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告别的重逢》第一卷:茧世浮沉
第十七章 迷雾中的微光
十一月上旬,上海的雾季开始了。
那雾不是江南常见的、轻柔如纱的晨雾,而是从黄浦江面升起的、浓稠如乳的灰白色雾霭。清晨推开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教学楼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梧桐树像鬼魅的剪影,连不远处的宿舍楼都隐在雾中,只能看见几点昏黄的灯光,像溺水的眼睛。
雾给南洋公学的校园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近乎不真实的薄纱。学生们走在雾中,身影忽隐忽现,脚步声被雾气吸收,变得沉闷而遥远。交谈声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含糊不清,带着潮湿的回音。
林风骨在这样的一个雾晨醒来。
他是被咳嗽声惊醒的——不是他自己的咳嗽,而是从隔壁宿舍传来的,一声接一声,沉闷而痛苦,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像一张扭曲的脸,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来上海两个多月了,他依然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气候。苏州的冬天也冷,但那是清冽的、带着梅花香气的冷;上海的冷不同,是湿冷的,阴冷的,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衣服,直刺骨髓。加上雾季带来的潮湿,被子总是潮乎乎的,盖在身上像盖着一层湿布。
他起身穿衣。羊毛衫是念尘织的那件,很厚实,但依然挡不住湿气。围巾也是念尘织的,他每天都戴着,像是戴着某种护身符。围巾上残留的丁香气息已经很淡很淡了,淡得几乎闻不到,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不是用鼻子,是用心。
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似乎瘦了些,下巴尖了,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这一个月来,他睡得不好。期中考试的压力刚刚过去,新的焦虑又来了——英文课越来越难,数学课开始接触微积分,物理实验的数据处理复杂得让人头疼。而更深的焦虑来自家信,来自那些遥远但真实的困境。
工坊裁员的事怎么样了?祖父的病好些了吗?念尘……她还好吗?
这些问题像雾一样笼罩着他,挥之不去。
早饭时,赵明诚也一脸疲惫。
“听说了吗?”他压低声音,“二年级有个学生退学了。”
“为什么?”
“肺病。”赵明诚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粥,“咳了两个月,越来越重,家里没钱治,只好退学回老家。听说老家在安徽,穷得很,回去也是等死。”
风骨的手停在半空。肺病,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治之症。缺医少药,营养不良,加上上海的湿冷气候,很多学生都咳嗽,但大多数硬撑着,希望熬过去。但总有人熬不过去。
“他叫什么名字?”风骨问。
“好像姓王,王什么来着……记不清了。”赵明诚叹气,“才十七岁,真可惜。”
风骨想起那个咳了一夜的声音。也许就是那个学生。他忽然感到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在这里,在异乡,生命如此脆弱,像雾中的蛛网,轻轻一碰就碎。
上午第一堂课是英文。王老师今天看起来很严肃,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
“同学们,”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开始上课之前,我想先说一件事。二年级的王文轩同学,因肺病退学了。我和几位老师凑了点钱,托人带给他。但我知道,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班:“我想说的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健康的身体,什么理想,什么抱负,都是空谈。所以请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天冷了加衣,累了休息,病了及时看医生。不要硬撑。”
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风骨想起周文谦,那个想学医的同学。如果王文轩能得到及时的、正确的治疗,也许不会到退学的地步。但现实是,医疗资源匮乏,穷人看不起病,学生更是如此。
“好了,我们上课。”王老师翻开课本,“今天学第五课,《The Importance of Science》(科学的重要性)。”
课文讲的是科学如何改变世界,如何改善生活。但风骨读着那些英文句子,心里想的却是:科学能治好肺病吗?科学能让穷人看得起病吗?科学能改变这个不平等的社会吗?
也许能,但需要时间。而时间,对王文轩那样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了。
下课后,风骨去了校医院。
校医院很小,只有两间诊室,一间药房。医生姓刘,是个和蔼的中年人,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
“刘医生,我想咨询一下……肺病的事。”风骨说。
刘医生抬起头,打量他:“你咳嗽?”
“不是,是……”风骨斟酌着词句,“我有一个同学,可能得了肺病。我想知道,该怎么预防,怎么治疗。”
刘医生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肺病啊……这个病难治。主要是营养,休息,还有干净的环境。但你们学生,营养跟不上,宿舍又潮湿,加上学习压力大,很容易得病。”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卫生处印的《防痨手册》,你拿去看看。里面有些基本的卫生知识——勤洗手,多通风,晒被子,加强营养。能做到这些,就不容易得病。”
风骨接过小册子。很薄,只有十几页,印刷粗糙,但内容很实用。
“治疗呢?”他问。
“治疗……”刘医生摇头,“西药太贵,一般人用不起。中药有些方子,但效果不确定。最重要的是静养,加强营养。但静养需要时间,营养需要钱,这两样,学生都缺。”
风骨沉默了。他知道刘医生说的是实话。就像王文轩,家里穷,只能退学回老家“静养”,但老家更穷,更不可能有“营养”。结果可想而知。
“谢谢你,刘医生。”
“不客气。”刘医生重新戴上眼镜,“你也注意身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有点。”
“年轻不是资本,健康才是。”刘医生认真地说,“记住这句话。”
风骨点点头,离开了校医院。
雾还没散。校园里的一切都笼罩在灰白色的雾气中,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留白太多,细节太少。学生们匆匆走过,身影模糊,像幽灵。
风骨拿着那本小册子,慢慢走回宿舍。路上,他遇见了白秀芸。她刚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摞书。
“林风骨?”她认出他,“你去校医院了?生病了?”
“没有,去咨询点事。”风骨说,“关于肺病的。”
白秀芸的脸色黯了黯:“王文轩的事,你也听说了?”
“嗯。”
“我父亲认识一个洋医生,专门治肺病的。”白秀芸说,“但诊费很贵,一次要五块大洋。王文轩家出不起。”
五块大洋。风骨在心里算——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对学生来说,更是天文数字。
“所以他就只能……”风骨没说完。
“只能听天由命。”白秀芸接下去,声音很低,“这就是现实。科学再先进,医学再发达,穷人还是看不起病。”
这话很残酷,但是事实。风骨想起父亲信里说的,工坊要裁员。那些被裁掉的工人,如果生病了,是不是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父亲说,中国现在最缺的不是技术,是制度。”白秀芸继续说,“没有好的医疗制度,再好的医生也救不了所有人;没有好的教育制度,再聪明的孩子也上不起学;没有好的经济制度,再勤劳的人也富不起来。”
制度,又是制度。风骨发现,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在课堂上,在表哥那里,在白秀芸这里。大家都在说,问题不在个人,在制度。
但制度怎么改变?
他不知道。
“我要去上课了。”白秀芸说,“你保重身体。”
“你也是。”
他们分开,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风骨看着白秀芸的背影消失在雾中,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欣赏,敬佩,还有一点点……羡慕。她活得清醒,活得坚定,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问题在哪里。而他呢?还在迷雾中摸索。
回到宿舍,赵明诚正在看那本《防痨手册》。
“你去校医院要的?”他问。
“嗯。你也看看。”
“是该看看。”赵明诚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说,宿舍要经常通风,被子要常晒。但我们宿舍朝北,晒不到太阳,被子总是潮的。”
这是事实。南洋公学的宿舍楼有些年头了,设计不合理,很多房间朝北,终年不见阳光。加上上海的潮湿气候,宿舍里总是有一股霉味。
“我们可以申请换宿舍吗?”风骨问。
“难。宿舍紧张,能住就不错了,还挑朝向?”赵明诚苦笑,“只能自己注意了。”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每天早晚开窗通风,哪怕冷点也要开。周末把被子拿到楼顶去晒——虽然上海的冬天阳光稀少,但总比不晒好。
“还有营养。”赵明诚继续读手册,“要多吃蛋白质,多吃蔬菜水果。但食堂的菜……你懂的。”
食堂的菜很简单,一荤一素,荤菜多是肥肉,素菜多是白菜萝卜。营养确实谈不上均衡。
“我们可以自己买点鸡蛋。”风骨说,“校门口有卖煮鸡蛋的,一分钱一个。”
“那得花钱。”赵明诚犹豫,“我家里不富裕,每个月生活费就五块大洋,吃穿用都在里面,不敢乱花。”
五块大洋。风骨想起父亲每个月给他寄十块大洋,已经是同学中比较多的了。但即使这样,要保证营养,也要精打细算。
“我请你。”风骨脱口而出。
赵明诚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行。大不了少买几本书。”
但风骨知道,赵明诚最爱买书,每个月的生活费有一半花在书上。让他少买书,比少吃饭还难受。
“这样吧,”风骨想了想,“我们合买。每天两个鸡蛋,一人一个。钱平分。”
赵明诚想了想,点点头:“好。”
这个小小的决定让他们都感到一种温暖。在异乡,在困难中,互相扶持,哪怕只是一起吃一个鸡蛋,也是一种力量。
下午是吴老师的历史课。
今天讲的是戊戌变法。吴老师讲得很动情——康有为、梁启超如何上书光绪帝,提出变法主张;光绪帝如何支持变法,颁布《明定国是诏》;保守派如何反对,慈禧如何发动政变,囚禁光绪,捕杀“戊戌六君子”……
“谭嗣同临刑前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吴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本来可以逃走的,但他选择留下,选择用鲜血唤醒国人。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震撼了。为了理想,为了国家,甘愿流血,甘愿牺牲。这种精神,这种气概,让人热血沸腾,也让人自惭形秽。
“变法失败了。”吴老师平静下来,但声音依然沉重,“但它留下了火种。它让更多的人意识到,旧制度必须改变,中国必须维新。没有戊戌变法的失败,就没有后来的辛亥革命,就没有我们今天在这里学习新知识的机会。”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雾:“同学们,你们现在坐在教室里,学习数学、物理、化学、英文,觉得理所当然。但你们知道吗?三十年前,学这些是要掉脑袋的。谭嗣同他们用鲜血,为你们换来了这个权利。”
风骨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能在这里学习,不是理所当然的,是无数人流血牺牲换来的。而他有责任——不辜负这个权利,不辜负那些牺牲。
“所以,”吴老师转身,看着全班,“请你们珍惜这个机会。努力学习,不是为了个人功名,是为了国家的未来。因为中国的未来,在你们手中。”
下课铃响了,但没有人动。大家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
风骨慢慢收拾书包。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责任感压在了肩上。之前,他学习是为了不辜负家人的期望,为了自己的前途。但现在,他意识到,学习有更重大的意义——为了那些流血牺牲的先烈,为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为了那些像王文轩一样、在苦难中挣扎的普通人。
这个认知让他既沉重,又充实。
晚上,他在图书馆写作业。但写着写着,又开始走神。脑子里乱糟糟的——王文轩的咳嗽,刘医生的话,白秀芸关于制度的谈论,吴老师讲的戊戌变法,还有父亲信里说的那些事……
所有这一切,像一堆乱麻,理不出头绪。
他放下笔,走到图书馆的窗边。窗外,雾更浓了。路灯的光在雾中晕开,形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像一个个悬浮的、孤独的星球。远处的建筑完全看不见了,世界缩小到这个图书馆,这个房间,这扇窗前。
他忽然觉得很孤独。
不是身边没有人的那种孤独——图书馆里还有很多学生在用功。而是一种更深的、精神上的孤独。他觉得自己像站在雾中,看不见前方,也看不清来路。身边的人都在走,但他不知道他们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
这种迷茫,比具体的困难更折磨人。
“林风骨?”
又是白秀芸。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窗边。
“你看起来……有心事。”她说。
风骨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实话:“我在想,我们学这些,真的能改变什么吗?王文轩还是退学了,工人在失业,女子在被迫嫁人……而我们,坐在这里读书,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白秀芸沉默了片刻。她看着窗外的雾,轻声说:“我父亲说过,改变需要时间。一个人,一代人,改变不了什么。但十个人,一百个人,一代又一代人,就能改变。”
“可是时间……”风骨说,“对那些正在受苦的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他们等不起。”
“是的,他们等不起。”白秀芸点头,“但如果我们现在不开始,就永远不会有改变。就像谭嗣同,他知道变法可能失败,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他还是做了。为什么?因为他相信,他的死,能唤醒更多的人。而更多的人,终将带来改变。”
她转过头,看着风骨:“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成为那‘更多的人’中的一员。好好学习,积蓄力量。等时机到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也许我们看不到改变的那一天,但我们的努力,会为后来者铺路。”
这话和表哥说的很像。风骨忽然发现,这些走在前面的人——吴老师,表哥,白秀芸——都有着相似的信念:个人的力量有限,但集体的力量无穷;改变需要时间,但不能因此放弃。
“我懂了。”他说。
“真的懂了?”白秀芸微笑。
“真的。”风骨认真地说,“就像在雾中行走。一个人走,可能会迷路。但很多人一起走,互相指引,就能找到方向。”
“很好的比喻。”白秀芸赞许道,“所以,不要一个人扛着所有问题。有困惑,就说出来。我们互相帮助,一起往前走。”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关于课程,关于未来,关于各自的想法。风骨发现,和白秀芸交谈,总能让他思路更清晰。她就像雾中的一盏灯,虽然不能照亮整个道路,但至少能照亮脚下的一小片地方。
离开图书馆时,雾稍微散了些。能看见远处教学楼的轮廓了,还有几颗星星,在云层的缝隙中闪烁,微弱但坚定。
风骨深吸一口气。夜风很冷,但很清新。
他忽然明白,迷茫是正常的。在这个剧变的时代,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如果不迷茫,反而是不正常的。
重要的是,在迷茫中不停止脚步,在迷雾中寻找微光。
而那微光,可能是一本书,一句话,一个人,或者……一个信念。
回到宿舍,赵明诚已经睡了。风骨轻手轻脚地洗漱,上床。
躺在床上,他回想这一天。从清晨的咳嗽声,到校医院的对话,到历史课的震撼,到和白秀芸的交谈。所有这些,像一块块拼图,正在拼凑出一个更大的图景——关于个人与时代,关于理想与现实,关于困惑与方向。
他拿出念尘给的那本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那句“愿你勿念旧泽,勇往直前”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
是的,他要勇往直前。
不是为了忘记过去,而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未来。
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而是为了更有能力承担责任。
他合上小册子,放在枕边。围巾依然围在脖子上,温暖而妥帖。
窗外的上海,依然在雾中沉睡。
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在这个十四岁少年的心里,有一盏灯,渐渐亮起来了。
虽然微弱,但确实在亮。
照着前路。
照着希望。
第十八章 裂痕初现
十一月中旬,雾终于散了。
一夜北风,把积聚了半个月的湿气吹得干干净净。清晨推开窗,天空是那种少见的、清澈的湛蓝色,像刚洗过的青瓷。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给校园里的建筑、树木、甚至每一片落叶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空气干冷而清新,吸进肺里,有凛冽的刺痛感,但也让人精神一振。
林风骨站在宿舍窗前,看着这难得的晴天,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因为今天,他要去做一件艰难的事——去见父亲。
父亲昨天托人带信来,说今天中午在南京路的“老正兴”菜馆等他,有事要谈。信里没有说具体什么事,但风骨能感觉到,不是好事。父亲的语气很简短,很正式,不像父子间的家常约饭,更像……商务会谈。
他穿上最正式的学生装——深蓝色的立领上衣,黑色的长裤,皮鞋擦得锃亮。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些,但眼神里的紧张和不安,还是出卖了他。
“去见你父亲?”赵明诚问。
“嗯。”
“那你可得小心点。”赵明诚压低声音,“我听说,最近很多家长来上海,要把孩子带回去。”
“带回去?为什么?”
“时局不稳啊。”赵明诚说,“北方在闹义和团,洋人在调兵,上海虽然暂时平静,但谁知道会怎么样。有些家长觉得,在外面不安全,不如回家。”
风骨心里一紧。父亲这次来,不会也是为了这个吧?要带他回苏州?
这个念头让他恐慌。不是不想家,不是不想念祖父和念尘,而是……他刚刚开始适应上海的生活,刚刚找到一点方向和意义。如果现在回去,一切就都中断了。就像一棵刚移植的树,刚刚扎下一点根,又要被拔起来。
“应该……不会吧。”他勉强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但愿。”赵明诚拍拍他的肩,“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你父亲开明,送你来上海念书,应该不会轻易让你回去。”
风骨点点头,但心里依然七上八下。
上午的课他几乎没听进去。英文课讲的是被动语态,他机械地记着笔记,但脑子里想的全是父亲会说什么。数学课讲微积分的应用,他在纸上画着曲线,但那些曲线在他眼里变成了问号,一个接一个,没有答案。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他匆匆离开学校,坐电车去南京路。
“老正兴”是上海有名的本帮菜馆,三层楼,红漆柱子,金字招牌。门口停着几辆汽车和黄包车,进出的多是穿西装或长衫的体面人。风骨站在门口,有些踌躇。这种地方,消费不菲,父亲平时节俭,不会无缘无故来这里吃饭。
“风骨。”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风骨转身,看见林文渊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长衫,外面套着黑色的马褂,戴着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但背挺得很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父亲。”风骨恭敬地行礼。
林文渊点点头:“进去吧,位子订好了。”
他们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包间。包间不大,但很雅致,墙上挂着山水画,窗台上摆着盆景。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凉菜:白切鸡,糖醋小排,四喜烤麸,还有一壶茶。
“坐。”林文渊示意。
风骨在父亲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圆桌,距离不远,但感觉很远。空气里弥漫着菜肴的香气和淡淡的茶香,但气氛很凝重。
“点几个热菜。”林文渊把菜单递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风骨接过菜单,但没看。他没什么胃口。
“父亲点吧,我都可以。”
林文渊看了他一眼,没再推让,叫来伙计点了几个菜:清炒虾仁,红烧划水,腌笃鲜,还有一个汤。都是本帮名菜,也是风骨平时爱吃的。
菜上得很快。父子俩默默吃着,谁也没说话。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咀嚼的声音,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吃到一半,林文渊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风骨,”他开口,“今天叫你来,是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风骨也放下筷子,坐直身体:“您说。”
“第一件,苏州工坊的裁员,已经完成了。”林文渊的声音很平静,但风骨听出了里面的沉重,“裁了六十人,都是跟了林家多年的老工人。每人发了三个月的工钱作为补偿,但……杯水车薪。有些人当场就哭了,跪下来求留下。你祖父不忍看,提前走了,是我处理的。”
风骨的手在桌子下紧紧攥住。他能想象那个场景——六十个工人,也许有老人,有中年人,有年轻人,突然失去了生计。三个月的补偿,能撑多久?三个月后呢?他们怎么办?
“为什么……一定要裁?”他艰难地问。
“不裁,工坊就撑不下去了。”林文渊说,“订单少了六成,原料涨了三成,工人工资还要照发。每个月都在亏钱,再亏下去,林家几代人的积蓄就要败光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你同情那些工人。我也同情。但做生意不是做慈善。工坊养了他们几十年,已经仁至义尽。现在是时局艰难,大家都难。”
这话很冷酷,但是事实。风骨无话可说。
“第二件,”林文渊喝了口茶,“你祖父的病,好些了,但还没全好。医生说,主要是心病。看着林家基业衰败,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我这次来上海之前去看他,他拉着我的手说:‘文渊,我对不起林家列祖列宗。’”
风骨的鼻子一酸。他能想象祖父说这话时的样子——那个骄傲了一辈子的老人,那个把林家风骨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老人,在病床上承认自己的“失败”。这种痛苦,比身体的病痛更折磨人。
“我告诉他,风骨在上海念书很用功,期中考试考了第七名。他听了,稍微宽慰了些。”林文渊看着儿子,“所以你要继续努力,不要让你祖父失望。”
“是。”风骨低声说。
“第三件……”林文渊犹豫了一下,“是关于苏念尘的。”
风骨的心提了起来。
“她父亲还是决定要把她嫁到杭州去。对方催得紧,想在年前完婚。”林文渊说,“念尘来找过你祖父,求他帮忙。但你祖父现在自身难保,苏家的事,他插不上手。而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也不便干涉。”
风骨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不便干涉?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念尘跳进火坑?
“父亲,”他脱口而出,“我们不能想想办法吗?念尘她……她才十六岁,对方四十多,还有三个孩子。这太不公平了!”
林文渊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公平?这世上有多少公平的事?你祖父织了一辈子锦,公平吗?那些被裁的工人,公平吗?念尘的事,是不公平,但我们能做什么?去跟她父亲说理?还是去跟那个商人理论?他们有一万种理由反驳我们。”
“可是……”风骨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林文渊打断他,“风骨,你要记住,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在这个世界上,个人的力量很渺小。我们能做的,是管好自己的事,过好自己的生活。念尘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各人各命,强求不得。”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风骨心上。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父亲很陌生。不是那个会给他带小玩意儿的父亲,也不是那个写信叮嘱他添衣的父亲,而是一个冷静的、现实的、甚至有些冷酷的商人。
“您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止。”林文渊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是下个月的生活费,还有……一份文书。”
风骨接过。信封很厚。他打开,里面除了几张银票,还有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是一份契约——林文渊以个人名义,向上海一家钱庄借款的契约。借款金额:五千大洋。抵押物:南京路的绸缎庄。期限:一年。利息:年息百分之十五。
“这是……”风骨抬头,震惊地看着父亲。
“工坊裁员后,资金缺口还是很大。”林文渊平静地说,“我借了这笔钱,希望能撑过这个冬天。如果明年生意好转,就能还上。如果还不上……南京路的铺子就没了。”
五千大洋,百分之十五的利息,一年后就是五千七百五十大洋。如果还不上,林家在上海最大的产业就没了。
风险太大了。
“为什么……”风骨喃喃道,“为什么不把铺子卖了,保住工坊?”
“工坊保不住了。”林文渊摇头,“机器时代来了,手工织造注定要淘汰。就像马车注定要被汽车取代一样。我能做的,是在它彻底倒塌之前,为林家保留一点火种。南京路的铺子位置好,就算不做绸缎生意,做别的也能赚钱。这才是林家的未来。”
他看着儿子:“我叫你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家里的真实情况。你不是小孩子了,该承担一些责任了。”
“我……我能做什么?”风骨茫然地问。
“好好念书。”林文渊说,“这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最重要的。林家的将来,可能不在织造,而在别的领域。你要学新知识,掌握新技能,将来才能在这个变化的时代里立足。”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还有,不要再想苏念尘的事了。你们不是一路人。她将来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而你,有你的路要走。纠缠不清,对谁都不好。”
这话像一把刀,割开了风骨心中最后一点幻想。是的,他和念尘,可能真的不是一路人。她在苏州,即将嫁人;他在上海,要学习新知识。他们的世界,正在越来越远。
“我明白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沙子。
“明白就好。”林文渊似乎松了口气,“吃饭吧,菜要凉了。”
他们继续吃饭,但气氛更沉闷了。风骨味同嚼蜡,每一口都难以下咽。脑子里乱糟糟的——被裁的工人,病中的祖父,即将嫁人的念尘,还有那张沉重的借据。
所有这一切,像一座座山,压在他的肩上。而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扛不起,也躲不开。
吃完饭,林文渊要走了。他在上海还有事要处理,晚上就要回苏州。
“我送您。”风骨说。
“不用,你回学校吧。”林文渊摆手,“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专心学业,不要胡思乱想。”
他们在菜馆门口分别。林文渊坐上黄包车,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决绝。
“风骨,”他最后说,“这个世界很残酷,但你要学会面对。这就是成长。”
黄包车走了,消失在南京路的人潮中。
风骨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远去的方向,久久不动。
秋日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风骨觉得冷,从心里冷出来。那种冷,比上海的湿冷更刺骨,比冬夜的寒风更凛冽。
因为他忽然明白,成长不是慢慢长大,而是一瞬间的事——在你意识到世界不是童话、人生不是坦途、你不是世界中心的那一瞬间。
而那个瞬间,就在刚才,发生了。
他慢慢走回学校。南京路很热闹——商店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行人摩肩接踵,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这是一个繁华的、现代的、充满活力的上海。
但这一切,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暂时寄居在这里的少年。他的根在苏州,在那一座正在衰败的老宅里,在那一个正在病倒的老人身上,在那一个即将远嫁的少女心中。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具体的困难更折磨人。
回到学校,他没有去上课,而是去了操场。下午的操场空无一人,阳光把跑道晒得暖烘烘的。他在看台上坐下,看着空荡荡的足球场。
脑子里回放着中午的对话。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清晰得像刻在心上。
“工坊裁了六十人……每人发了三个月的工钱……”
“你祖父拉着我的手说:‘文渊,我对不起林家列祖列宗。’”
“念尘的事,是不公平,但我们能做什么?”
“纠缠不清,对谁都不好。”
“这个世界很残酷,但你要学会面对。”
残酷。是的,残酷。
对工人残酷,对祖父残酷,对念尘残酷,对他……也残酷。
但这就是现实。父亲说得对,个人的力量很渺小,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那该怎么办?
放弃?麻木?还是……继续挣扎?
他不知道。
太阳渐渐西斜。影子拉得很长,像黑色的伤口,横亘在操场上。风起了,吹起尘土和落叶,在空中打着旋。
风骨坐在那里,从午后坐到黄昏。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直到宿舍楼亮起灯光,直到晚自习的铃声响起。
他才慢慢站起身。
腿坐麻了,他活动了一下,然后朝着教学楼走去。
脚步很沉,但很坚定。
因为就在刚才,在漫长的沉默中,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自己。
他不能拯救所有人,但可以努力不成为需要被拯救的人。
他不能阻止念尘嫁人,但可以让自己配得上她的那份期待——哪怕那份期待,最终只是一场空。
他要学习,要成长,要强大。
不是为了报复这个残酷的世界,而是为了在残酷的世界里,保持一点温度,一点尊严,一点……风骨。
就像祖父说的:松经霜不凋,竹临风不折,梅遇雪更香。
这就是林家的风骨。
也是他,林风骨,应该有的风骨。
他走进教学楼,走进教室。
晚自习已经开始,同学们都在埋头学习。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开书。
英文,数学,物理,化学……
一页页,一章章。
他要学,要懂,要掌握。
因为知识是力量。虽然这力量不能立刻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让他不被动地承受,而是主动地理解,甚至……有一天,改变。
灯光下,他的脸很平静。
但眼睛里有火焰。
微小,但坚定。
像黑夜里的星光。
像寒冬里的梅香。
像绝境中的……希望。
那一夜,他学到很晚。
离开教室时,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他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抬头看天。
上海的夜空,今夜难得地清澈。能看见很多星星,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银粉。
他想起念尘信里写的那句:“今夜阴天,无月。”
苏州今夜有没有月,他不知道。
但上海今夜有星。
而他要做的,就是成为其中一颗。
不一定要最亮。
但一定要……一直亮着。
在黑暗中。
在寒冷中。
在这个残酷而美丽的世界里。
一直亮着。
直到黎明。
直到……重逢的那一天。
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来。
但亮着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对命运的回应。
对期待的回应。
对自己的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夜风很冷,但很清醒。
然后,他朝着宿舍,朝着未来,朝着那个注定艰难但必须走下去的方向。
迈出了脚步。
一步。
又一步。
坚定而执着。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