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告别的重逢》第一卷:茧世浮沉
第十五章 家书万金
秋分那日,上海下了第一场真正的秋雨。
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淅淅沥沥,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到了傍晚,雨势转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图书馆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汇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滑落。窗外的法国梧桐在风雨中摇晃,黄叶簌簌飘落,粘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像一封封被泪水浸透的信。
林风骨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一本英文版的《物理学原理》,但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窗外。雨幕中的校园变得朦胧,远处的教学楼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水墨画。几个晚归的学生撑着伞匆匆跑过,溅起细碎的水花,很快消失在雨幕深处。
他忽然想起苏州的雨。苏州的雨是温柔的,绵密的,像绣娘手中细密的针脚,一层层绣在青瓦白墙上。上海的雨不同,更急促,更有力,像是要冲刷掉什么,又像是要宣告什么。
雨声潺潺,像时间的流逝。
他来上海已经一个月了。
一个月,不长。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但对于一个十四岁、第一次离家的少年来说,这三十天漫长得像三十年。每一天都是新的——新的知识,新的面孔,新的困惑,新的领悟。他的大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水分: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变成了简单的句子,勾股定理延伸到了立体几何,鸦片战争的历史背景串联起了整个近代史,实验室里的试管和烧杯不再陌生……
但他吸收得越多,心里某个地方就越空。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不是饥饿,不是疲惫,而是一种更深的、精神上的匮乏。仿佛他拼命往脑子里塞东西的同时,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悄悄流失——也许是故乡的气味,也许是家的温度,也许是某种他尚未命名但确实存在的情感支撑。
图书馆的挂钟敲了五下。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回荡,惊醒了几个打瞌睡的学生。风骨合上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该去吃晚饭了,然后回宿舍写作业,预习明天的课……每一天都是这样,规律得像钟摆的摆动。
他收拾书包,把书还回书架。经过借阅台时,管理员叫住了他:“林风骨同学,有你的信。”
信?
风骨愣了一下。来上海一个月,他还没有收到过信。虽然给祖父和父亲各写过一封报平安的信,但回信还没到。至于其他人……他在上海认识的人有限,谁会给他写信?
管理员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地址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娟秀而熟悉——
“上海法租界南阳路南洋公学 林风骨 亲启”
落款是苏州。
没有具体地址,但风骨一眼就认出了那字迹。是念尘的字。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图书馆里有暖气,很暖和——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情感冲击。像在异乡的荒漠里行走多日,忽然听见了故乡的泉水声;像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良久,忽然看见了一线光亮。
他拿着信,没有立刻拆开,而是走到图书馆角落一个无人的位置坐下。这里有一盏台灯,灯光是温暖的黄色。他把信封放在桌上,仔细端详。
信封是用上好的宣纸糊制的,很厚实,边角有些磨损,应该是长途邮寄所致。封口处用红蜡封着,印着一个简单的图案——不是印章,而是一朵手绘的丁香花,线条细腻,花瓣微卷,仿佛能闻到香气。蜡已经干了,硬硬的,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风骨用指甲轻轻撬开蜡封。蜡很脆,啪的一声裂开,露出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不是一张,是厚厚一叠,至少有十几页。
他抽出第一页。信纸是素白的宣纸,不是市面上常见的信笺,而是手工制作的,边缘有细微的毛边。纸上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小楷,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每一笔都极其认真,仿佛写字的人把全部心神都倾注在了笔尖。
“风骨弟:
见字如晤。
提笔写此信时,苏州正是桂子飘香的时节。庭院中那株老桂开了花,香气浓得化不开,夜里关着窗都能闻见。想起你离家时,桂花才刚打苞,如今已开到极盛,这才惊觉,你离开竟已一月有余。
时间真是奇怪的东西。你在时,觉得日子慢得像老牛拉车,一天天总也过不完。你走了,日子反倒快了起来,晨昏交替,月缺月圆,转眼就是秋深。
这一个月,你过得好吗?上海气候与苏州不同,听闻秋冬湿冷,你要记得添衣。学堂伙食可还习惯?听说上海人嗜甜,菜肴多放糖,你从小吃不惯甜,若不合口,可去外面找些清淡的吃食,不必太过节俭。
学业想必繁重。新式学堂课程多,又要学洋文,又要学数理,定是辛苦。但辛苦是值得的。祖父常说,玉不琢不成器。你现在正是在被雕琢的阶段,虽然痛,但痛过之后,才能成器。
我一切安好。每日读书、习字、画画,偶尔也绣些小物件。前日收拾书房,找到一本你落下的《南华经》,里面有许多你做的批注。读着那些稚嫩的字迹,想起你坐在窗前读书的样子,竟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老宅还是老样子。只是你走后,安静了许多。祖父每日仍去工坊,但回来得越来越晚,神色也越发疲惫。前日夜里,我听见他在祠堂里叹气,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林家的事,我虽不十分清楚,但也能猜到几分——时局艰难,传统手艺越发难以为继。这些事你暂且不必挂心,专心学业要紧。
写到这里,夜已深了。窗外秋虫鸣叫,一声接一声,凄清得很。忽然想起李后主的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此情此景,竟有几分相似。只是我没有登楼,也没有见月——今夜阴天,无月。
随信附上几样东西:一包桂花糖,是吴姨新做的,用今年第一茬桂花,香气最足;一条手织围巾,用的是旧年存的羊绒线,织得粗陋,但保暖;还有一本小册子,是我近日抄录的一些诗词,都是秋日题材的,你在异乡读读,或可稍解思乡之情。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唯望你保重身体,勤勉向学。
勿念。
念尘 手书
丁酉年九月初三 夜”
风骨读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很慢,很仔细。仿佛这样,就能通过这些墨迹,触摸到写信的人,触摸到那个遥远的秋夜,触摸到那座熟悉的、正在渐渐远去的老宅。
他能想象出念尘写信时的样子——坐在西厢房的书桌前,就着油灯或蜡烛,铺开宣纸,磨墨,提笔。窗外是深秋的夜,有桂花的香气,有秋虫的鸣叫。她写得很慢,每写一句都要停一停,想一想,仿佛要把一个月来的所有思念、所有牵挂、所有说不出口的话,都浓缩在这十几页纸里。
信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情感,只是平实的叙述——桂花开了,祖父累了,她读了他落下的书,做了桂花糖,织了围巾,抄了诗词。但正是这种平实,这种日常,让风骨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因为这才是真实的思念。不是戏剧化的悲欢离合,而是渗透在日常生活缝隙里的、无处不在的牵挂:担心他吃不惯,担心他穿不暖,担心他学业太重,担心他……想家。
他继续往下翻。信纸一共有十五页,除了第一页是正信,后面的都是附录——有她抄录的诗词,有她画的几幅小画,还有她记录的一些日常琐事。
诗词选的都是秋日题材的。杜甫的《秋兴八首》,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苏轼的《水调歌头》,还有她自己写的一首小诗:
“秋雨连三日,苔痕上阶青。
独坐轩窗下,闲翻旧时经。
墨迹犹未干,人已隔重城。
唯有庭前桂,年年岁岁馨。”
字迹娟秀,诗意清冷。风骨读着,仿佛看见了那个秋雨连绵的午后,念尘独自坐在窗前,翻看他落下的书,书页上还有他稚嫩的批注。墨迹未干,人已远行。这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她写得含蓄,但深刻。
小画有三幅。一幅画的是庭院里的那棵老桂,花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簇隐在墨绿的叶间,仿佛能闻到香气。一幅画的是书房的一角——书桌,笔架,摊开的书,还有窗外一角青瓦。第三幅画的是……一只鹤。不是祖父锦缎上那种华丽的鹤,而是一只孤鹤,站在水边,低头理羽,神态萧索。
每幅画下面都有题字。桂花的题字是:“庭中桂又开,香气袭人怀。欲折一枝寄,路遥恐已衰。”书房的题字是:“旧时读书处,今唯蛛网垂。墨香犹在案,不见翻书人。”鹤的题字是:“独立寒塘侧,顾影自相怜。欲飞无侣伴,敛翅待何年?”
这些题字,这些画,比正信里的文字更直白地表达了念尘的心境——孤独,思念,还有一种淡淡的、对未来的迷茫。
风骨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忽然意识到,在苏州,在那个他以为永恒不变的老宅里,时间也在流逝,人事也在变迁。念尘在变,祖父在变,一切都在变。而他,在上海,在吸收新知识的同时,也在错过着什么。
他继续翻看。最后几页是念尘记录的日常琐事,像日记一样:
“九月初一,晴。祖父从工坊带回一匹新织的云锦,说是今年最好的—匹。锦上绣的是岁寒三友——松竹梅。祖父说,松经霜不凋,竹临风不折,梅遇雪更香。这是林家的风骨。我看着那锦,想起你名字里的‘风骨’二字,忽然懂了祖父的深意。”
“九月初五,阴。吴姨做了桂花糕,送了一盘来。糕很甜,但我只吃了一块就放下了。太甜的东西,吃多了会腻,就像太浓的感情,久了会累。忽然想,人与人之间,是不是也该保持适当的距离,像茶,淡了无味,浓了苦涩,不浓不淡才正好?”
“九月初八,雨。雨下了整天,庭院积水,泛着青苔的绿。坐在窗前听雨,读《陶庵梦忆》。张岱写西湖七月半,说‘月色如水,人影在地’。如今苏州秋雨,无月,无人,只有雨声潺潺,像时间的脚步声,一声声,催人老。”
“九月初十,晴。今日重阳,本该登高,但无人相伴,也就作罢。只在庭院中走了走,看菊花开了几朵,黄的,白的,紫的,在秋阳下瑟瑟地开着,有种倔强的美。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可惜我无篱可采,也无山可见,只有四面高墙,围着一方天地。”
这些记录琐碎而真实,像一扇扇小窗,让风骨窥见了念尘在苏州的日常生活。原来,在他思念她的同时,她也在思念着他——用她的方式,安静地,含蓄地,但深切地。
信的末尾,还有一张小纸条,折得很仔细。风骨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异乡风雨夜,记得添衣衫。”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就是这九个字。墨迹有些洇开,像是写字时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写下这最简单、也最朴素的叮嘱。
风骨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不是号啕大哭,而是安静的、持续的流泪。泪水滴在信纸上,在“添衣衫”三个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连忙用手去擦,但越擦越洇,墨迹晕开,像一朵悲伤的花。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信纸里。纸张有淡淡的墨香,还有……念尘手上那种特有的、混合了墨和丁香的清苦气息。这气息如此熟悉,如此遥远,又如此珍贵。
在异乡的图书馆里,在秋雨的黄昏中,十四岁的林风骨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家书抵万金”的含义。
那不仅仅是几张纸,几行字。
那是一根线,一根从故乡伸过来的、无形的线。握住了,就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回哪里去。就知道在这个广阔而陌生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在惦记着自己,在等着自己。
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记得添衣衫”。
就足够了。
他在图书馆坐了多久?不知道。直到管理员来提醒闭馆,他才如梦初醒,慌忙收拾东西。
信纸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放回信封。围巾是一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织得很密实,摸上去柔软而温暖。桂花糖用油纸包着,打开一角,浓郁的桂花甜香扑鼻而来。小册子是线装的,封面空白,里面是念尘手抄的三十首秋日诗词,每一首都配有她简短的评注。
他把这些东西都装进书包,像装进一件珍宝。
走出图书馆时,雨已经停了。但天色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倒影。空气清新而寒冷,吸进肺里,凉飕飕的。
风骨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道去了操场。操场空无一人,只有积水映着路灯的光,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他在跑道边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围巾,围在脖子上。
围巾很长,绕了两圈还有余。羊绒柔软地贴着皮肤,带着念尘手上的温度——虽然那温度是想象的,但他真的感觉到了温暖。不是身体的温暖,是心里的温暖。
他抬起头,看着上海的夜空。雨后的天空清澈了许多,竟然能看见几颗星星,稀稀疏疏的,像谁不经意间撒下的银屑。
忽然想起念尘信里写的那句:“今夜阴天,无月。”
苏州今夜无月,上海今夜有星。
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不同的景象,怀着同样的思念。
这种认知让他既伤感又安慰。
回到宿舍时,赵明诚正在写作业,看见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风骨含糊地说,把书包放在床上。
“哦。”赵明诚没再多问,继续埋头做题。
风骨洗漱完毕,上床。他没有立刻睡觉,而是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小册子,就着床头灯,一页页翻看。
念尘选的诗词都很精当。有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有杜甫的《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每一首都是关于离别、关于思乡、关于人生无常的感慨。念尘的评注很简短,但往往一针见血。比如在王维那首下面,她写道:“异客易为,不思亲难。真正的乡愁,不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隔阂。”
风骨读着,思考着。是啊,他现在是“异客”了,在上海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他思亲吗?思。不止思亲,还思乡,思那座老宅,思那些熟悉的人,思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但更深的,是一种“心理上的隔阂”。他和父亲之间有隔阂——三年不见,父子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他和这个城市有隔阂——虽然在这里学习、生活,但总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融不进去。甚至他和自己都有隔阂——那个在苏州长大的林风骨,和现在这个在上海求学的林风骨,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分裂成了两个?
这些问题太深,太沉重,不是十四岁的少年能完全想明白的。但他知道,这些思考本身就是成长的一部分。
他翻到册子的最后一页。这里没有抄诗词,而是念尘自己写的一段话:
“近日读《庄子》,至‘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初时不解,既为鱼,为何不愿相濡以沫,反要相忘于江湖?再思之,方悟:相濡以沫虽感人,然处境堪怜;相忘于江湖虽无情,然各得自由。
人生聚散,或亦如此。相聚时相濡以沫,离散后相忘于江湖,看似无情,实为大爱。因真正的成全,不是捆绑,而是放手;不是占有,而是给予自由。
风骨弟,你今如鱼入江湖,海阔天空,任尔遨游。我于岸边目送,虽有不舍,更多欣慰。望你勿念旧泽,勇往直前。他日若得重逢,愿见你已成蛟龙,而非困于浅滩之鱼。
此言或许过早,或许过深。但思之再三,仍决定写下。因有些话,现在不说,将来或许再无机会。
愿你懂。
亦愿你,不懂。”
风骨读着这段话,读了一遍,又读一遍,再读一遍。每一个字都认识,每一句话都能理解字面意思,但深层的含义,那种复杂的、矛盾的、既希望他懂又希望他不懂的情感,他似懂非懂。
念尘在说什么?
她在说,即使思念,即使不舍,她也希望他自由,希望他成长,希望他成为更好的自己,哪怕那意味着他们之间的疏远,甚至……“相忘于江湖”。
这是一种怎样的胸怀?又是一种怎样的决绝?
风骨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念尘。在他心里,她是温柔的姐姐,是细心的照顾者,是那个在雨天给他手帕、在离别时送他玉佩和诗集的人。但他从未想过,在她安静的表面下,有着怎样深刻的思考和复杂的情感。
她读《庄子》,思考生死聚散;她画画,寄托孤寂情怀;她写信,表达含蓄思念;她织围巾,给予实际温暖。所有这些,构成一个立体的、丰富的、他尚未完全理解的苏念尘。
而他,林风骨,配得上这样的理解和期待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必须更努力。不仅仅是为了家族的期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也是为了……不辜负这份深沉而克制的情感。
他把小册子合上,放在枕边。围巾还围在脖子上,温暖而妥帖。桂花糖的香气从书包里隐隐飘出,甜而不腻。
窗外,上海的夜晚依然喧嚣。电车声,人声,远处码头隐约的汽笛声。但在这个小小的宿舍里,在这个十四岁少年的心里,有一片安静而温暖的空间,那是故乡伸过来的一根线,系着他的心,让他不至于在异乡的洪流中迷失。
他闭上眼睛。
在入睡前的恍惚中,他仿佛看见念尘站在苏州老宅的庭院里,抬头看着没有月亮的夜空。她手里拿着一盏灯,灯光微弱但坚定,照亮了她安静而坚定的脸庞。
她在等什么?
也许不是在等他回去。
而是在等他成长。
等他成为那个配得上“风骨”二字的人。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一紧,又一松。
紧的是责任,松的是方向。
他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
枕头上有上海特有的、混合了煤烟和潮湿的气味。但此刻,在这气味之下,他仿佛闻到了苏州的桂花香,闻到了念尘手上淡淡的墨香。
那香气很淡,很遥远。
但确实存在。
就像希望。
就像承诺。
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接着过去和未来,连接着苏州和上海,连接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在时间的河流里,在空间的隔阂中。
安静地,坚韧地,存在着。
第十六章 暗流
十月初,上海的天气彻底转凉了。
梧桐叶子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白的天空,像老人干瘦的手指。街道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被雨水浸泡后变成深褐色,粘在石板路上,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潮气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大城市的疏离感。
南洋公学的期中考试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悄然而至。
对新生来说,这是入学后的第一次大考,意义非凡。不仅检验这两个月的学习成果,也决定了接下来的分班和奖学金评定。图书馆从早到晚座无虚席,自习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像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林风骨也是这紧张氛围中的一员。但他紧张的原因和大多数同学不同——他不仅担心考试成绩,更担心考试成绩背后的东西。
担心让父亲失望。
担心让祖父失望。
担心……让念尘失望。
这种担心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让他在复习时常常走神。看着英文单词,眼前却浮现出苏州老宅的书房;解着数学题,耳边却响起织机的咔嗒声;背着历史事件,脑子里却想着林家工坊的现状。
分裂感越来越强。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上海,努力吸收新知识,想要融入这个现代世界;另一半在苏州,留恋着旧时光,牵挂着旧人事。这两半在拉扯着他,让他既无法全心全意地向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后退。
期中考试持续三天。第一天考国文和英文,第二天考数学和历史,第三天考物理和化学。
国文考试相对轻松。题目多是古文翻译和文章解析,风骨在家塾打下的基础此刻派上了用场。他写得很快,很流畅,最后一道作文题是“论求学之道”,他引经据典,从孔子的“学而时习之”说到朱熹的“格物致知”,再说到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
交卷时,监考的李老师(那位老秀才)特意走过来看了看他的卷子,点点头,没说话,但眼神里有赞许。
英文考试就没这么顺利了。听力部分完全听不懂——录音机里放出的英文句子又快又含糊,像一连串没有意义的音节。阅读理解的生词太多,他连蒙带猜,勉强做完。作文题目是“My First Month in Shanghai”(我在上海的第一个月),他只能写出最简单的句子:I came to Shanghai one month ago. Shanghai is big. I study at Nanyang College. I miss my home.(我一个月前来上海。上海很大。我在南洋公学学习。我想家。)
写完后自己读了一遍,觉得苍白得像白开水。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交卷时,王老师(那位英文女老师)看了他的作文,眉头微皱,但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一根针,扎在风骨心上。
第二天考数学和历史。
数学是风骨的弱项。虽然这两个月他很努力,但有些概念——比如函数、微积分入门——还是理解得磕磕绊绊。考试时,他遇到一道立体几何题,画了半天图,还是不知道如何证明那两个平面垂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最后他放弃了那道题,转向其他题目。但心里知道,那道题的分数丢了,数学成绩不会好看。
历史考试相对好些。吴老师出的题目很灵活,不要求死记硬背,而是考察理解和分析能力。比如有一题是:“试分析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的主要变化,并论述这些变化对今日中国的影响。”
风骨想起吴老师课堂上的讲解,想起自己在图书馆读的那些书,想起了表哥陈启明说的那些话。他整理思路,从经济、政治、文化三个层面分析:经济上,自然经济开始解体,外国资本入侵;政治上,主权丧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形成;文化上,西学东渐,传统价值观受到冲击。最后他写道:“这些变化是痛苦的,但也是必要的阵痛。它迫使中国睁眼看世界,开始了艰难的现代化进程。今日之中国,仍在承受这些变化的遗产,也在探索自己的道路。”
写完后,他长舒一口气。这不是标准答案,但这是他自己的思考。
第三天,最后两门:物理和化学。
物理实验题占很大比重。其中一道题是:“设计一个实验,测量铁块的密度。要求写出原理、步骤、所需仪器,并分析可能的误差来源。”
风骨想起了实验室里那些仪器——天平、量筒、水。他仔细设计步骤:先用天平称铁块质量,再用量筒和水测量体积(排水法),然后用密度公式计算。误差分析:天平精度、读数误差、水表面张力影响……
写得很详细,很严谨。这是他在实验室里学到的东西——科学方法。
化学考试也类似,有很多需要理解和应用的题目,而不是简单的记忆。风骨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这种考试——不是考你记住了多少,而是考你会不会用。
全部考完后,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风骨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大脑还在高速运转,像一台过热的机器,发出嗡嗡的响声。
赵明诚也是一脸疲惫:“考完了……终于考完了。”
“你觉得怎么样?”风骨问。
“不知道。”赵明诚摇头,“英文肯定砸了,数学也悬。你呢?”
“差不多。”
他们相对无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是一个上海寻常的秋夜。
成绩要一周后才公布。这一周,是等待的煎熬。
就在成绩公布的前一天,风骨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信很短,只有一页纸,是用钢笔写的,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匆忙:
“风骨吾儿:
来信收悉,知你学业紧张,甚慰。
家中一切如常,勿念。唯有一事需告知你:苏州工坊,决定裁减半数工人。此举实属无奈,因订单锐减,难以维持。你祖父为此事心力交瘁,近日病倒,已请医诊治,暂无大碍,但需静养。
此事本不想告诉你,免你分心。但思之再三,觉得你已十四岁,当知家中实情。林家七代基业,恐将不保。你当努力求学,将来或可另谋出路,不必困守祖业。
另,苏家念尘近日亦有事。其父欲将她许配给杭州一商人做续弦,对方年逾四十,有子女三人。念尘不愿,但父命难违。此事你知即可,不必干涉。
望你专心学业,期中考试尽力即可,不必过分苛求。
父字
十月初九”
风骨读着信,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两件事,像两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第一件:工坊要裁减半数工人。祖父病倒。
他虽然知道林家生意艰难,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要裁员的地步。半数工人——那至少是一百多人。这些人怎么办?他们大多跟了林家几十年,有的祖孙三代都在工坊。裁员,意味着他们失去生计,意味着林家失信于这些忠心的工人。
而祖父病倒……风骨能想象那个画面:七十多岁的老人,独自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业,眼看着几代人的心血就要毁在自己手里,那种无力感,那种愧疚感,足以击垮任何人。
第二件:念尘要被嫁作续弦。
续弦……就是填房。对方四十多岁,有子女三人。念尘才十六岁,聪慧,敏感,有才华。她要嫁给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去做三个孩子的后母?
风骨感到一阵恶心。不是对那个商人的厌恶——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而是对这个世界的不公感到恶心。为什么?为什么念尘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她的命运要被父亲随意安排?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信的最后,父亲说“不必干涉”。
是啊,他一个十四岁的学生,在上海,能干涉什么?能改变什么?
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坐在床上,拿着那封信,久久不能动弹。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吞噬了一切光亮。
赵明诚察觉到他的异常:“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风骨摇头,把信折好,放回信封:“没什么。”
他不能说。这些事,说出来只会让朋友担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必须自己消化,自己承受。
这一夜,他失眠了。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各种画面:祖父在工坊里抚摸云锦的样子;念尘站在丁香树下的背影;那些织工专注而粗糙的手;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四十多岁的商人。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和残酷。在上海,他学习新知识,思考国家大事,好像自己正在参与时代的变革。但在苏州,在他的家乡,那些具体的人正在承受具体的苦难:失业,逼婚,病痛,无助。
而这些苦难,他无能为力。
这种认知让他痛苦。比考试不及格痛苦,比想家痛苦,比任何他经历过的事情都痛苦。
因为这是成年人的痛苦——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认识到世界的残酷,认识到有些事情,你再努力也改变不了。
第二天,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了。
红榜贴在教学楼前的公告栏上。学生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叹息声,欢呼声,混成一片。
风骨挤进人群,在甲班的名单里寻找自己的名字。
找到了。
林风骨,总分第七名。
他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第七名,不算差,但也不是最好。他一项项看单科成绩:国文第一,历史第三,物理第五,化学第六,数学第十二,英文……第二十八名。
英文拖了后腿。
果然。
他退出人群,心情复杂。一方面,整体成绩还不错,应该不会让父亲太失望;另一方面,英文的短板暴露无遗,而这门课恰恰是“新学”的代表。学不好英文,就意味着很难真正理解西方文明,很难融入这个正在走向现代的世界。
“怎么样?”赵明诚也挤出来了,脸色不太好。
“第七。你呢?”
“第二十五。”赵明诚苦笑,“英文三十名,数学二十二名。我爹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死我不可。”
他们默默走回宿舍。路上遇见白秀芸,她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第五。”她主动说,“英文第一,国文第八。你呢?”
“第七。英文……很差。”
“英文需要时间。”白秀芸安慰道,“你才学两个月,能考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我从小就跟父亲学英文,占了便宜。”
“你父亲……在海关工作,是吗?”风骨问。
“嗯。常和洋人打交道,所以重视英文。”白秀芸顿了顿,“其实我父亲说过,学洋文不是为了崇洋媚外,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现在弱,所以要学他们的东西,等我们强了,就不用看他们脸色了。”
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魏源的话,风骨在历史课上学过。但此刻从白秀芸口中说出,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谢谢你。”他说。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不那么沮丧。”
白秀芸笑了:“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们是同学,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她挥挥手,走了。风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念尘。如果念尘也能像白秀芸这样,接受新式教育,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该多好。
但现实是,念尘可能很快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她不认识也不喜欢的男人。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痛。
回到宿舍,风骨开始给父亲写回信。他斟酌了很久,最后决定只谈学业,不谈家事。
“父亲大人敬启:
来信收悉,知祖父身体欠安,心中甚忧。望父亲转告祖父,孙儿在上海一切安好,学业亦有进步,请祖父宽心静养,勿以孙儿为念。
期中考试今日放榜,孙儿总分位列甲班第七。其中国文、历史尚可,数理亦有进步,唯英文稍逊,位列二十八名。此乃孙儿不足,当加倍努力,迎头赶上。
学堂课程日紧,孙儿每日读书至深夜,不敢懈怠。同窗之间,互相砥砺,师长亦多有指点。请父亲放心,孙儿定当勤勉向学,不负期望。
家中之事,孙儿虽不能分担,但时刻挂念。望父亲亦保重身体,勿过操劳。
儿风骨 谨上
十月十二日”
写完后,他读了一遍,觉得太官方,太客气,不像儿子给父亲的信。但他不知道该写什么。那些真实的情感——担忧、无力、愤怒——写不出来。写出来了,又能怎样?父亲已经够累了,他不能再添乱。
他把信折好,装进信封。然后坐在书桌前,发呆。
窗外,上海的秋日阳光很好,照在书桌上,暖洋洋的。但风骨心里一片冰凉。
他想做点什么。为祖父,为林家,为念尘。
但他能做什么?
一个十四岁的学生,在上海,离苏州几百里,没有钱,没有人脉,没有力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下午,他去了表哥陈启明的住处。
闸北的棚户区依然破败。污水在狭窄的巷道里流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衣衫褴褛,但笑声清脆。妇女们在门口生炉子,烟雾缭绕。
陈启明和几个同学正在讨论什么,看见风骨,有些惊讶。
“表弟?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该上课吗?”
“下午没课。”风骨说,“想找你聊聊。”
陈启明看出他情绪不对,把他带到里屋。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满了地图和标语,桌上堆满了书和传单。
“怎么了?考试没考好?”陈启明问。
风骨摇头,把父亲信里说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陈启明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点了一支烟——这是风骨第一次见表哥抽烟。烟雾在狭小的房间里缭绕,味道很呛。
“表弟,”陈启明终于开口,“你知道中国现在有多少个林家工坊这样的传统手工业在倒闭吗?有多少工人失业吗?有多少像苏念尘这样的女子被迫嫁人吗?”
风骨摇头。
“数不清。”陈启明吐出一口烟,“整个国家都在崩溃。农业破产,手工业破产,民族工业在外国资本的挤压下苟延残喘。老百姓活不下去,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运动,那么多反抗。”
他掐灭烟,看着风骨:“你觉得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改变不了。林家工坊注定要倒闭,因为机器生产取代手工生产,这是历史规律。苏念尘很可能要嫁人,因为在这个社会,女子的命运不由自己掌握。”
这些话很残酷,但风骨知道是实话。
“那……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做得了,但不是你现在能做的。”陈启明说,“你现在要做的,是学习,是成长,是积蓄力量。等你有能力了,再去改变——不是改变一个林家工坊,一个苏念尘,而是改变这个让林家工坊倒闭、让苏念尘被迫嫁人的制度。”
制度。这个词风骨在课堂上学过,但从未如此真切地理解它的含义。是的,林家工坊的困境,念尘的困境,都不是孤立的个案,而是一个腐朽制度下的必然结果。
“那我该学什么?”风骨问。
“什么都学。”陈启明说,“科学,人文,社会,政治。然后找到你自己的路。是实业救国?是教育救国?还是革命救国?这要你自己选择。”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表弟,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看着家人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滋味我懂。我父亲也是商人,前年破产了,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我母亲病了,没钱医治。我也痛苦过,愤怒过。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个人的痛苦只有放在更大的背景下去理解,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风骨默默听着。表哥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他心中的黑暗。是的,他不能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要把这痛苦放在更大的图景中去理解。
“谢谢你,启明哥。”
“谢什么。”陈启明拍拍他的肩,“我们是兄弟。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尽管来找我。但记住,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好基础。没有扎实的学识,什么理想都是空谈。”
风骨点头。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表哥的那些激进观点,有了更深的理解。那不是空谈,那是基于对现实深刻认知后的选择。
离开闸北时,天色已晚。风骨坐电车回学校。车厢里挤满了人——工人,学生,小贩,职员。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眼神疲惫。这是上海的芸芸众生,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求生。
风骨看着他们,忽然想: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有着和他相似的烦恼?有多少人在为家人的生计发愁?有多少人在为不可知的未来焦虑?
很多。一定很多。
那么,他的痛苦就不是独特的,而是普遍的。这让他既感到悲哀,又感到一种奇怪的安慰——他不是一个人在承受。
回到学校,风骨去了图书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看教科书,而是找了几本社会学的书——严复翻译的《群学肄言》,还有几本关于中国社会现状的调查报告。
他翻开书,一页页读下去。书里描述了晚清社会的种种问题:贫困,愚昧,腐败,不平等。也分析了这些问题背后的原因:封建制度的束缚,外国资本的压迫,传统观念的桎梏。
这些分析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许多困惑的门。原来,林家工坊的困境,是“传统手工业在近代工业冲击下的必然衰落”;原来,念尘的婚姻悲剧,是“封建礼教对女性权利的剥夺”;原来,他自己的迷茫和分裂,是“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化冲突在个体身上的体现”。
知道了这些,并没有让问题消失,但让他理解了问题的根源。而理解,是解决的第一步。
夜深了。图书馆快要闭馆了。风骨合上书,走到窗边。
窗外,上海的夜空依然被城市的灯光染成暗红色。但今夜,他看着这片天空,心里不再那么迷茫。
因为他知道,在这片天空下,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国家中,有无数人和他一样,在困惑,在挣扎,在寻找出路。
而寻找本身,就是希望。
他想起念尘在那本小册子里写的话:“愿你勿念旧泽,勇往直前。他日若得重逢,愿见你已成蛟龙,而非困于浅滩之鱼。”
是的,他要成为蛟龙。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个人成功,而是为了有能力改变些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
为了那些即将失业的织工。
为了病倒的祖父。
为了……可能被迫嫁人的念尘。
也为了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在这个剧变的时代里承受苦难的普通人。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涌起一股力量。不是激情澎湃的力量,而是一种沉静的、坚定的力量。像深水下的暗流,看不见,但存在,而且终将汇聚成改变地貌的力量。
他收拾书包,走出图书馆。
夜风很凉,但吹在脸上很清醒。
他抬头,看着远方的夜空。
那里有一颗星,很亮,很坚定。
像一盏灯。
像一个承诺。
像一种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宿舍走去。
脚步很稳。
因为方向,渐渐清晰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