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十三章 潘书手
三月廿二,午后,老城厢福佑路。
与租界的整洁宽阔截然不同,福佑路狭窄、嘈杂,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石板路坑洼不平,两旁挤挨着各种店铺——杂货铺、裁缝店、药铺、小吃摊,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般从竹竿上垂落,几乎遮蔽了天空。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混杂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林风骨按照赵老板模糊的指点,在迷宫般的巷弄里转了许久,才找到那个挂着“代写书信、文书、契约”小木牌的旧门面。门面极小,缩在一家剃头铺和一家纸马香烛店中间,黑黢黢的,不仔细看很容易错过。
他掀开打了补丁的蓝布门帘走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一张旧书桌靠墙摆放,堆满了账本、纸张和笔墨。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半旧长衫、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抬起头。
“先生是……”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请问是潘先生吗?”风骨礼貌地问。
“是我。有事?”潘书手放下笔,透过镜片打量他,目光精明。
风骨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赵记机械行的赵老板介绍我来。想请教一些关于租界洋人雇佣契约的事情。”
听到“赵老板”,潘书手的神色缓和了些,指了指桌对面的凳子:“坐。洋人契约?怎么回事?”
风骨斟酌着词句,隐去念尘的真实姓名和具体情况,只说一位亲戚家的年轻女子,被法租界一位法国商人以优厚条件雇为专属绣娘,签了半年的独家契约。家人担心契约有陷阱,但无法看到文本,只知道是法文写的,锁在商人书房。
潘书手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击。等风骨说完,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法租界的法国商人……姓什么?”
风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杜邦。”
潘书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杜邦洋行……听说过。做丝绸古董的,手面不小。”他顿了顿,“年轻人,你亲戚这桩事,有点棘手。”
“请先生指教。”
“首先,洋人的雇佣契约,尤其是这种‘专属’、‘独家’性质的,往往条款极其严苛。工作内容、时间、地点、成果归属、保密义务、违约罚则……写得密密麻麻。他们精通法律,又占着强势地位,埋下的伏笔,中国人很难看透。法文写就,更是加了层屏障。”潘书手缓缓道,“其次,契约锁在书房,说明杜邦很看重,也说明他防范心重。想看到原文,难。”
“那……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风骨的心往下沉。
“办法不是没有,但都得冒风险,且未必能成。”潘书手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碗,喝了一口,“一,找机会接近能进出书房的人——比如贴身仆役、秘书,花点钱,或许能抄录或偷看几眼。但这人必须可靠,且不能惊动杜邦。二,等。杜邦若要用这份契约办事——比如与别人合作、办理公证、发生纠纷需要出示——契约就可能离开书房。那时或许有机会接触到副本或抄件。三,”他看了风骨一眼,“从其他渠道,了解杜邦洋行过往类似的雇佣案例。如果他经常用这种模式雇佣中国手艺人,或许能找到其他签过契约的人,了解大概内容。不过,这种人要么还在为他工作,要么已经离开上海,找起来不容易。”
三条路,每条都布满荆棘。第一条风险最大,且风骨在杜邦别墅内毫无人脉。第二条被动且渺茫。第三条看似可行,但大海捞针。
“潘先生,如果……如果能看到契约原文,您能帮忙解读吗?费用……”
潘书手摆摆手:“费用好说,看赵老板面上,不会多要你的。关键是原文。我懂一点法文,租界里混饭吃,多少要沾些。但光看契约文字还不够,还得结合上海租界的条例、法国民法典的相关规定,甚至中法之间的条约,才能看出门道。有些条款,单独看没问题,结合其他法律一卡,可能就是无效的,或者解释权完全在洋人手里。”
“那……有没有可能,契约本身就违法?比如限制人身自由过甚?”
“有可能。”潘书手点头,“租界工部局和会审公廨对‘人身限制’有一定界定,过于严苛的条款可能不被支持。但问题是,谁会去告?怎么告?一个无依无靠的中国女子,告一个有钱有势的法国商人?在租界的会审公廨,洋人有领事陪审,输赢难料。就算告赢了,执行也是难题。更大的可能是,在告赢之前,这女子就已经被各种手段弄得无法在上海立足了。”
现实冰冷而残酷。风骨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即使找到契约漏洞,缺乏力量去挑战,一切仍是空谈。
“不过,”潘书手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你刚才说,杜邦雇的是绣娘,要送作品去巴黎参展?”
“是。”
“这或许是个突破口。”潘书手指尖在桌上划着无形的线,“艺术作品,涉及著作权、署名权、展览权、收益分成。如果契约里对这些约定不清,或者完全剥夺了作者的权利,将来或许可以凭此做些文章。当然,前提是这绣娘的作品真的很有价值,引起了足够关注,甚至……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风骨,“租界里,洋人和洋人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利益,就有矛盾。”
风骨若有所悟。艺术品的价值,可以成为筹码?可念尘现在完全在杜邦掌控下,作品恐怕也被视为杜邦的财产。
“我明白了。谢谢潘先生指点。”风骨起身,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元——这是他省下的零用钱和稿费——放在桌上。
潘书手看了一眼,只取了一块,其余的推回去:“用不着这么多。等你拿到了契约原文,或者有了更确切的消息,再来找我。现在,这点够了。”
风骨感激地鞠了一躬,收起银元。
离开福佑路那间昏暗的小屋,重新踏入喧闹的街市,风骨的心情并未轻松。潘书手提供了思路,但每一条路都崎岖难行。契约原文是绕不过去的坎。
那张写着“书房左柜,蓝皮文件夹”的纸条,此刻仿佛更沉重了。
如何突破那间书房?
也许……需要一个内应。
他想起了老陈,那个负责“陪伴”念尘外出的杂役。老陈上次那番语焉不详的警告,似乎对杜邦并非全然忠心,或许……是个可以试探的对象?但这风险极大,一旦老陈告密,念尘的处境将立刻恶化。
或者,从别墅其他仆役入手?那些中国佣人,在这位法国主人手下讨生活,是否也有人心怀不满,或可用钱财打动?
风骨知道,自己正在思考一些他以往绝不会涉及的、近乎“阴谋”的手段。这让他感到陌生和不适。但为了念尘,他必须逼迫自己走出书斋的单纯,直面这世界的复杂与灰暗。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该回学校了,下午还有课。
走在回租界的路上,他反复咀嚼潘书手最后那句话:“租界里,洋人和洋人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利益,就有矛盾。”
矛盾……杜邦和谁可能有矛盾?他的商业竞争对手?工部局里与他政见不合的人?或者,那些可能觊觎念尘绣品价值的其他艺术商或收藏家?
如果能找到这样的矛盾点,或许能借力打力。
但这需要更深入、更广泛的信息网络,远非他一个学生所能及。
周启明……也许能通过“新青年学社”接触到更广的圈子?但必须极其谨慎,不能暴露念尘。
千头万绪,再次涌来。
风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知道,这是一场需要耐心、智慧和运气的漫长博弈。而念尘,是这场博弈中最脆弱也最重要的棋子。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周密。
在找到稳妥的办法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但时间,也在分秒流逝。念尘的半年契约,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第四十四章 意外的访客
三月廿八,周六下午,南阳路公寓。
吴姨的病好了大半,正在拆洗冬被,屋子里飘散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林文渊今日休息,难得清闲,坐在窗边看一本旧棋谱。风骨在里屋温书,准备下周的测验。
难得的宁静被一阵敲门声打破。
吴姨擦了手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四十岁上下,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色长衫,手里提着一盒点心,笑容可掬。
“请问,这里是林文渊先生府上吗?”
“您是……”吴姨有些警惕。
“敝姓白,白景松,从苏州来。林文渊先生是我表兄,多年未见了,特来拜访。”男人说着,递上名帖。
吴姨接过名帖,回头喊了一声:“老爷,有位苏州来的白先生找您。”
林文渊闻言,放下棋谱,走到门口。看到来人,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回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景松?真是你?快请进。”林文渊侧身让客。
白景松进了屋,将点心盒子放在桌上,四下打量了一眼这简陋的公寓,眼中闪过一丝感慨:“文渊兄,多年不见,没想到是在上海重逢。家里……变故我都听说了,节哀顺变。”
“都过去了。坐吧。”林文渊请他在桌边坐下,示意吴姨上茶。风骨也从里屋出来,向客人行礼。
“这是风骨吧?都长这么大了!”白景松打量着风骨,赞道,“一表人才,听说在南洋公学读书?好,好啊!”
寒暄几句后,白景松说明了来意。原来,他近几年在苏州经营一家小织坊,专做高档丝绸面料,与上海一些绸缎庄有生意往来。此次来沪,一是拓展业务,二也是听说林家变故后流落上海,特来探望。
“文渊兄,如今在哪高就?”白景松问。
“在一家机械行帮闲,记记账而已。”林文渊淡淡回答。
“唉,真是委屈兄长了。”白景松叹息,“当年林家何等风光……世事无常啊。”他话锋一转,“对了,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听说……念尘那孩子,也在上海?”
屋里气氛瞬间微妙起来。林文渊看了风骨一眼,风骨的心也提了起来。
“是。她在法租界一位法国商人处做些刺绣活计。”林文渊回答得谨慎。
“法国商人?”白景松的眉头皱了起来,“我前几日在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的茶楼,听几个做丝绸生意的朋友闲聊,提起一位叫杜邦的法国商人,最近在大力推一位中国绣娘的作品,还说要送到巴黎去。描述的年纪、手艺特点,倒有几分像念尘。不会……就是她吧?”
风骨的心猛地一跳。消息竟然已经传到苏州商人的耳中了?
林文渊也是微微一惊:“景松,你听到些什么?”
白景松压低了声音:“文渊兄,咱们是亲戚,关起门来说话。那个杜邦,在业内风评……可不算太好。都说他生意做得大,手段也活络,黑白两道都有些关系。他这么高调推一个年轻的中国绣娘,恐怕不只是看重手艺那么简单。我那朋友说,杜邦最近和日本人走得很近,而日本人……对中国的传统工艺和艺术品,向来是既觊觎又挑剔。我担心,念尘那孩子,被人当了幌子,或者……更糟。”
这话与陈先生、潘书手的说法不谋而合,更增添了几分真实性。风骨忍不住插话:“白表叔,您还听到什么具体的吗?关于杜邦,或者他对待雇工的方式?”
白景松看了看风骨,又看了看林文渊,叹了口气:“具体的契约、内情,外人难知。但有些传言,说杜邦用契约把雇来的人捆得很死,尤其是有些特殊手艺的,几乎等于半软禁,作品和人都牢牢捏在手里。而且,他结交的人三教九流,有些场合……并不适合清白女子涉足。念尘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落在这种人手里,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林文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一直知道儿子在担心念尘,但他自己处境艰难,又觉得念尘既已签契,且杜邦是体面商人,或许不至太糟。如今听亲戚也这么说,不由得更添忧虑。
“景松,依你看,该如何是好?”林文渊问。
白景松沉吟道:“若能见到念尘,当面问清情况最好。若她愿意离开,哪怕赔些违约金,我想办法周转,先帮她赎身。毕竟是我白家的女儿,不能眼睁睁看她陷在火坑里。只是……”他面露难色,“杜邦在法租界势大,硬来肯定不行。最好是能拿到契约,看看有无转圜余地,或者找到他别的错处,施加压力。”
又是契约!风骨几乎要脱口而出自己知道契约所在,以及正在寻找办法。但他忍住了。这位白表叔虽说是亲戚,但多年未见,其真实来意和可信度尚需观察。
林文渊显然也有同样顾虑,没有接赎身的话茬,只是说:“景松有心了。念尘那孩子……性格倔强,未必肯接受帮助。而且她现在每月有固定时间可出门,下次风骨见她,可以试着问问她的想法。”
“每月可出门?”白景松追问,“在何地?何时?”
风骨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微微点头,才说:“每月初一、十五下午,她有时会去霞飞路邮局办事。”
白景松记下,点点头:“好。若是方便,下次她出门时,我也想见见她。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他顿了顿,又道,“文渊兄,风骨贤侄,我在上海还要逗留些时日,住在闸北的‘悦来客栈’。若有事,或打听到什么新消息,可随时来找我。咱们是至亲,理当互相照应。”
又聊了些苏州旧事和上海近况,白景松便起身告辞,留下那盒苏州糕点。
送走客人,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父亲,这位白表叔……”风骨试探着问。
林文渊望着窗外,缓缓道:“他是我远房表弟,年轻时有些纨绔,家道中落后倒是踏实做了生意。多年不见,此番前来,叙旧是其一,打听念尘情况是其二。他说的那些,与你这段时间的担忧倒是吻合。只是……”他转身看着风骨,“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提出赎身,是好意,但杜邦那边未必肯放人,强行为之恐生事端。你下次若见到念尘,可以透露白表叔来过,问问她的意思。切记,不要擅自答应什么,也不要将我们知道的细节全盘托出,尤其是你私下打听的那些。”
“我明白,父亲。”风骨应道。父亲虽然谨慎,但显然也开始正视念尘处境的危险性了。白景松的出现,或许是一个变数,一个可能的助力,但也可能带来新的不确定。
吴姨收拾着茶碗,低声道:“这位白老爷看着倒像是真心记挂念尘小姐。要是他真能帮上忙就好了……”
风骨没有接话。他回到里屋,拿起书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白景松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水面。他带来了更确切的业内传言,也带来了一个“赎身”的可能性。但这可能性背后,是杜邦的阻力、念尘自己的意愿,以及白景松真实的动机和能量。
契约、杜邦的势力、日本人的影子、白景松的提议……各种线索和力量在风骨脑中交织碰撞。
他想起潘书手说的“矛盾”。白景松作为苏州丝绸商,与杜邦可能存在商业竞争关系?或者,他只是单纯出于亲戚情分?
四月初一,很快就要到了。那天,念尘可能会去霞飞路。要不要告诉白景松?要不要安排他们见面?
风骨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岔路口,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将事态引向不同的方向。他需要更冷静的判断,也需要……一点运气。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上海华灯初上,无数个窗口亮起,无数个故事在夜色中继续上演。
而他们的故事,正走向更深的迷雾和更激烈的漩涡。
第四十五章 暗室微光
四月初一,下午,天气晴好,春风和煦。
霞飞路比平日更加热闹,梧桐新叶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林风骨提前到了“凯司令”对面,心中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忐忑不安。他既盼着见到念尘,又担心她不来,更纠结于是否要将白景松来访的消息告诉她,以及是否要安排他们见面。
白景松昨天托人捎来口信,说今日下午也会在霞飞路一带,若风骨见到念尘,可设法告知,他愿在附近茶楼等候。
两点整,念尘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邮局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旗袍,外面罩着浅灰色的开衫,头发用一根素银簪子绾起,看起来清爽了许多,但眉宇间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她快步穿过马路,来到风骨面前。
“风骨。”她轻声唤道,嘴角努力弯起一个弧度。
“念尘。”风骨看着她,发现她手里拿着一个用布仔细包好的长方形物件,“这是……”
“给。”念尘将布包递给他,“打开看看。”
风骨疑惑地接过,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幅小小的绣品,绷在精致的红木绣架上。绣的是月光下的荷塘——几片墨绿的荷叶,一朵将开未开的粉色荷花,水波粼粼,月光如碎银般洒落。构图简洁,但针法极为细腻,尤其是月光在水面的倒影,用了极细的银色丝线和特殊的针法,营造出朦胧闪烁的效果,栩栩如生。
“这是我偷偷绣的,用的是以前的旧线。”念尘低声说,“照着小时候咱们家后园荷塘的样子。比不上那些外滩的大件,但……是我自己想绣的。送给你。”
风骨的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丝缎,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和温暖。在杜邦那里,她日夜赶工的是冷硬陌生的外滩建筑,而在这幅小小的绣品里,她绣的是记忆里最温柔的故乡月光。这不仅是礼物,更是一种无声的倾诉和坚持。
“很美。”风骨的声音有些哽,“谢谢。”
念尘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我只能待一小会儿。杜邦先生下午有客人,老陈等在那边巷口。”她指了指不远处。
风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老陈推着自行车,在巷口阴影里站着,目光时不时扫过来。
“念尘,有件事要告诉你。”风骨收回目光,快速而简洁地将白景松来访的情况说了一遍,包括白景松听到的传言、他的担忧以及“赎身”的提议。
念尘听完,沉默了很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的边缘,眼神复杂变幻。
“白表叔……他真这么说?”她轻声问。
“是。他说想见你,今天就在附近茶楼等着。”风骨观察着她的神色,“你怎么想?”
念尘咬了咬嘴唇:“杜邦……确实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我这段时间,除了绣外滩,有时还要帮他整理一些来往信函的目录,虽然看不到内容,但能感觉到,他来往的人很杂,有些信笺的落款和印章……不太寻常。而且,他最近心情似乎有些烦躁,对绣品的进度催得更紧了,要求也越发苛刻。”她顿了顿,“白表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赎身……恐怕没那么容易。契约签得死,违约金数额不小。而且,杜邦现在正指望我这幅‘外滩’去打通巴黎的关系,绝不会轻易放我走。强行要走,我怕……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她的分析冷静而现实,透露出远超年龄的成熟和无奈。风骨的心更沉了:“那……难道就这么等着?”
“我也不知道。”念尘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在完成‘外滩’之前,他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至于以后……”她苦笑了一下,“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或许绣品成功了,我有了点名声和积蓄,反而能多一点谈判的筹码。也或许……”她没有说下去。
“白表叔那里,你要见吗?”风骨问。
念尘想了想:“今天时间太紧,老陈盯着。而且,我不知道白表叔具体是什么打算,贸然见面,万一被杜邦知道,反而不好。风骨,你替我谢谢白表叔,就说他的心意我记下了。但眼下,我还是先安分完成契约。等……等合适的时机再说。”
她没有完全拒绝,但选择了最谨慎的处理方式。风骨理解她的顾虑,也尊重她的选择。
“好,我会转告。你自己千万小心。如果……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对,或者需要帮忙,想办法给我递消息,像上次那样。”
念尘点点头,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卷,迅速塞到风骨手里:“这个,你收好。别在这里看。”
风骨紧紧握住纸卷,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
“我该走了。”念尘看了看怀表,眼中流露出不舍,但还是决然转身,“风骨,保重。荷塘……喜欢就留着。”
“你也保重。”风骨看着她快步走向巷口,老陈推着车跟了上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风骨才慢慢摊开手心。那个小小的纸卷,是用极薄的纸写的,卷得很紧。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小心展开。
上面是几行娟秀而急促的小字:
“杜邦近日与一日本商社代表密谈数次,内容不详,但似与一批‘特殊货品’及‘文化交流’有关。彼等曾问及苏绣名家传承及秘技。我心不安。书房左柜下层,似另有夹层,我曾见其深夜独自开启,神态诡秘。一切小心,勿轻信人言。尘。初三夜。”
风骨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微微颤抖。日本商社!特殊货品!苏绣秘技!书房夹层!
念尘传递的信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具体,也更骇人。杜邦与日本人的往来果然不仅仅是商业合作,似乎还牵扯到更深层次的图谋——对中国传统工艺(甚至可能是技艺秘密)的觊觎。而书房夹层的存在,说明杜邦藏着更深的秘密。
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绣娘的雇佣关系范畴。念尘的处境,可能比想象的更危险。她不仅是一个被剥削的劳动者,更可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成为某种文化或商业间谍活动的边缘知情者,甚至工具。
风骨将纸条仔细叠好,贴身藏起。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白景松的提议,现在看来更加紧迫,但也更加艰难。杜邦所图甚大,绝不会轻易放弃念尘这枚棋子。
他必须尽快行动。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潘书手、周启明、甚至白景松……或许可以尝试将这些分散的力量和线索整合起来?但必须万分小心,绝不能打草惊蛇。
风骨抬起头,望向霞飞路川流不息的人潮。在这片繁华之下,暗流汹涌,危机四伏。而他和念尘,正身处漩涡的边缘。
他握紧了拳头,那幅小小的荷塘绣品和怀中冰冷的纸条,仿佛给了他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一种是柔软的怀念与坚守,一种是坚硬的警觉与决心。
他转身,朝着与白景松约定的茶楼方向走去。
有些话,需要当面说清楚了。
有些决定,不能再拖延了。
在这间暗室般的时局里,他们必须努力为自己,也为在乎的人,点亮哪怕一丝微光。
(第二卷《沪上风云》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