中守望永恒
作者/崔和平
窗外的那棵老梧桐树的叶子变黄了,它告诉我又是一季深秋。风不再带着夏日的燥热,而是裹挟着清冽的凉意,卷起满地的枯叶。那些边缘卷曲的黄叶,脉络如老人手背上的青筋,在空中轻轻旋转,好像无声的告别,最终悄然匍匐在尘土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蜷缩在老屋屋檐下的藤椅里,捧着一只粗瓷茶碗。茶水早就已经温凉,表面浮着一层淡淡的茶油,映着天光,宛如碎裂的镜面。远山在暮色中渐次模糊,化作一道青黛色的剪影。
就在这静谧时刻,一种钝痛悄然袭来。赫拉克利特的箴言浮现心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时光奔流不息,此刻的风、树叶和我,皆在刹那间成为过去。蓦然惊觉——时光,真的白了头。
这并不是雪崩一般的骤变,而是无声的渗透,如同屋檐滴水,一滴,又一滴。起初不察,待回首时,脚下已经成为汪洋。
母亲的白发,便是这样悄然生长的。记得某个清晨,她背光梳头,阳光穿过窗格,落在鬓角。我忽见乌发间夹着几缕银丝,细如蛛网,在阳光下微微闪亮。我笑说:“妈,你这头发,比咱家头道面粉还白净呢。”
她停下梳理,望向镜中自己,嘴角浮起淡笑,继续缝补我儿时的旧衣,针线穿梭,声如细雨:“人老了,头发也老了,它替你记着岁数,一笔一笔,错不了。”
这让我想起奥古斯丁的感叹:“时间是什么?若无人问我,我尚清楚;一旦要解释,我却茫然。”时间无形,却刻在母亲的发梢,刻在父亲老花镜的磨损处。它记得我追萤火虫的笑声,震落树上露珠;也记得父亲挑水时扁担的“咯吱”声;更记得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松柴,带着清香的火星。
可如今,这些记忆就如被水浸过的老照片,颜色渐褪。唯有那满头白发,愈发清晰,像冬日最刺骨的霜雪。
前些日子,我带母亲去理发店。染发剂气味刺鼻。理发师问颜色,她却摆手,枯瘦的手轻抚发梢:“不用全染,补补根就行。白的,留着吧。”
她望向镜中的我,眼神浑浊却明亮:“让人看看,我也活过这么久了,这一头白发,就是走过的路。”
那一刻,普鲁斯特的话浮现在脑中:“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眼光。”原来,白发不是衰败,而是岁月的勋章,是沧桑后的坦然。
回家后,小孙女好像小麻雀一般扑进奶奶怀里。她伸出小手,抚摸那如雪的发丝,仰头问:“奶奶,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像云朵吗?”
母亲笑了,眼角皱纹如秋日菊花,层层叠叠,藏着无数故事。她轻搂孙女,声音温柔如融化的棉花糖:“是啊,像云朵。但奶奶把年轻时的黑发,拆成了星星,织成了故事,讲给你听。”孩子似懂非懂,却把头埋得更深。
望着这一幕,一句古诗浮现我的脑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落花开,循环往复,而人已经在朝夕间改变。但是这改变,不只是哀愁,更是传承。
夜幕降临,屋内光线渐暗。我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厚外套,轻轻为母亲披上。她抬头看我,昏黄灯光下,白发竟然如镀了微光。
“天凉了,进屋吧。”她说。我点点头,伸手搀扶着母亲。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于地面,就像两棵并肩的老树,根须在泥土的深处紧紧相握。
望着母亲的背影,我不再仅感时光流逝的苍凉。目光落在孙女身上——那个依偎在奶奶怀里的小小身影。我仿佛看见: 她将如春笋拔节,悄然长大,终将会走出小院,走向更辽阔的世界。而母亲,愿她在余下的岁月里,始终安详地坐在阳光下,白发随风轻扬,不再劳碌,只享天伦;而我,也终将步入自己的“白头”年岁。 到那个时候,我或许也能如母亲今日般,平静凝视镜中,坦然对后辈说:“看,这就是我走过的路。”
未来,或许正是一场温柔的接力。 我们接过父辈的棒,带着他们的印记前行。前路或有风雨,我们的黑发也终将染上霜色,但是只要爱与记忆的链条不断,生命的长河便永不枯竭。
望着时光白了头,我终于明白了《论语》曾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不息,但是我们在流水中留下的倒影,是爱,是陪伴。
那不是岁月的掠夺,而是生命的馈赠——它以白发为刻度,丈量着爱的深度。爱过的人,走过的路,那些藏在皱纹里的笑与泪,都值得被记住,也终将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温柔以待。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平山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首席执行总编,曾经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