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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大哥严水芳,中:重外孙女婿金亮、重外孙女何安琪

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带着毛绒绒的暖意。姐夫张小毛在电话里告诉我,芬芬的女儿要出嫁了。姐姐家人丁兴旺,四个孩子七个孙子,几十年来,我回汉川老家匆匆探看父母,常与这些孩子们错过。姐夫在电话那头特意说:“这个孩子,是你救回来的。”
我一时记不起名字,心却蓦地一沉,随即被一股温热的潮水漫过——是她。那个襁褓里的小脸,瞬间浮现在眼前。
12月6日午时,婚礼在马口镇的一家酒店举行。我刚停好车,一个新娘模样的身影便像一朵云霞飘了过来。她远远地便喊:“舅爹!”声音清亮,带着泪光。走近了,她轻轻挽住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肩上,像所有撒娇的晚辈那样:“妈妈说,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孩子真的长大了。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即将开启自己的人生。这份真实的、蓬勃的美丽,像一只温柔却有力的手,一下子将我拉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几乎被冻结的冬天。
也是一个冬天,2005年,冷得彻骨。
姐夫的电话像冰锥刺来:“芬芬的女儿在武汉市儿童医院,不行了,医生要我们拖回去。”我开车到医院,看到的是一家人被绝望浸透的样子。大外甥女霞霞搂着妹妹芬芬,两人哭得蜷缩在一起,身体不住地颤抖。任何语言都苍白,我只能徒劳地拍着她们的背。
当芬芬的四娘抱着那个被白色襁褓裹紧、已被宣判的小生命上车时,寒气从脚底窜遍我的全身。那不是天气的冷,是希望被抽空后,灵魂深处的死寂。
我们分乘两辆车,芬芬在姐姐霞霞的照顾下,上了另外一辆出租车。
在去汉川老新村她家的路,是年久失修的村道。土路面早已破碎,像大地上纵横交错的疮疤。我的车,这匹平日温顺的老马,此刻成了一叶在怒涛中挣扎的扁舟。它怒吼着,每一次冲进深坑,底盘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车身剧震,仿佛要散架;每一次碾过凸起的碎石,方向盘在我手中疯狂扭动,几乎脱手。尘土从窗缝呛入,世界在剧烈的颠簸中碎裂、模糊。我双臂紧绷,死死握着方向盘,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命运巨兽角力。汗水混着尘土流下,蛰痛眼睛。
后视镜里,四娘的身影被颠得摇晃。她把脸深深埋进襁褓,肩膀耸动,没有声音,但那无声的颤抖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我知道,她的泪正滚烫地滴落。那小小的襁褓,在昏暗车厢里,微弱得像风里最后一粒火种。一种巨大的悲怆淹没了我。这不仅仅是送别一个生命,更是将一丝尚存的温热,从现代医学的无影灯下,载回她生命最初的乡土,去等待最终的黑暗降临。这条路,竟是最后的归途。车轮每转一圈,都像碾过我的心。我几乎要踩下刹车,停下这残酷的“送达”。但身后那死寂的悲伤,推着我,继续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终于缓和。村口那棵老槐树出现在视线里,枝桠光秃秃地划破昏暗的天空。车子在外甥女婆家老屋前停住。熄火,世界骤然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耳中只有自己隆隆的心跳。
芬芬随后从另一辆车下来,倚着车门,几乎站不稳。四娘将襁褓缓缓地放在屋前为后事铺好的稻草上。就在低头我凝视的刹那——借着一缕微弱的天光,我看见,那张小脸上,茸茸的睫毛,似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冬日冻土下,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生机萌动。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住。不是幻觉!那小小的鼻翼,有了,有了微不可察的翕张!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气息!
“孩子还有气!”我的声音干裂嘶哑,自己都吓了一跳。
芬芬像被电击,扑过来,颤抖的手指去探孩子的鼻息、脸颊。她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先是茫然,继而爆发出近乎恐惧的狂喜:“在呼吸……真的在呼吸……”她腿一软,仰起脸,发出一种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天色依旧浓重,但那幢楼房的阴影,似乎被什么东西撬开了一丝缝隙。我抱着襁褓,臂弯里那一点细微的搏动,透过布料,熨帖着我冰封的血管。是母亲滚烫的泪水唤回了她?是故土沉厚的气息护住了她?还是那一路疯狂的颠簸,以某种野蛮的方式,震动了停滞的生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被黑暗触碰过的生命,在回归泥土的路上,自己攥紧了光。
后来,听说孩子放在堂屋的地上摊了几天,竟一天天好转,不医而愈。消息传来时,我长久沉默。再去回想那条路,那些狰狞的坑洼,在我心里变了模样。它们沉默地躺在土地上,像一道道掌纹,记录了一次匪夷所思的接引。或许,那不是绝望的归途,而是一条被我们误读的、笨拙的生之路。大地的坎坷,用它最粗粝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对生命最原始的唤醒。
时光如河,将惊涛骇浪抚成深流。当年襁褓里的婴孩,抽枝发芽,读书识字,如今披上嫁衣,明艳照人。那场劫难没有留下阴影,那条老路也早被柏油覆盖。仿佛一切伤痕,都能被岁月抚平。
直到她与新郎端着酒杯,来到我面前。
四周的喧闹瞬间褪去。她眼眶通红,泪水盈睫,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
“舅爹,这杯酒,敬您。妈妈总说,是您把我抱回了家,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
刹那间,耳边幻听般涌来二十年前的声音:引擎的低吼、轮胎砸进坑底的闷响、底盘刮擦的尖啸,还有,那淹没一切寂静的、心碎的潮湿。原来,一切都没有消失。它们被记忆收藏,沿着血脉悄然流淌,成了她生命故事里不可分割的序章。
我站起身,端起面前的茶杯。手很稳,心底却似又被那条路重重颠簸了一下。我看着她眼里的光彩,那里面映着一个老人的过往,和一个女孩浩瀚的未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杯中温水饮尽。一股暖意滑下喉咙,仿佛融化了沉积多年的寒意。
宴席欢声再起,更加浓烈。我坐回座位,望向窗外。酒店外,是马口镇平坦如砥的柏油路,车水马龙,光滑得映不出倒影。
而我分明感到,那条坑洼的老路,从未消失。它就在我,或许也在她的生命地图之下,倔强地蜿蜒着。它通向那个绝望的寒冬,也连接着这个喧闹的暖日。它是我们共同的一道胎记。
在这平坦顺遂的人间,我们或许都该在心里,留着那样一条“坑洼路”。它提醒我们,生命并非总在光洁的坦途上行进。真正的生机与苏醒,有时恰恰来自那无法预料的颠簸,来自在震荡中依然能感受到的、那一丝不屈的温热与搏动。
那便是生命自身,微弱却永恒的,奇迹般的回响。
2025.12.9.于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