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惧老去》
作者:柔月
何惧老去?你看那山腰的松,岁岁盘着更青的鳞。苔痕爬上石阶时,也带着唐时风雨的润。我曾抚过嶙峋的枝干,却触到地心涌动的春——原来最深沉的绿,都浸在年轮最密的圈纹。
何惧老去?你看那案头的玉,忘了采自哪条河津。摩挲间渐渐生出云絮,倒比初时多了几分温润。它记得所有握过的手,将体温酿成月光般的包浆——那些失散的指纹,在玉髓里开成碎星的花阵。
何惧老去?你看那鬓边的雪,是岁月来不及收走的吻。清晨对镜忽然看见,有银色的溪流发际蜿蜒。竟想起父亲当年的霜鬓,原来这洁白也会遗传——不是衰败,是生命在头顶,轻轻翻到崭新的章篇留下的痕。
何惧老去?你看那掌中的茧,层层叠成土地的年轮。锄柄把春秋种进皮肤,指纹渐渐长成阡陌纵横。如今摊开这微卷的地图,沟壑里仍能听见谷粒爆浆的欢腾——最深的智慧,从来不用眼睛,只在这些粗粝的纹路里栖身。
何惧老去?你看那西窗的影,斜斜地,长长地,爬上旧墙的藤。它慢慢地走,慢慢地吻过每一块砖的皱纹,把正午的锋利,酿成黄昏的蜜。原来光阴老了,便成了酒——醉得梁燕忘了新巢,醉得昙花在梦里,提前开了三更。
何惧老去?你看那泛黄的信,墨痕里游着年轻的鲸。某个字突然洇开涟漪,漫过三十年干涸的河床。原来悲伤也会陈酿,泪的盐粒结晶成星光——每个褶皱的夜晚,都在纸的峡谷里,轻轻回荡着当年的潮响。
是啊,何惧老去?你看那大江总在拐弯处,积蓄最深的歌吟。礁石把浪花嚼成珍珠,白发将时光纺成银线。当夕阳熔进我的瞳孔,终于懂得——老去不是余烬,而是燧石与铁砧,在碰撞间暗藏着的,另一场初生的火韵。
老去,你是松针间滤下的光斑,渐渐移向山的另一边;你是陶瓮腹中沉默的酒,替所有未落的雨,守着最醇厚的诺言。当青鸟的羽毛飘成雪,当钟摆的嘀嗒散作尘烟——我便是那枚不肯坠落的果实,在枝头,静静等待,另一棵年轻的树,把我认成春天的信笺。
2022年生日于北京家中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