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十九章 暗夜潜行
四月廿二,子夜过后。
法租界贝当路沉浸在沉睡中,只有偶尔驶过的夜班电车发出单调的声响,更衬出街区的寂静。15号别墅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唯有门廊下一盏煤气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别墅后院墙外,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茂密,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黑影。林风骨紧贴着粗糙的树干,心跳如鼓。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旧衣裤,脸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点煤灰,胡乱抹了几道。白景松反复叮嘱他不要亲自来,但风骨坚持——这是他唯一能直接为念尘做的事,他无法安心等待。
按照约定,如果白景松那边安排妥当,确定在明晚(四月廿三)行动,就会在今晚子夜前后派人来此吹哨。但白景松下午托人捎来口信,说“朋友”还在准备,今晚只是初步试探,不一定吹哨,让风骨不必冒险前来。
可风骨还是来了。他想确认,哪怕只是听听夜晚别墅的动静,或者……万一念尘恰好也未眠,能否感受到墙外的注视?
时间一点点流逝。远处教堂的钟声隐约传来,凌晨一点了。周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墙角虫鸣。别墅里没有任何光亮,死寂一片。
就在风骨手脚开始发麻,准备离开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融入风声的“沙沙”声,从他侧后方传来。
不是哨声。是脚步声!
风骨全身瞬间绷紧,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树影里。
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人影,从邻近的巷口悄无声息地滑出,如同一缕青烟,快速移动到别墅后墙下。那人影异常瘦小灵巧,全身紧裹黑衣,脸上似乎蒙着布,看不清面容。他(或她?)在墙根停留片刻,侧耳倾听,然后像壁虎一样,手足并用,借助墙壁细微的凸起和砖缝,竟然在短短几秒内,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近三米高的墙头,伏身观察院内。
风骨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白表叔找的“朋友”?好厉害的身手!
黑衣人观察了大约半分钟,又像一片落叶般轻盈地滑下墙头,落地无声。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蹲下身,似乎在墙根处摸索着什么,随后快速离开,消失在来时的巷口,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风骨等了许久,确认再无动静,才慢慢从树后挪出。他走到黑衣人刚才停留的墙根处,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仔细查看。墙角堆着一些落叶和碎石,似乎并无异常。他学着黑衣人的样子摸索,指尖忽然触到一块松动的砖。轻轻一推,砖块向内凹陷了少许,露出一个小小的空隙。他将手探入,摸到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硬硬的小物件。
他迅速取出,藏入怀中,将砖块推回原位,然后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了贝当路。
直到回到南阳路公寓附近,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风骨才敢掏出那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黄铜钥匙,样式古朴,还有一张折得极小的纸条。就着远处路灯的微光,他勉强辨认出上面几行细若蚊足的铅笔字:
“锁已探明,需配匙。此模可仿。明夜亥时三刻(晚九点四十五),杜邦赴领事馆宴,约两个时辰空档。可行动。若成,证据置于墙根原处。阅后即焚。勿复来。”
没有落款。但显然是白景松那位“朋友”留下的。他们不仅侦查了书房暗锁,还取了钥匙模,并且摸清了杜邦明晚的行踪!效率之高,计划之周密,让风骨既感振奋,又觉心惊。这些行走在暗夜中的人,拥有着他无法想象的能力和网络。
他将纸条反复看了几遍,记下关键信息,然后划亮一根火柴,将纸条和油纸付之一炬,看着灰烬在夜风中飘散。钥匙模则小心藏好。
回到家中,吴姨和父亲早已熟睡。风骨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明晚……明晚就要行动了!如果顺利,就能拿到杜邦走私文物、勾结日本人的证据!有了这些,就能逼他放人!
但如果不顺利呢?如果被杜邦发现,或者行动失败,会怎样?杜邦会如何对待念尘?会如何追查?
巨大的希望和同样巨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他既盼着明晚快点到来,又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至少,此刻念尘还是安全的。
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待明晚那决定命运的几个时辰。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五十章 亥时惊变
四月廿三,晚,九点刚过。
法租界贝当路15号别墅门前,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静静停着。杜邦穿着正式的晚礼服,披着斗篷,从门内走出。他脸色略显苍白,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安静的街道,然后迅速钻入车内。车子缓缓驶离,尾灯的红光很快消失在街角。
别墅恢复了宁静。门廊的灯依然亮着,但主楼的大部分窗户都黑着,只有少数房间透出微弱的光——那是仆役们所在的区域。念尘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老陈今晚似乎也被安排了其他活计,很早就离开了别墅。
一切都符合纸条上的情报。
九点四十分。后院墙外,梧桐树影下,两个几乎看不见的黑影悄然出现。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灵巧,正是昨夜探路的那位;另一个稍显魁梧,动作同样轻盈利落。两人无声地交流了几个手势,瘦小者再次如壁虎般攀上墙头,观察片刻,向下方打了个安全的手势,然后轻盈落入院内。魁梧者紧随其后,翻墙而入,落地时如狸猫般轻巧。
两人对别墅内部的布局似乎了如指掌(或许通过老陈或其他渠道获得了情报),迅速避开可能有人的区域,潜行至主楼后侧一处供仆役进出的侧门。瘦小者用一根细铁丝在锁孔里拨弄了几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进入楼内,一片漆黑。两人没有使用任何光源,仅凭记忆和极其微弱的光线轮廓前进。楼梯、走廊、拐角……他们对路径异常熟悉,很快来到二楼书房门外。
书房的门锁着。瘦小者再次拿出工具,这次花费的时间稍长,显然弹子锁比后门复杂。约莫一分钟后,轻微的“咔哒”声响起。两人闪身进入书房,反手将门虚掩。
书房内伸手不见五指,弥漫着纸张和皮革的味道。瘦小者终于从怀中掏出一支特制的、光线极其微弱集中的小手电,光束细如发丝,只照亮眼前极小范围。
目标明确:书桌左侧立柜。两人迅速来到柜前。瘦小者蹲下,手指精准地找到右下角的凹槽,按下凸起,向右滑动木板,露出暗锁旋钮。他逆时针转动旋钮四十五度——嗒。然后,在左侧合页旁找到真锁孔。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新配好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很涩,但能转动。又转了一下,听到内部机簧松开的轻响。他试着拉柜门——开了!
柜子里分了几层,摆放着一些账本、文件和零碎物品。瘦小者快速而无声地翻查,光束扫过文件标题。大多是洋行正常的商务文件。他要找的不是这些。
他用手电照着柜子内壁,手指细细敲击。在底层靠后的位置,敲击声略显空洞。他摸索着,在柜子底板发现一道极细的缝隙。用薄如蝉翼的刀片插入缝隙,轻轻一撬,一块活动的木板被掀起,露出一个隐藏的夹层!
夹层里放着几个厚厚的文件夹,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着绒布的小匣子。
瘦小者迅速抽出文件夹,借着手电微光快速翻阅。里面是详细的货物清单、运输记录、收款凭证,涉及的文物种类、年代、价值触目惊心。还有几份法文和日文混杂的通信副本,内容涉及如何绕过海关检查、如何伪造文件、如何将文物以“艺术品”或“商品样品”名义运往日本和欧洲,以及利润分成协议。其中一份日文文件末尾,有一个清晰的印章,来自“三井物产”下属的一个特殊部门。
证据确凿!瘦小者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迅速将最关键的文件抽出几页,塞入怀中特制的防水油布袋。然后又打开那个小匣子——里面是几件体积小但异常精美的玉器和金器,在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样品或私藏。
他没有动这些实物,只将匣子原样放回。然后,他将夹层恢复原状,柜门锁好,将钥匙留在锁孔内(这是约定,表示已得手,且未引起怀疑)。
整个行动,从进入书房到得手退出,不超过十五分钟。
两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锁好门,沿着原路返回,从侧门溜出主楼,快速穿过庭院,来到后院墙下。
就在瘦小者准备攀墙时,别墅一楼靠近厨房的窗户,突然亮了!紧接着,传来一个女佣惊恐的尖叫声:“有贼!后院有贼!”
不好!被发现了!
可能是某个起夜的女佣无意中看到了后院移动的黑影。
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别墅其他房间的灯也迅速亮起,人声、脚步声嘈杂响起。
“快走!”魁梧者低喝一声,托举瘦小者迅速翻上墙头。他自己也奋力攀上。
就在魁梧者上半身刚过墙头时,“砰!”一声枪响从别墅方向传来!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打在墙砖上,溅起几点火星。
是杜邦别墅的守卫!他们竟然有枪!
“走!”两人顾不上其他,翻过墙头,落入外面黑暗的巷中,迅速分头狂奔,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里。
别墅内已经乱成一团。守卫的呼喊声、女佣的哭喊声、拉警报的声音响成一片。远处,似乎也传来了巡捕房警哨的声音。
第五十一章 禁锢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苏念尘从浅眠中猛然惊醒。
她本就睡得极不安稳,心中惦记着风骨可能传来的信号(虽然并未听到哨声),也隐隐预感到今晚的不寻常。枪声和随即响起的混乱,让她瞬间意识到:出事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冲到窗边,想看看后院的情况,但窗帘紧闭。她不敢拉开,只能将耳朵贴在玻璃上,倾听外面的动静。
呼喊声、奔跑声、警哨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人朝她这栋楼跑来。
“哐当!”她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推开。
两个穿着制服、面色冷硬的男仆闯了进来,手里居然拿着短棍。紧跟其后的是杜邦的那位法籍男仆总管,脸色铁青。
“苏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总管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去哪里?发生什么事了?”念尘强作镇定。
“别墅进了贼,现在要彻底搜查,确保您的安全,也请您配合调查。”总管不容分说地做了个手势。
那两个男仆上前,一左一右夹住念尘的胳膊,几乎是拖拽着她离开了房间。他们没有去楼下大厅,反而带着她上了三楼,来到一个平时很少使用的、位于走廊尽头的储物间。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念尘挣扎着。
总管冷冷地看着她:“苏小姐,在杜邦先生回来之前,请您暂时待在这里。为了您的安全,也为了便于查清今晚的事情。”他使了个眼色,一个男仆拿出一条粗麻绳。
“你们不能这样!我没有做任何事!”念尘惊恐地看着绳子。
“只是暂时的防范措施。”总管语气冰冷,“如果苏小姐是无辜的,自然没事。”
不由分说,两个男仆将念尘的双手反剪到背后,用麻绳牢牢捆住,又将她按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堆旧布料上。然后,他们退出房间,从外面锁上了门。
黑暗和窒息感瞬间将念尘淹没。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狭小无窗的房间,只有头顶那盏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孤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上。
外面依然能隐约听到别墅里的骚动和巡捕到来的声音。但这一切,似乎都与她隔绝了。
杜邦还没有回来。他知不知道今晚的事?如果他回来,会如何处置自己?那潜入的“贼”是谁?是白表叔安排的人吗?他们成功了吗?还是失败了,被抓了?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最让她恐惧的是,杜邦显然已经对她起了疑心,甚至可能将今晚的失窃与她联系起来。否则,不会用这种近乎囚犯的方式对待她。
双手被缚,无法动弹。在这个密闭的囚室里,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她想起了风骨,想起了那幅未完成的“外滩”,想起了苏州老家月光下的荷塘。如果……如果逃不过这一劫,那些美好,都将成为再也回不去的幻影。
不,不能放弃。风骨还在外面努力,白表叔也在想办法。他们冒了那么大风险,不就是为了救她出去吗?
她必须坚持下去。哪怕双手被缚,哪怕身处绝境。
她开始尝试活动被捆住的手腕,麻绳捆得很紧,稍微一动就摩擦得皮肤火辣辣地疼。但她忍着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尝试扭动,寻找绳结的松动处。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后背。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门外忽然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
杜邦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下了晚礼服,穿着深色的家居服,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阴沉,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蜷缩在角落的念尘。
他一步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念尘的心上。
他在念尘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苏小姐,今天晚上,我的书房失窃了。丢了一些……很重要的商业文件。”
他顿了顿,俯下身,脸几乎凑到念尘面前,眼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告诉我,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第五十二章 无声的对峙
狭小的储物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在杜邦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让他本就阴沉的表情更添几分诡谲。
苏念尘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杜邦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试图剖开她所有的伪装和防线。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或语气失误,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她强迫自己迎上杜邦的目光,尽管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努力保持着一片茫然的惊愕和委屈。
“杜邦先生,”她的声音带着受惊后的微哑和不可置信,“您……您在说什么?书房失窃?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枪声和喊叫才被惊醒,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她试图抬了抬被捆住的双手,麻绳摩擦皮肤带来刺痛,“还被这样对待。我什么都不知道!”
杜邦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念尘强忍着移开视线的冲动,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演技,一半是真实的恐惧和屈辱。
“什么都不知道?”杜邦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苏小姐,你很聪明,手艺也好。但我必须提醒你,有些聪明,用错了地方,会带来灾难。”他直起身,踱了两步,背对着念尘,“今晚潜入的人,目标明确,直奔书房左侧立柜,手法专业,对别墅内部结构也相当熟悉。这不是普通的窃贼。”
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念尘:“我书房里的东西,价值不菲。但更重要的,是一些……商业上的机密文件。那些东西丢了,会很麻烦。”他顿了顿,语气更缓,却更危险,“苏小姐,你最近……有没有向什么人,提起过我的书房?或者,立柜?”
念尘的心猛地一缩。他在试探!他怀疑她泄露了书房和柜子的信息!
“没有!”她立刻否认,语气斩钉截铁,“我怎么会跟别人提起这些?杜邦先生,我只是一个绣娘,每日除了在绣架前,就是在自己房间休息,偶尔去庭院透透气。您的书房是禁地,我从未进去过,也从未与任何人谈论过它。这一点,别墅里的仆役都可以作证。”她说的基本是实话,除了那个惊险的雨夜。
杜邦沉默着,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念尘能感觉到他审视的力度,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那个经常在霞飞路邮局等你的年轻人……”杜邦忽然话锋一转,“是你的弟弟,对吗?他好像……很关心你。”
风骨!杜邦果然知道风骨,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们的会面!念尘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竭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让惊恐流露出来。
“是……是我远房表弟。”念尘顺着之前对咖啡馆经理撒的谎说下去,“他父母双亡,流落上海,在南洋公学读书。我们姐弟相依为命,他偶尔来看看我,也是人之常情。杜邦先生,这……这跟今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我表弟只是个学生,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必须将风骨完全撇清。
“学生……”杜邦重复着这个词,语气莫测,“学生有时,也会被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鼓动,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苏小姐,我欣赏你的才华,给了你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我希望我们能继续愉快地合作,完成‘外滩’,送往巴黎,让你我都名利双收。但前提是,彼此信任,没有……外界的干扰和麻烦。”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他在暗示,如果她再与风骨联系,或者泄露任何信息,合作(以及她眼下的“安稳”)就将终结。
“我明白,杜邦先生。”念尘低下头,声音微弱但清晰,“我会专心完成绣品,不再与外界有不必要的联系。请您……相信我。”
相信?这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但念尘必须表现出顺从和恐惧,降低杜邦的戒心。
杜邦又看了她许久,似乎是在权衡。最终,他挥了挥手:“给她松绑。”
门外的男仆进来,解开了念尘手上的麻绳。手腕上已经勒出了深深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磨破了皮,渗出血丝。
“送苏小姐回房休息。”杜邦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今晚受惊了。明天好好休息,绣品的事,不急。”
“谢谢先生。”念尘活动着疼痛的手腕,低声说道,然后在男仆的“陪同”下,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门在身后关上。念尘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恐惧、后怕、屈辱、担忧……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杜邦没有确凿证据,暂时放过了她。但他显然已经起了严重的疑心,不仅怀疑她与失窃有关,更明确警告她断绝与外界的联系。风骨那边……会不会有危险?杜邦会不会对风骨不利?
还有,今晚潜入的人到底成功了没有?他们拿到证据了吗?如果拿到了,是否安全脱身?如果没拿到,或者被抓住了……
一个个问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走到窗边,轻轻掀开窗帘一角。别墅庭院里还有灯光和走动的人影,巡捕似乎已经离开了,但气氛依旧紧张。后院墙的方向一片漆黑。
证据……是否已经如约放在了墙根?
她多么想立刻去确认,但她知道,此刻自己必定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她只能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或者……等外面的人再次联系她。
可杜邦已经明确禁止她再与外界联系,甚至可能加强了对别墅的监控和守卫。那条脆弱的联络线,是否已经被彻底斩断?
念尘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如此深重的无力感和孤立感。
她就像暴风雨中心的一叶孤舟,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都被切断,只能独自承受着越来越猛烈的风浪拍打,不知何时会倾覆。
而唯一能带给她一丝慰藉和力量的,是藏在心底的那份牵挂,和对那些在暗夜中为她奔走的人,渺茫却坚定的信任。
第五十三章 墙根之物
四月廿四,清晨。
贝当路15号别墅经历了昨夜的风波,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死寂。仆人们都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触怒了面色阴沉的主人。巡逻的守卫增加了一倍,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苏念尘一夜未眠,眼睛下方是浓重的青影。她坐在绣架前,手指捏着针,却久久没有落下。手腕上的红痕依然刺痛,提醒着昨晚的遭遇。杜邦没有再来找她,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无处不在。
她必须表现得一切如常,专心于刺绣。这是她目前唯一的保护色。
上午的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午饭后,她照例在女仆的“陪同”下,去庭院散步一刻钟——这是杜邦“特许”的放风,但显然也是监视的一部分。阳光很好,草坪修剪整齐,喷水池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一切都显得平静祥和,仿佛昨夜的惊变从未发生。
念尘的心却悬着。她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后院围墙的方向。墙根处堆着一些落叶和修剪下来的枯枝,看起来并无异样。那个藏钥匙模的砖缝,也毫无痕迹。
证据……到底有没有放过来?
她不敢停留,也不敢多看,很快便回了房间。
下午,她继续刺绣。但心思完全无法集中。如果证据已经到手,白表叔和风骨接下来会怎么做?直接摊牌逼杜邦放人?还是利用证据做别的安排?杜邦丢了那么重要的文件,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会不会有更激烈的反应?
各种猜测在脑中翻腾,让她坐立难安。
与此同时,南阳路公寓里,林风骨同样处于极度的焦虑中。
昨夜他听到了法租界方向的隐约骚动和警哨声,心知行动可能出了岔子。他一早便想去悦来客栈找白景松,但又恐自己冒失反而暴露。直到中午,才有一个面生的挑夫模样的人,在公寓门口塞给他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纸条,然后匆匆离去。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事有波折,未露行藏。物已得,暂安。勿动,候信。白。”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成。但信息明确:行动遇到了意外(可能就是那声枪响和骚动),但潜入者没有暴露身份,证据已经到手,目前安全,让他按兵不动,等待进一步消息。
风骨悬了一夜的心,稍稍放下一些。证据到手了!这是最重要的!但“事有波折”和“未露行藏”又让他担忧,潜入者是否受伤?念尘在别墅内是否受到牵连?杜邦会如何反应?
他恨不得立刻知道所有细节,但只能强迫自己忍耐。白景松让他等,他就必须等。
这一等,就是两天。
四月廿六,傍晚,又一个陌生人来到南阳路公寓,这次直接敲开了门,自称是“白老爷派来送东西的”,交给吴姨一个用旧报纸裹着的小包袱,说是苏州特产,然后迅速离开。
吴姨疑惑地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包苏州糕点,还有一小罐茶叶。但在茶叶罐的底部,压着一张折叠的、与罐底形状严丝合缝的硬纸片。
风骨避开父亲,悄悄取出纸片。上面用极细的笔写满了字,是白景松的笔迹:
“风骨贤侄阅后即焚:
物已确证,杜邦走私文物、勾结日人无疑,证据确凿,分量极重。然昨夜事发,杜邦警觉,别墅戒备森严,念尘处境恐更艰难。彼疑心念尘,然无实据,暂未动。我已将证据副本密存安全之处,正设法通过可靠渠道,向法租界当局及报界匿名透露部分信息,施压杜邦。此举风险亦大,恐其狗急跳墙。
现需你做一事:设法接近贝当路别墅,观察外围动静,尤其注意有无异常人员出入(如日本面孔、或形迹可疑之华人),若有,记下特征时辰。更关键者,需确认念尘安危信号——彼房间南窗,若有盆花(无论何种)摆放,则为平安;若无,或换为他物,则示警。此事需极度谨慎,万不可暴露自身!
我另已设法接触别墅内一可能同情念尘之仆役(非老陈,其人已受严密监视),传递此信号约定,但能否成功未可知。你之观察,乃双重保险。
切记,自身安全第一!若有险情,即刻远离,速来悦来客栈寻我。
白 即日”
风骨反复阅读,将每一个字刻入脑海,然后划燃火柴,将纸片烧成灰烬。
任务来了。他需要去贝当路外围观察,并确认念尘的平安信号。
危险,但必须去做。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直接为念尘做的事。
四月廿七,上午,风骨借口去图书馆查资料,离开了家。他没有直接去贝当路,而是先绕到附近,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旧衣服,戴了顶破旧的鸭舌帽,将脸遮住大半。
他选择在贝当路隔壁的一条平行小街观察,那里有几家小店铺,人流稍杂,不易引人注意。他买了一包烟(虽然不抽),倚在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目光却不时扫向贝当路15号的方向。
别墅大门紧闭,偶尔有送菜、送信的工人进出,都有守卫仔细盘查。他没有看到明显的日本面孔,但注意到有两三个穿着短褂、眼神精悍、不像普通仆役的华人男子,在别墅附近徘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这很可能就是杜邦加强的守卫或眼线。
观察了两个多小时,并无特别发现。他换了个角度,试图看向别墅二楼东侧念尘房间的窗户。距离有些远,但勉强能看清轮廓。窗户紧闭,窗帘似乎拉开了一半?窗台上……好像有东西?
风骨的心提了起来。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因为反光和距离,看不太真切,但窗台上似乎确实摆放着一盆小小的、绿色植物样的东西!不是非常醒目,但确实存在!
是花吗?还是只是普通的盆栽?他无法确定种类,但只要有东西摆放,按照约定,就是平安信号!
念尘还安全!而且,她收到了信号约定,并做出了回应!白表叔联系的“内线”可能成功了!
一股强烈的喜悦和希望冲上风骨心头,几乎让他热泪盈眶。他强忍住情绪,继续观察。又过了半小时,那盆植物依然在那里。
他记下时间、观察到的情况,以及那几个可疑守卫的特征,然后迅速离开了观察点。
没有直接回南阳路,他先去悦来客栈附近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盯梢,才进去找到了白景松。
听完风骨的汇报,白景松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窗台有物……好,这是个好迹象。说明念尘暂时无恙,且我们的人可能已经联系上了她,或者她足够机警,领会了信号的含义。”
“白表叔,证据已经送出去了吗?杜邦那边有什么反应?”风骨急切地问。
“匿名信今天早上已经通过特殊渠道,分别投递到了法租界工部局一位与杜邦素有嫌隙的董事信箱,以及两家立场相对中立、但影响力不小的报馆。内容只涉及杜邦洋行涉嫌文物走私的部分证据(隐去了日本人的关联),指控其违反租界条例和国际公约。接下来,就看工部局内部和舆论的反应了。”白景松神色凝重,“杜邦不是一般人,他在工部局和巡捕房都有关系,很可能将事情压下来,或者反咬一口。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念尘……”
“如果施压成功,杜邦为了自保,可能会选择妥协,悄悄放走念尘,平息事端。这是最好的结果。”白景松顿了顿,“但如果他选择硬扛,或者怀疑到我们头上,可能会对念尘采取更极端的手段,甚至……灭口。”
灭口!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风骨的心脏。
“不会的……他不敢吧?在租界杀人?”风骨的声音发抖。
“在租界,一个‘逃跑’或‘意外身亡’的中国女工,不是什么大事。”白景松的声音低沉而残酷,“尤其是如果牵扯到日本人的利益,杜邦更可能铤而走险。”
风骨感到一阵眩晕。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又被巨大的恐惧吞噬。
“那我们……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去要人?拿着证据?”风骨几乎是在哀求。
“证据是我们的底牌,不能轻易亮出全部。亮出来,就是彻底撕破脸,再无转圜余地。杜邦若狗急跳墙,念尘第一个遭殃。”白景松摇头,“现在,我们是在走钢丝。一边施压,一边等待,一边准备后手。我已经安排好了另一条退路,如果情况急转直下,必要时,我们可能需要用非常手段,强行带念尘离开上海。”
“强行带走?”风骨震惊。
“只是最后的准备。”白景松按住他的肩膀,“风骨,记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我们已经拿到了最有力的武器,现在需要的是时机和策略。你继续观察,留意一切变化。我也会动用所有关系,打听工部局和报馆那边的动向。”
离开悦来客栈,风骨走在街上,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只觉得寒冷刺骨。
原来,即使拿到了证据,救出念尘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甚至更加凶险。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有权有势、可能不择手段的对手。
希望与绝望,像两条毒蛇,交织缠绕,啃噬着他的心。
他抬起头,望向法租界的方向。
念尘,再坚持一下。
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带你离开。
一定。
(第二卷《沪上风云》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