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冬
文/胡成斌
推开门,一阵风猛地呛进来,不是冷,是硬,像粗粝的砂纸擦过脸颊。天是那种压得很低的、匀净的青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冻实了的铁板,沉沉地扣在村庄的头顶。远山只剩下一道道失了血色的、深灰的脊梁,驯顺地匍匐着,敛去了春夏所有的棱角与喧哗。这便是北地的冬了。它不由分说地来,用一种近乎蛮横的静默,覆盖一切,统治一切。
我呵着白气,走到院子中央。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单调而清晰,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属于自己的节拍。四下望去,世界像是被抽空了颜色的旧底片。柴禾垛披着厚厚的雪被,臃肿地蹲在墙角;拐枣树的枝桠嶙峋地伸向空中,每一根都瘦硬如铁,划开凝固的空气;小池子里的莲藕,叶子冻得死死的,裹着一层毛茸茸的、晶莹的霜。生命的热闹,色彩的斑斓,都被这无边的、素白的大氅严严实实地收了去,埋了去。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但这份一无所有的干净,却让心里也跟着空旷起来。
忽然想起祖父。他是个沉默得像块老榆木疙瘩的庄稼人,唯独在冬天,话似乎会多上那么一丝。他总在隆冬最深的夜里,披着那件油亮的旧棉袄,守着堂屋那个泥砌的火塘。火是暗红的,不旺,只勉强驱开紧逼的寒意,将他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着,巨大而嶙峋。他不怎么看我,只盯着那簇火苗,用火钳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灰烬里埋着的红薯或土豆。半晌,会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人呐,有时候就得像这冬窖里的白菜。”
我不懂,望着他。他并不解释,只将烤得焦黑的土豆夹出来,在手心里颠着,吹着气,然后掰开一半递给我。一股混合着泥土与炭火的、滚烫的甜香,猛地冲进鼻腔。那时只觉得好吃,如今想来,那或许便是“真经”的滋味了——不在什么了不得的西天,就在这寒夜里,一双粗砺的手传递过来的、烫手的暖意里。路是冷的,尽头或许还是冷,但这点暖意,便是全部的、关于路途的意义了。
冬日的白昼极短,像是不耐烦的账房先生,匆匆地翻了翻账簿,便合上了。漫长的夜,才是它真正的主场。风是常客,在屋后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林里撒野,发出尖锐的、时高时低的呜咽,像极了成群结队、无法安息的魂灵。它们推搡着窗棂,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丝彻骨的寒意。小时候怕极了这风声,总觉得那黑暗里藏着无数青面獠牙的“妖怪”,要来摄人魂魄。母亲便会把我搂进暖烘烘的被窝,拍着我,轻声说:
“睡吧,孩子。那是风,是树在说话。你听,它们也在喊冷呢。”
我便努力去听。听着听着,那凄厉的呜咽,仿佛真的化作了单调的、困倦的催眠曲。恐惧,竟在那有节奏的拍抚与温柔的话语里,一点点消融了。哪有什么外来的妖怪呢?所有的惊怖,原不过是从自己心里生出的“心猿意马”。风雪是客观的,冷是客观的,唯独那份被放大、被演绎的恐惧,是自己添上去的柴火。后来读到“定住心猿则悟空,拴住意马便化龙”,心里蓦地一亮。祖父守着火塘的沉默,母亲拍抚的温柔,不正是那“定”与“拴”的功夫么?不求降服那外在的风雪,只求看住内心那匹惊惶的、想要四处逃窜的野马。心定了,外界的纷扰,便也成了可以谛听的、另一种“说话”了。
最是那化雪的日子,反比下雪时更难熬。雪是美的,是宁静的宣告;而化雪,却是泥泞的、狼狈的真相大白。屋顶的雪水滴滴答答,没日没夜,敲在檐下的石板上,也敲在人的神经上。院子里满是黑黄交错的雪泥,混杂着枯草与鸡鸭的足迹,肮脏,粘稠,无从下脚。天地间充斥着一股潮湿的、裹挟着尘世所有芜杂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这时的冷,不再是清冽的、有骨气的冷,而是一种纠缠的、甩不脱的阴郁。
这时节,人便容易生出烦躁来,看什么都不顺眼。嫌日子冗长,嫌道路难行,嫌炉火不温,嫌水缸见底……种种不如意,都在这湿冷的催化下,成群结队地冒出来,成了新的“妖怪”。可你又与谁斗呢?天气么?季节么?那只能是徒劳。有一年,我便是怀着这样一股无名火,在湿冷的院子里胡乱劈着柴。斧头落下,木屑飞溅,却劈不开满心的郁结。祖父叼着烟袋,在檐下看了半晌,慢悠悠地说:
“急什么。日头就在云后头走着呢,它又没丢。雪化了,路是难走些,可地底下的麦苗,正喝着这水呢。”
我怔住了,斧头停在半空。是啊,我在与什么较劲呢?与这必然要融化的雪?与这必然要经历的泥泞?我所憎恶的,恰恰是滋养来年新绿的源泉。那一刻,心头那绷紧的、想要“解决”什么的执念,忽然就“算了”。不是无奈的放弃,而是一种豁然的看开。雪化也罢,泥泞也罢,都是这冬日路途的一部分,是那部厚重经卷中,不可或缺的、甚至更为深刻的章节。很多事,到了最后,并非被“解决”了,而是我们终于学会,与它共存,看它在更大的循环里,消融,转化。
守岁的夜,是冬的极致,也是冬的尾声。一家子围坐,灯捻挑得亮亮的。屋外是稠墨般的、砭骨的寒;屋内,炉火通红,水壶滋滋地吐着白汽。旧的桃符已有些黯淡,新的就放在手边,油墨的清香混着食物的香气。这一夜,似乎允许说话,允许回想,也允许沉默地发呆。守,是守护,也是面对。面对即将终结的一年里,所有的得失、悲欢、未竟之事与心头遗憾。它们此刻都安静下来,不再张牙舞爪,只是静静地陈列在记忆里,像窗外安然栖息的雪。
原来,我们一直苦苦追索的“佛祖”,那个全知全能、可以消弭一切苦厄的偶像,从来就不在九霄云外的雷音寺。他正是这个在寒夜里守岁,在疲惫中自省,在泥泞中跋涉,最终学会与自己的“妖怪”们讲和,与漫长的路途和解的——自我。
子时一过,稀疏而响亮的爆竹声,便会远远近近地炸开,惊破这沉凝的冬夜。推门望去,深邃的天幕上,或许会绽开几朵转瞬即逝的烟花。清冽的空气灌入胸膛,带着一丝硫磺的、新生的气息。虽然严寒依旧,但你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一声声脆响,是在郑重地送走,也是在欣然地迎接。
风雪依旧,长路依旧。但心头的炉火,似乎添了一块耐烧的硬柴。我依然是那个在茫茫 winter 里前行的取经僧,只是怀中多了一卷无字的经文,那上面写满的,并非抵达的喜悦,而是关于寒冷、关于泥泞、关于寂静与等待的,全部的温度与意义。
远处的天际,那铁板似的青灰色,仿佛在极细微处,松动了一丝,透出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鸭蛋壳般的暖光来。
作者简介
胡成斌(笔名:凝渊):男,汉族,1980年1月出生于安康市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2022年毕业于杨凌职业技术学院农业生物工程分院,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15年至2018年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支部委员兼村文书,2018年至今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党支部副书记,早阳镇人大代表、早阳镇党代表,2025年西北工业大学法学本科毕业,乡村振兴规划师,农技师,汉滨区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鲁南作家》编辑部特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