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课》
晨光,是从柳公权的笔画间渗进来的。
五点钟的湖城还枕在灰蓝的梦里,我已端坐案前。不是惯常的赖床,而像有一种无形的戒尺在督促。先活络筋骨,待周身微微发了热,再沏一杯清茶,雾气便与墨香般的晨霭融在一处。摊开的字帖里,“玄秘塔”的骨骼清奇。我屏息,跟着那一横的起笔、运笔、藏锋,指尖在空中学着它的力道。四十五个基本笔画,就是四十五道修身律令。这便是我每日的第一课——与千年前的刚正对话,求得心手的一份端正。
生活的涟漪,总在极静时投下石子。
女儿揉着眼出来,带着被惊扰的薄怨。我歉然,她嘟囔着连关门也隔不住动静。刹那间,我心里掠过一个父亲的小小执拗:雷雨岂因你安睡便不来?但这执拗只闪了一瞬,便被更深的体谅覆盖。她需要饱满的睡眠。“好,爸爸下楼去,你安心再睡会儿。”我收起字帖,轻声退出了她的清晨。
真正的风波,在客厅等着我。
妻醒来,带着不安告诉我,她的手机可能丢了,昨夜不忍扰我才没说。我心头一紧,脱口道:“若昨夜告诉我,或许早寻着了!”话出口,便悔了。那焦躁里,分明裹着她多深的情分——她宁肯自己煎熬,也要护我一夜酣眠。这份“错误的体贴”,让我胸口一烫,所有计较都化了。
行动,是化解焦虑唯一的砚台,我得在里面研开浓墨。
我迅速理出线索,发出带着歉意与清晰的求助。很快,一位昨晚送我们回家的朋友回复:他正要赶早出差,但马上去车上找。我感激又不安,这岂不是要误人正事?他提议下午送回,可我立刻想到妻下午有要紧的课程,没有手机,她的心便始终悬着,那一整日的时光都会失了颜色。
一个决定如笔锋般果断落下:我去取。
路程不近,但算算时间,若即刻出发,能在友人的行程开始前赶到。我要在妻子今日的乐章启幕前,将那个丢失的“音符”亲手还到她谱架上。
车安静地滑入晨雾。司机是位面善的年轻人。为了舒缓赶路的紧绷,也出于一种莫名的分享欲,我问他:“小师傅,听听我瞎编的歌,提提意见?”一曲放完,他眼里有光,诚恳地说:“好听,您真有水平。”这份来自陌生人的、毫无功利心的赞赏,像一缕穿窗而入的朝阳。我又放了一首。他听完,竟说出“格局很高,深入人心”的话。我心头一震,对这年轻的灵魂肃然起敬。
话题由此荡开。我问他如何平衡工作与生活。他擦拭着方向盘,说:“出车前我一定把车弄得干净舒服,客人坐着好,我自己一天待着也舒心。有人一天开十六个钟头,我觉得够吃够用就好,身体垮了,全家都愁。”他的话,朴实如砾石,却掷地有声。这哪里是闲聊,分明是生活哲学最本真的授课。我笑道:“今天我这趟车费,值了。我本是来找手机,却好似来采风了。”
我们聊到未来,聊到变化。他说有些乘客无端就给差评,很是无奈。我宽慰道,或许系统终会学会辨别,常怀怨怼者,其路自窄。他点点头,眼里有思索,也有释然。
手机交接,只在路边刹那。友人匆匆递来,我连连道谢。返程依旧搭小伙的车。到家门口,与一位晨遇的老友握手寒暄。回身时,瞥见司机并未立刻离开,他透过车窗,静静望着我们这两个老人在晨曦中谈笑。那一瞬,我忽然读懂了他目光里的东西:那或许是对一种生命状态的凝视——当青春的奔忙逐渐舒缓,人生能否依旧拥有这般从容、温暖、触手可及的情谊?
钥匙竟忘带了!这“千虑一失”让我哑然失笑。按响门铃,妻开门瞬间,我将手机递上。她接过,指尖轻触屏幕,像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世界。她抬眼,眼眶微红,只轻轻一句:“真的辛苦你了。”所有奔波的尘埃,在这句话里落定,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待我平静下来,轻轻推开妻子书房的门,却见她已凝神运笔,素描纸上线条初具,那份气定神闲,竟比我高明不少。手机的归来,让她的世界重新安妥,得以沉浸在她的“功课”里。我想起她常提醒我“有空练练字”,而她自己的追求,从来都是这样默然而乐在地进行着。
我悄悄退出来。
风波平息,我重回茶台。
再次翻开字帖,目光落在颜真卿丰腴雄浑的笔划上。忽然间,那些横、竖、撇、捺,不再只是纸上的墨迹。那一横的平稳,是我决策时强压慌乱的定力;那一竖的挺拔,是求助与奔波中不曾弯曲的脊梁;那一撇的挥洒,是与司机交谈中思想的流动;那一捺的顿挫回锋,是最终归于家庭温暖的妥帖收梢。
我终于明白,最好的字帖,原来不在唐楷晋墨里,而在每一个需要你郑重落笔的清晨。生活,才是那方最浩瀚的宣纸。我们以行动为笔,以心性为墨,写下每一刻的“起、行、收”。而所谓修养,不过是力求在这无垠的纸面上,每一笔都尽可能做到——起得清醒,行得端正,收得从容。
这,便是我今日晨课,最深的笔记。
文/活学修
2025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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