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告别的重逢》第一卷:茧世浮沉
第十九章 冬日私语
十二月的上海,冷得彻骨。
那种冷不是北方那种干冷,刀割似的,痛痛快快;而是江南特有的湿冷,像无数看不见的冰针,悄无声息地钻进骨髓里,在关节处慢慢融化,带来一种阴柔而持久的疼痛。清晨从被窝里爬出来需要巨大的勇气,因为被子外面和里面的温差,像是两个季节。
林风骨在这样的一个清晨醒来时,听见窗外有细碎的、簌簌的声音。
不是雨声——雨滴敲打瓦片的声音是清脆的;也不是风声——风穿过枯枝的声音是呼啸的。这声音更轻,更密,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无数细小的沙粒洒在窗玻璃上。
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
下雪了。
上海难得下雪。即使下,也多是那种转瞬即逝的、落地即化的零星雪粒。但今天的雪不同——雪花很大,很完整,六角形的晶体在晨光中清晰可见,慢悠悠地、不慌不忙地从灰白色的天空飘落。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一层盐,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石板路粗糙的表面、甚至远处屋顶的青瓦,都染成了温柔的白色。
风骨静静地看着。雪落无声,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远处码头隐约的汽笛声、街上早起的车马声,都被这层雪吸收、消解,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忽然想起苏州的雪。苏州的雪更常见些,但也很温柔,不会像北方那样铺天盖地。记忆中最深的一场雪是在他十岁那年,雪下了一夜,清晨推开门,庭院里的假山、石凳、梅树,都戴上了厚厚的白帽子。他和念尘在雪里堆雪人,手冻得通红,但笑得很开心。念尘用两颗黑石子做雪人的眼睛,用一根胡萝卜做鼻子,还用红纸剪了个嘴巴贴上去。那个雪人在庭院里站了三天才融化,融化时眼睛和鼻子掉在地上,念尘还蹲在那里看了很久,说雪人“死”了。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四年,不长,但足以让一个孩子长成少年,让一场雪从记忆变成回忆。
他穿好衣服,围上念尘织的围巾,走出宿舍。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化成一粒粒细小的水珠。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大口呼吸,那种混合了雪和泥土的气息,让他恍惚间以为回到了苏州。
操场上已经有一些早起的同学在玩雪。几个男生在打雪仗,笑声清脆;几个女生小心翼翼地堆着雪人,给雪人戴上帽子围巾;还有人在雪地上写字,大大的“新年快乐”,很快又被新的雪覆盖。
风骨没有参与。他沿着跑道慢慢走着,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一圈,又一圈。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雪,听着雪,感受着雪落在脸上的冰凉。
走第三圈时,他看见了白秀芸。
她一个人站在操场边的单杠旁,仰头看着天空,任雪花落在脸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棉袄,围着白色的围巾,在雪地里像一朵盛放的红梅。
“白秀芸。”风骨走过去。
白秀芸转过头,脸上带着微笑:“林风骨,早。你也来看雪?”
“嗯。上海很少下这么大的雪。”
“是啊,我父亲说,他三十年来只见过三次这么大的雪。”白秀芸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六角形,真漂亮。”
雪花在她掌心停留了片刻,然后融化,变成一滴水。
“美的东西都短暂。”她轻声说,“就像这雪花,就像青春,就像……某些情感。”
风骨心里一动。他想起念尘,想起她即将到来的婚姻。是啊,美的东西都短暂。那段在苏州老宅里的时光,那些和念尘一起读书、看花、听雨的日子,就像这场雪,美丽,纯净,但注定要融化。
“你怎么了?”白秀芸问,“看起来有心事。”
风骨犹豫了一下。这些天,他心里的苦闷一直没处说。赵明诚虽然关心他,但毕竟年纪相仿,有些事说了他也不懂。而白秀芸……她似乎总能理解。
“家里……有些事。”他含糊地说。
“关于上次你父亲来上海说的事?”白秀芸很敏锐。
风骨点点头。
“想说说吗?”白秀芸的语气很温和,“不想说也没关系。但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
也许是雪景太安静,也许是白秀芸的眼神太真诚,风骨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简略说了家里的事——工坊裁员,祖父病倒,还有……念尘即将嫁人。
他没说念尘的名字,只说“一个像姐姐一样的人”。但白秀芸似乎听懂了。
“她很在乎你,是吗?”白秀芸问。
风骨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在乎她。”白秀芸微笑,“你说起她时,眼神不一样。而且……你这条围巾,织得很用心,不是商店买的,应该是她织的吧?”
风骨下意识地摸了摸围巾。是的,念尘织的,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心意。
“她很用心,”白秀芸继续说,“在这样的冬天,远在异乡的人,收到这样一条围巾,会觉得很温暖。因为她把关心织进去了。”
这话说得很准。风骨每次围这条围巾,都觉得温暖,不只是身体的温暖,更是心里的温暖。
“可是……”他低声说,“她可能很快就要嫁人了。嫁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白秀芸沉默了片刻。雪花在她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披了一件白色的披肩。
“林风骨,”她终于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学医吗?”
“为了治病救人?”
“这是一部分原因。”白秀芸说,“但更深的,是因为我母亲。”
这是风骨第一次听她说起母亲。
“我母亲在我八岁那年去世了,肺病。”白秀芸的声音很平静,但风骨听出了里面的痛,“当时我们请不起好医生,请了个江湖郎中,开了些乱七八糟的药。母亲吃了,病情反而加重,最后……”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说:‘秀芸,你要读书,要有本事,不要像娘一样,什么都靠别人。’那时我不懂,后来懂了。她是想说,女子要有独立的能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风骨静静听着。雪还在下,落在他们之间,像一道轻柔的帘幕。
“所以我想学医。”白秀芸说,“不只是为了救人,也是为了证明,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有学识,有能力,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我父亲支持我,是因为他明白这个道理——时代变了,女子不能永远困在家里,她们也应该有飞翔的翅膀。”
飞翔的翅膀。这话让风骨想起念尘。如果念尘也有这样的机会,如果她也能来上海念书,学医,或者学别的,她的人生会完全不同吧?她会像白秀芸一样,自信,独立,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
但现实是,她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有翅膀,但飞不起来。
“你在想她,是吗?”白秀芸问。
风骨点点头。
“你觉得她可怜?”
“不只是可怜。”风骨说,“是……不公平。她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却要被安排这样的命运。”
“是的,不公平。”白秀芸同意,“但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我们这些有机会的人,有责任——不是为了同情那些没机会的人,而是为了创造更多的机会,让更多的人有机会。”
她看着风骨:“所以你要努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像她一样,被困住的人。你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改变一些事情——哪怕只是很小的事情。”
这话像一道光,照进了风骨心里的迷雾。是的,他要变得强大。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有能力创造改变——也许不能改变整个世界,但至少能改变一点点;也许不能救所有人,但至少能救一些人。
“谢谢你。”他说。
“谢什么?”白秀芸笑了,“我们是同学,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上课铃响了。他们一起走向教学楼。雪还在下,但小了些,从大片的雪花变成了细密的雪粒。
“对了,”白秀芸忽然说,“下周末,我们文学社有个活动,讨论《红楼梦》。你要不要来?”
“《红楼梦》?”风骨有些意外。他以为白秀芸会邀请他参加科学社的活动。
“嗯。其实文学和科学不冲突。”白秀芸说,“《红楼梦》里有很多关于命运、关于人生、关于情感的思考,这些思考,科学给不了答案。但文学可以。”
风骨想了想,答应了。他也喜欢《红楼梦》,小时候读过,但那时不懂,只觉得宝黛的爱情很凄美。现在重读,也许会有不同的理解。
上午的课是物理。孙老师今天讲的是“能量守恒定律”。
“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孙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公式,“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是自然界最基本的定律之一。”
他举例说明:高处的水具有势能,落下时转化为动能,推动水轮机发电,电能又转化为光能、热能……能量在转化,但总量不变。
风骨听着,忽然想到人生。人的情感、精力、时间,是不是也是一种能量?它们不会消失,只会转化?比如对念尘的牵挂,对家族的担忧,对未来的迷茫,这些情感能量,能不能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成长的养分?
也许可以。
就像水从高处落下,虽然失去了平静,但获得了力量。
就像雪从天空飘落,虽然失去了云的自由,但获得了大地的拥抱。
转化,不是失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获得。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轻松了些。
中午吃饭时,赵明诚兴奋地说:“听说了吗?学校要组织冬令营,去苏州!”
“苏州?”风骨的心跳漏了一拍。
“嗯,好像是和苏州的东吴大学交流,顺便参观一些工厂、园林。”赵明诚说,“为期一周,自愿报名,但名额有限。你要去吗?”
要去吗?
风骨犹豫了。回苏州,可以见到祖父,可以……也许能见到念尘。但见到了又能怎样?他能改变什么吗?而且,看到念尘即将嫁人的样子,他能承受吗?
“你去吗?”他反问。
“当然去!”赵明诚说,“我还没去过苏州呢,听说那里园林很美,丝绸很有名。而且……冬令营可以算学分,不去白不去。”
学分。这是个实际的考虑。风骨想了想,也许他应该去。不是为了见谁,而是为了……告别。告别那段时光,告别那个地方,告别那些注定要远去的人和事。
就像雪融化前,再看一眼它的美丽。
“我去。”他说。
“太好了!”赵明诚拍手,“那我们一起去报名。听说报名的人很多,要早点去。”
下午,他们去了教务处报名。果然,报名的队伍排得很长。很多学生都想借这个机会出去走走,毕竟在学校里憋了几个月了。
轮到风骨时,教务处的老师看了看他的资料:“林风骨,苏州人?”
“是。”
“那你还去?不就是回家吗?”
“我……想参加交流活动。”风骨说。
老师点点头,在名单上写下他的名字:“好吧。不过你是本地人,住宿可能安排不了,要自己解决。”
“我可以住家里。”
“那就好。下周五出发,具体安排会通知。”
报完名,风骨走出教务处,心情复杂。要回苏州了,这个他离开三个多月的地方。一切都会是什么样子?祖父的病好了吗?工坊怎么样了?念尘……她还在老宅吗?还是已经去了杭州?
这些问题,像雪片一样纷至沓来,让他既期待又恐惧。
傍晚,他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关于苏州的书——不是旅游指南,而是地方志、历史、文化类的。他想在回去之前,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故乡。不是以游子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即将告别的旅人的身份。
他读到一段关于苏州园林的描述:“园林之美,在于‘借景’——借远处的山,借近处的水,借四季的变化,借时间的流逝。真正的园林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它把整个世界都‘借’了进来。”
风骨忽然懂了。就像人生,不能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要“借”——借知识,借经历,借他人的智慧,借时代的潮流。然后把这些“借”来的东西,内化成自己的。
他也要“借”。借上海的新知识,借南洋公学的教育,借这个时代的变革之风。然后,把这些带回去,带到他熟悉而陌生的苏州,带到那些需要改变的人和事中去。
虽然他现在还很小,很弱,但至少,可以开始“借”了。
晚上,他给念尘写信。这次不是回复她的信,而是主动写信。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告诉她上海下雪了,雪很大,很美;告诉她他期中考试考了第七名,英文还需要努力;告诉她他参加了冬令营,下周末回苏州;告诉她……他一切都好,请她不要担心。
写到最后,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加了一句:
“闻苏州近日亦有雪,天寒地冻,望珍重添衣。围巾我每日戴着,很暖,如你在旁。”
这句话很含蓄,但已经是他能表达的最大限度了。他不能说得更多,不能说得更直白。因为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年龄,身份,距离,还有……即将到来的婚姻。
他把信折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明天去寄。
然后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雪。
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世界一片洁白,像一张巨大的画布,等着被涂抹上新的色彩。
风骨想,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不断地告别,不断地重逢;不断地失去,不断地获得;不断地困惑,不断地清醒。
就像这场雪,来了,又走了。
但来过,就是意义。
就像那些情感,深了,又淡了。
但存在过,就是价值。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
冷风扑面而来,带着雪的清冽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对着苏州的方向,轻声说:
“等我回来。”
不是承诺。
是告别。
也是……新的开始。
第二十章 归途如虹
开往苏州的火车在晨雾中缓缓启动时,林风骨感到一种奇异的恍惚。
仿佛时间倒流了,又仿佛加速了。四个月前,他从苏州来上海,坐的是船,在运河上漂了几天几夜。现在回去,坐的是火车,只要五个小时。技术进步缩短了空间的距离,但心理的距离呢?是缩短了,还是拉长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象。上海的郊区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江南冬日的田野——收割后的稻田裸露着褐色的土地,像一块块巨大的补丁;疏疏落落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在寒冷的空气中笔直上升;运河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在田野间,偶尔有乌篷船缓缓驶过,像时光本身的流动。
赵明诚坐在他旁边,兴奋地东张西望:“这就是江南啊!和宁波不太一样。宁波更靠海,风大,这里的景色更……更温柔。”
“温柔?”风骨重复这个词。
“是啊,你看那些水田,那些小桥,那些白墙黑瓦的房子,都柔柔的,不像北方的山那么硬朗。”赵明诚说,“难怪出才子佳人,出丝绸刺绣,环境造就人啊。”
环境造就人。风骨想着这句话。是的,苏州造就了他——给了他温润的性格,细腻的情感,还有对美的敏感。但上海正在改造他——给他理性的思维,开阔的视野,还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他是被两种环境造就的人,也是被两种环境撕裂的人。
火车轰隆轰隆地前进,车厢有节奏地摇晃。其他学生都很兴奋,三三两两地聊天、打牌、看书。这次冬令营有三十多个学生,大部分是第一次去苏州,对这座“人间天堂”充满好奇。
白秀芸也来了。她坐在车厢另一头,正和一个女生讨论着什么,偶尔抬头,看见风骨,微笑着点点头。
风骨也点头回应。自从那次雪中交谈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不是更亲密,而是更……理解。像是两个在迷雾中行走的人,偶尔相遇,交换一下方向,然后继续各自的路。但知道有人也在走,心里就踏实些。
火车驶过昆山时,天空开始放晴。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在田野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远处的山峦显出了轮廓,青灰色的,像淡淡的水墨。
“看,那是阳澄湖吗?”有学生指着窗外一片广阔的水域。
“应该是!听说阳澄湖的大闸蟹很有名。”
“可惜现在不是吃蟹的季节……”
话题转到了美食上。学生们热烈讨论着苏州的名吃——松鼠鳜鱼,碧螺虾仁,糖粥,桂花糖藕……风骨听着,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从小吃到大的。但在上海待了四个月,再听这些名字,竟然有些陌生了。
原来,遗忘这么快。才四个月,味觉的记忆就开始模糊。
那情感的记忆呢?会不会也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他不敢想。
中午时分,火车到达苏州站。
站台很热闹。来接站的有东吴大学的学生,举着牌子,喊着“南洋公学这边来”。风骨随着人流下车,踩上苏州的土地时,脚底传来一种熟悉的触感——不是上海那种坚硬的水泥地,而是略带弹性的石板地。
空气也不同。虽然也是冬天,但苏州的空气更湿润,更柔和,带着一种……家的味道。不是具体的什么气味,而是一种综合的感觉——水的润,土的腥,植物的清,还有隐约的、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梅花香。
“风骨!”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风骨转头,看见表哥陈启明站在不远处,正向他挥手。
“启明哥?你怎么来了?”风骨惊讶地走过去。
“听说你们学校来冬令营,我就猜你会来。”陈启明笑着拍拍他的肩,“长高了,也瘦了。上海怎么样?”
“还好。”风骨简单地说,然后介绍,“这是我同学赵明诚。这是我表哥陈启明,在上海大学念书。”
赵明诚连忙行礼:“陈学长好。”
“你好。”陈启明点点头,然后对风骨说,“我跟带队老师说了,你不住统一安排的旅馆,住家里。老师同意了。”
“谢谢启明哥。”风骨心里一暖。表哥虽然激进,但对他一直很照顾。
“走吧,先回家。”陈启明说,“你祖父知道你回来,很高兴,让我一定接你回去。”
他们走出车站。苏州的街道和四个月前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但风骨看这些熟悉的景象,却有了不同的感受。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现在觉得珍贵;以前觉得平淡的,现在觉得美丽。
也许,距离真的能产生美。也产生……乡愁。
“家里……怎么样?”坐上黄包车后,风骨小心地问。
陈启明沉默了片刻:“不太好。你祖父的病时好时坏,主要是心病。工坊裁了人后,订单更少了,现在只维持最低的生产。你父亲在上海那边压力也大,听说借了钱,具体多少我不知道,但肯定不少。”
这些风骨都知道,但听表哥再说一遍,心里还是沉重。
“那……念尘姐呢?”他鼓起勇气问。
陈启明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她还在家。婚期定在腊月十八,还有一个月。这些天她很少出门,一直在房里,听说在绣嫁妆。”
绣嫁妆。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风骨心上。他能想象那个画面——念尘坐在窗前,一针一线地绣着那些她可能永远用不上的东西:鸳鸯枕,合欢被,百子图……每一针都是无奈,每一线都是绝望。
“她……愿意吗?”他低声问。
“你说呢?”陈启明反问,“但她能怎么样?逃婚?私奔?那是戏文里的故事。现实是,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是啊,别无选择。这就是现实。残酷,但真实。
黄包车在熟悉的巷口停下。风骨下车,看着眼前的老宅。门楣上“云锦林”三个字依然在,但漆色有些剥落了,露出底下灰暗的木纹。门环也生了锈,摸上去粗糙冰凉。
他忽然有些怯步。近乡情更怯,原来是真的。
“进去吧。”陈启明推开门。
庭院还是那个庭院,但显得冷清了许多。地上的落叶没有扫尽,堆积在墙角,已经腐烂成深褐色。那棵老槐树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空,像绝望的手。丁香树也枯萎了,叶子落尽,只剩下干硬的枝条。
一切都透着衰败的气息。
“风骨回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堂屋传来。风骨转头,看见祖父林静渊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他比四个月前老了许多——背更驼了,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更深的皱纹。但眼睛依然有神,此刻正看着他,眼神里有欣慰,有心疼,也有……愧疚。
“祖父。”风骨快步走过去,跪下,“孙儿回来了。”
“起来,快起来。”林静渊扶起他,手在颤抖,“让祖父看看……长高了,像个大人了。”
他的手抚过风骨的脸,粗糙的掌心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度。风骨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静渊喃喃道,“饿了吧?吴姨做了你爱吃的菜,就等你回来。”
午饭很丰盛。吴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松鼠鳜鱼,清炒虾仁,腌笃鲜,还有一锅热腾腾的鸡汤。都是风骨从小爱吃的。
但吃饭的气氛很沉闷。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林静渊吃得很少,只是不停地给风骨夹菜:“多吃点,在学校肯定吃不好。”
“学校伙食还好。”风骨说,“祖父您也多吃点。”
“我吃不下。”林静渊摇头,“老了,胃口不行了。”
风骨看着祖父碗里几乎没动的饭菜,心里难过。他知道,祖父不是胃口不行,是心里有事,吃不下。
饭后,林静渊把风骨叫到书房。
书房还是老样子——满墙的书,大书桌,文房四宝,还有墙上那幅《鹤鸣九皋图》。但风骨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是东西变了,是气氛变了——以前的书房有种从容的、书卷的气息,现在则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压抑的氛围。
“坐。”林静渊在太师椅上坐下,示意风骨坐在对面。
风骨坐下,看着祖父。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照在老人脸上,那些皱纹在光线下显得更深,像刀刻的一样。
“在上海,学得怎么样?”林静渊问。
“还好。期中考试第七名。”
“第七……不错。”林静渊点点头,“但还可以更好。你要记住,林家现在靠你了。你父亲那边……压力很大。”
“我知道。”风骨低声说,“父亲跟我说了。”
“说了什么?”
“说工坊裁员的事,说……借钱的事。”
林静渊沉默了很久。书房里只有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时间的心跳。
“风骨,”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祖父对不起你。”
风骨愣住了:“祖父何出此言?”
“我把一副重担,压在了你身上。”林静渊说,“林家七代基业,到我这里,可能要断了。我不甘心,但又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希望你学成归来,重振家业。但这不公平——你还小,不该承受这些。”
“祖父……”风骨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
“但你也要理解。”林静渊继续说,“人生在世,有些责任是推不掉的。就像我,接手林家时也年轻,也不想接,但必须接。因为这是命,是林家人的命。”
命。又是这个字。风骨发现,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频繁地听到这个字。从念尘那里,从父亲那里,现在从祖父这里。好像人生中所有无法解释、无法改变的事情,都可以归为“命”。
但他不服。
“祖父,”他鼓起勇气,“如果……如果林家不做织造了,做别的,行不行?”
林静渊看着他:“做别的?做什么?”
“做机器织布?或者……做别的生意?”风骨说,“父亲在上海的铺子位置好,就算不做绸缎,做别的也能赚钱。为什么一定要守着织造不放?”
这话说得很直接,甚至有些冒犯。但风骨想说。他在上海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机器,工厂,新式商业。他觉得,林家如果转型,也许还有生机。
林静渊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风骨,你知道林家最值钱的是什么吗?”
“是……手艺?”
“不只是手艺。”林静渊摇头,“是‘魂’。是七代人倾注在每一针每一线里的心血,是那种对美的极致追求,是对‘道’的坚守。这些东西,机器给不了,钱买不到。如果林家不做织造了,这些就没了。林家也就不是林家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鹤鸣九皋图》前,轻轻抚摸着锦缎表面:“就像这些鹤,如果不用手工绣,用机器印,看起来一样,但魂没了。没有魂的东西,再漂亮,也是空的。”
风骨看着祖父的背影。那个曾经挺拔的背影,现在佝偻了,但依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尊严。他忽然明白,祖父守护的,不仅是一门手艺,一个产业,更是一种精神,一种价值观。这种精神和价值观,在机器时代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迂腐,但正是它们,让林家成为林家,让那些锦缎成为有灵魂的艺术品。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
“你不明白。”林静渊转身,看着他,“至少现在还不完全明白。但没关系,时间会让你明白。我只希望,等那一天到来时,你还能记得我今天说的话——有些东西,比钱重要,比命重要。”
比命重要。这话太重了。风骨似懂非懂。
“好了,不说这些了。”林静渊摆摆手,“你刚回来,去休息吧。晚上……去看看念尘吧。她听说你回来,一直想见你。”
提到念尘,风骨的心提了起来。
“她现在……怎么样?”
“能怎么样?”林静渊苦笑,“认命了。这些天一直在房里绣东西,很少说话。你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也许……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后一次见面。
这话像一块冰,砸在风骨心上。
从书房出来,风骨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西边的别院。
别院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念尘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背对着他。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棉袄,围着白色的围巾,头发松松地绾着,插着那支素银簪子。面前放着一个绣架,上面绷着一块大红缎子,她正一针一线地绣着。
风骨走近些,看清了绣的是什么——是一对鸳鸯,在荷花池中戏水。鸳鸯绣得很精致,羽毛的层次,眼神的灵动,都栩栩如生。但不知为什么,风骨觉得那对鸳鸯不快乐——它们的姿态太僵硬,眼神太悲伤。
“念尘姐。”他轻声唤道。
念尘的手停在半空。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慢慢放下针,转过身。
四目相对。
风骨愣住了。念尘变了——不是外貌上的变化,她还是那个清秀的念尘;是眼神变了。以前她的眼神是清澈的,带着淡淡的忧伤;现在那眼神是空的,像一潭死水,深不见底,但什么都没有。
“风骨。”她微笑,但那笑容没有到达眼底,“你回来了。”
“嗯,学校冬令营,回来一周。”
“上海……好吗?”
“还好。就是冷,湿冷。”
“苏州也冷。”念尘说,“今年冬天特别冷。”
他们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像两个陌生人。但风骨知道,他们心里都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敢说。
“你在绣什么?”风骨问。
“嫁妆。”念尘平静地说,“鸳鸯戏水,图个吉利。”
吉利。风骨心里一痛。这桩婚姻,哪里吉利了?
“念尘姐,”他鼓起勇气,“你……你真的愿意吗?”
念尘看着他,眼神复杂:“愿意不愿意,重要吗?”
“重要!”风骨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想办法。我可以求祖父,求父亲,或者……”
“或者什么?”念尘打断他,“私奔?逃婚?风骨,那是戏文里的故事。现实是,我父亲欠了那个商人钱,用我的婚事抵债。我如果不嫁,我父亲就要坐牢。而且……”她顿了顿,“林家现在自身难保,你祖父病着,你父亲欠着债,我不能,也不该再添麻烦。”
这话说得很现实,很残酷。风骨无言以对。
是啊,现实不是戏文。没有英雄救美,没有奇迹发生。有的只是债务,交易,妥协。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我什么也做不了。”
“不用对不起。”念尘摇头,“这就是命。我认了。”
又是命。风骨发现,认命的人越来越多。祖父认了,父亲认了,现在念尘也认了。好像认命是成年人的标志,是成熟的象征。
但他不想认。
至少现在不想。
“念尘姐,”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本诗集吗?你在里面写:‘愿你勿念旧泽,勇往直前。’你现在……还能勇往直前吗?”
念尘愣住了。她看着风骨,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泪光,还是……希望?
“风骨,”她轻声说,“有些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我现在的路,只有一条——嫁人,相夫教子,了此一生。但你的路还很长,有很多选择。所以你要勇往直前,不要像我一样,被困住。”
“可是……”
“没有可是。”念尘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她比他矮半个头,仰着脸看他,“风骨,你记住,无论我将来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希望你好。希望你学有所成,希望你有出息,希望你……自由。”
自由。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因为她自己,即将失去自由。
“这围巾,”她伸手摸了摸他脖子上的围巾,“还戴着?”
“嗯,每天都戴。”
“暖和吗?”
“很暖。”
念尘笑了。这次是真的笑,虽然很淡,但眼睛里有了光:“那就好。以后……可能没机会给你织东西了。”
这话像告别。风骨心里一紧。
“念尘姐,我……”
“什么都别说。”念尘摇头,“有些话,说了徒增烦恼。不如放在心里,记着就好。”
她转身,走回绣架前,重新拿起针:“你走吧。我该绣花了。天黑前要把这对鸳鸯绣完。”
风骨站在原地,看着她低头绣花的侧影。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镶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那一瞬间,她美得像一幅画,但也遥远得像一幅画。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平静地交谈了。
下一次见面,她可能已经披上嫁衣,成为别人的新娘。
而他,还是那个在上海求学的少年。
两条路,从此分岔,越走越远。
“念尘姐,”他最后说,“保重。”
念尘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风骨转身,走出别院。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念尘还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绣着。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在那些红色的缎子上,照在那对不快乐的鸳鸯上。
一切都静止了。
像一场梦。
一场美丽而悲伤的梦。
他轻轻带上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午后传得很远。
像告别的叹息。
像命运的转折。
像青春结束时,那一声轻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
风骨走在回廊上。脚步很慢,很重。
他忽然想起在上海时,白秀芸说的那句话:“美的东西都短暂。”
是的,短暂。
就像这场重逢。
就像这段情感。
就像……这个下午。
但短暂,不代表没有意义。
存在过,就是永恒。
他抬起头,看着苏州冬日的天空。
天空很蓝,很清澈。
像洗过一样。
像眼泪洗过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未知的,但必须面对的未来。
一步。
又一步。
坚定而孤独。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