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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无声
文|程丽萍
又是一个薄雾的清晨,位于中国南部三省接洽的古镇渡口,青石板路被晨雾打湿,映着初醒的天光。已步入耳顺之年的陈青禾像过去三十年一样,早早打开了"青禾书铺"的木门,将一本本旧书搬到门外的架子上,让它们呼吸清晨的江风。
书铺是由祖屋改建的,两层木结构,踩着楼板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回应着过往的脚步。镇上人说,青禾的书铺不像做生意,倒像供着什么东西。她从不急着推销,书摆在那里,谁愿意看便看,买不买都行。有孩子来看书,她还会从里屋拿出自己熬制的酸梅汤。
这天清晨,她正擦拭着柜台,悬挂在门口的风铃响了。
"请问……"一个青年男子推门而入,声音清爽,“这里卖旧书吗?"
青禾从柜台后抬头,逆光中,来人的轮廓被晨光勾勒出一圈金边。他约莫二十出头,白衬衫,卡其裤,肩上挎着一个相机,一副城里人的装扮,和古镇上土著的居民有着明显的不同。
"随便看。"青禾边点头边说,继续着清晨的除尘工作,随手拿起一个紫砂壶,开始擦拭那只早已光洁如镜的紫砂壶。
男子在书架间穿梭,手指划过书脊,偶尔抽出一本翻看。青禾注意到他停在最里侧那个书架前……那里放着镇上人从不问津的戏曲剧本集。
"这本……"男子抽出一本泛黄的《桂剧选编》,"多少钱?"
青禾的手顿了顿说:"这本不卖。"
男子有些诧异,笑着转头:"老板,我大老远从省城来,就是为了收集这些地方戏曲资料。您开个价?"
青禾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男子脖颈处……那里有一道细长的疤痕,藏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你是记者?"她突然问。
男子怔住,随即笑了答:“曾经是。现在做自媒体,拍些古镇人文故事。"说着他递上名片,"我叫周寻。"
青禾没有接,只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古镇没什么故事好讲。"
"每个古镇都有故事,这是它赖以生存的根基。"周寻坚持,"比如这本《桂剧选编》,为什么不能卖?"
青禾沉默片刻,走向书架深处,取出一本更破旧的无封皮书说:"如果你对桂剧感兴趣,这本更好。"
周寻接过,翻了几页,眼神顿时亮了起来,激动的问:"这眼面有批注!是研究者的笔记吗?"
"谈不上研究,一个戏迷的随手记录。"青禾转身走向柜台,语调异常平静:"五十块。"
周寻痛快付了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老板,您知道古戏台在哪儿吗?镇上人说已经废弃几十年了。"
青禾的手微微颤抖,壶嘴与杯沿碰出细碎的声响。
"沿着江往下游走,过第三座牌坊右转,上山的路口。"她尽力让自己平静一些,调低了音量说:"不过戏台已经塌了,没什么好看的。"
周寻道了谢,推门离去。
青禾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那天傍晚,周寻又来了,带着满身尘土和兴奋。
"戏台确实塌了大半,但后面的厢房还在!我找到了一些旧物件,可能是当年戏班留下的。"说着他将几张照片递给青禾,指着其中一张说:"您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面破碎的镜子,依稀可见雕花木框,镜面布满裂纹,却仍反射出拍摄者的身影。
青禾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您知道四十年前在这里驻场的'小云笙'吗?"周寻问,"镇上人说他是当时最好的生角,唱、念、做、打功夫了得,尤其是唱功细腻,做工更为传神……曾因《贵妃醉酒》、《打金枝》等曲目轰动了整个古镇,成为家喻户晓的谈资。后来他在一场大火中失踪了,留下一段未解之谜。"
青禾闭上眼睛,没有言语。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不记得了。"她缓缓说。
周寻看着她,眼神复杂:"可是有人说,您就是当年戏班的人。"
风铃再次响起,几个学生叽叽喳喳走进来,打破了室内紧张的气氛。青禾起身迎着学生走过来,不再搭理周寻,周寻讪讪低下头,随意拿起茶桌上的紫砂壶把玩,茶在中国作为饮品,非常讲究,上升到一定层次,便会被称为道。盛茶的器皿也很讲究,有白瓷、紫砂、玻璃、陶器等。周寻仔细打量手中的紫砂壶,品相非常完好,材质属于上等,抚摸着犹如婴儿的屁股般光滑,做工也非常精细,上面雕刻的兰花栩栩如生。梅兰竹菊,在花中被称为四君子。壶的每一处都留下岁月的痕迹,可见主人在养此壶时没少下功夫。周寻在欣赏朱砂的同时,观察着青禾的一举一动,看到青禾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告辞,说明天再来。
那晚,青禾没有睡。她爬上阁楼,打开一个旧木箱。箱底是一本烧焦边缘的相册,一把断裂的木制戏刀,还有一沓泛黄的信笺。
最下面,是一面与照片中一模一样的镜子,只是更小一些,镜柄上刻着细细的云纹。
她拿起镜子,镜中的脸已经有了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昨。
第二天,周寻没来。
第三天,也没来。
青禾照常开门、关门,煮酸梅汤给来看书的孩子们,只是偶尔会望向门口,听着风铃的声响。
第四天傍晚,她正要关门,一个身影踉踉跄跄走进来。
是周寻,脸色苍白,额角有伤。
"他们拿走了我的相机和笔记本。"他靠在门框上喘息,"但我藏起了这个。"周寻狼狈地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烧焦封面的日记本,递给青禾。
青禾接过,翻开第一页,手就僵住了。
那是她的笔迹。四十年前的笔迹。
"你从哪里找到的?"她声音沙哑。
"戏台厢房的暗格里。"周寻说,"有人不想"找到它。
这两天,我被警告离开古镇。"青禾扶他坐下,为他处理伤口。周寻看着她熟练的动作,轻声说:"镇上人说,那场大火烧了半个戏台,班主死了,小云笙消失了。官方说这是意外,但很多人都说是有人纵火。"
青禾不说话,只是轻轻为他擦拭伤口。
"日记里写了一个秘密。"周寻继续说,"小云笙其实是女人,真名叫陈青禾。她是班主收养的孤儿,从小在戏班长大学戏,因为天赋过人,班主让她扮生角,因一曲《贵妃醉酒》一炮走红。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客人。"
青禾的手停在半空。
"日记最后一页,"周寻看着她说:"写着'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会再让我登台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见江水拍岸的声音。"他是谁?"周寻问。
青禾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江面。
"当年的镇长,后来的副省长,李焕年。"她缓缓道,"现在是当今正要李副市长的父亲。"
周寻倒吸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去找他,想告诉他我不再登台了,我要恢复女儿身。"青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听见他和班主在争吵。班主威胁要公开一些东西……一些能毁掉李焕年的东西。"
"然后呢?"周寻问
"然后我就离开了。第二天,戏台就起了火。"青禾转身,眼中有着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清明,"班主死在火中,我被镇上人收留,改了身份,开了这间书铺。"
"你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周寻问。
青禾摇了摇头:"我怕。那时候李焕年权势滔天,我一个戏子,谁会信我?更何况,我一直女扮男装,本身就难以启齿。"
周寻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剪报:"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他也是记者,当年曾来古镇调查这场火灾,但被迫中止了调查。"
青禾接过剪报,上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她和李焕年站在戏台前的合影。标题写着"桂剧生角小云笙走红之谜?”
"你父亲是周远?"青禾惊讶。
"你认识他?"
"他给过我名片,说如果想起什么,就联系他。"青禾走回柜台,从抽屉底层翻出一个旧钱包,里面赫然夹着那张泛黄的名片。
周寻的眼睛湿润了:"我父亲三年前去世了。临终前,他让我一定来古镇,查出事情真相。他说,真相不应该被埋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几束车灯刺破夜色,停在书铺外。
青禾迅速将日记本塞回周寻手中,推他向后门:"从江边小路走,找渡口的张伯,就说青禾让他送你过江。"
"那你呢?"周寻问
"我苟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水落石出的一天。让班主在天之灵得到安慰。"青禾平静地说,眼角的皱纹如江水涟漪,"你还年轻,真相需要被记住。"
周寻犹豫了一下,突然将日记本撕成两半,将后半部分塞给青禾:"各自保管,更安全。"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青禾关上门,深吸一口气,回到柜台后,继续擦拭那只紫砂壶。
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
"青禾,好久不见。"男人声音洪亮,带着官场上历练出来的威严。
"李省长。"青禾头也不抬,冷漠地说:"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李焕年示意随从在外面等,自己走到柜台前,坐下温柔地说:"青禾,多年不见,一切好吗?”
青禾没有回答。
李焕年继续说:“听说最近有个记者在镇上转悠,问些陈年旧事。"
"古镇历史悠久,来来往往的人颇多。"青禾冷淡地说,
"有些历史,最好让它沉睡。"李焕年盯着她,"就像那场火,烧完了,就只剩下灰烬。"
青禾终于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灰烬底下,有时还藏着火星。"
李焕年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没想到青禾会反驳自己,觉得以前在自己面前逆来顺受像小绵羊一样的青禾变了。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神态,一如往日威严,看着青禾命令到:"青禾,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何必再掀起风浪?那个记者,叫他离开古镇。"
"我不认识什么记者。"青禾语调更加冰冷了。
李焕年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柜台上……是一枚云纹木簪,已经烧焦了一角。
青禾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以为它随那场火化成了灰。"她轻声说。
"我留着了。"李焕年说,"那些年,我是真心欣赏你的戏,你的才华。"
"所以你杀了班主?烧了戏台?"青禾说。
李焕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那是个意外。我和他争执,灯台倒了……火势蔓延得很快……"
"而你逃跑了,留下他和整个戏台葬身火海。"青禾接过他的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江水声不绝于耳。
"我为此付出了四十多年的代价。"李焕年终于说,"每一天,那一幕都会在眼前闪烁,我常常在睡梦中惊醒,没睡过一天安稳觉。但我还有家庭,有前途……我不能……"
青禾摩挲着那枚木簪,往事历历在目,由于当年的李焕年的知遇之恩,自己一夜成名。这个木簪是李焕年送给自己的礼物。青禾的眼中顿时泛起了泪光:"你知道班主那天晚上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下个月就让我恢复女儿身,正式收我为徒,传我毕生所学。他说我是他最大的骄傲。"
李焕年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我累了,青禾。"他声音沙哑,"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他在仕途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实在不易。求求你了,让这一切都过去吧……"
青禾看着他,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也只是个疲惫的老人。
"那个记者,"她缓缓道,"已经离开古镇了。"
李焕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但真相不会离开。"青禾继续说,"它就像江水,总会找到出口。"
李焕年站起身,深深看了青禾一眼说:"保重,青禾。"
他推门离去,车灯渐渐远去。
青禾在柜台后坐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拿出那半本日记,轻轻抚摸着烧焦的边缘。
然后,她起身,泡了一壶新茶,将剩下的酸梅汤倒进江中。
清晨的第一批游客还未到来,渡口安静得只能听见江水声。青禾打开书铺的门,将一本本书搬到门外。
风铃响起,她回头,看见周寻站在晨光中。
"我没走。"他说,"真相不应该被埋没。"
青禾看着他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微微一笑指了指书架:"那本《桂剧选编》,你想看就看吧。"
周寻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书。书页间,夹着青禾保留的那半本日记。
"我想写一个故事,"他说,"关于古镇,关于一个女戏子和一场被遗忘的大火。"
青禾点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
"故事应该从渡口开始,"她轻声说,"每一个来到古镇的人,都是从渡口开始的。"
周寻翻开日记的第一页,开始阅读。
江水无声,流向远方。
作者简介:

程丽萍,笔名百合,香水百合,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高级经济师、会计师职称。陕西省财、审专家、陕西省政府采购专家、陕西省招标、投标、评标专家、第五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立法咨询专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交通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会计》特约通讯员,《黄河周末》签约作家。作品先后在《环球传媒》《欧亚论坛》《美国文艺》《台湾好报》《人民日报》《今日头条》《搜狐网》《人民网》《中国交通报》《交通会计》《延河》《华商报》《秦都》》《陕西交通报》《安康文学》等报刊杂志,以及网络上发表论文、小说、评论、散文、诗歌、随笔百万余字,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出版过个人作品集《静静的百合》《放飞》《择善而思》《坐看云起》等,并在琴棋书画领域均有涉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