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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纪念馆寻访记（下）
马胜锁
书法篇
书法是童年的乐章，因为不管是谁，他的童年都少不了书法的耳濡目染，记得小时候，墙上的大字报，大标语，伟人语录，大门上的新对联，常常会不经意间闯入我们的视野，那些字连三山带五岳横跨东西，如凤飞，似蛇走，有飘逸，有刚健，只是那个时候还不懂得书法的艺术性。长大后拿起了笔，才知道那些字的分量有多重。我们汉字，从远古艰难跋涉而来，它历经无数次的打磨，清洗，剔除多余，最后沉淀出今天的模样，它是世界上唯一的唯一，横平竖直，结构严密，可是，要写好它，可是太不容易了，我是写字的失败者。为此我特别欣赏那些会写字的人。
他们将字写出了意境，写出了神韵，写的炉火纯青，直把字变成了艺术，并且让这艺术之花散叶成篆，隶，楷，行，草。黄庭坚曾在诗云，“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我不太懂书法的掠磔与策啄，但我喜欢在这样的氛围中沉淀自己的心性。环视展厅，山人先生的作品以画为主，我去的那天，他的书法作品有《行书兰亭序轴》，《行书五绝诗轴》，《行书为超远年题字扇面》三幅字在展出。
行书是楷书与草书兼有的艺术形式，八大先生的《行书兰亭序轴》， 字体饱满圆润，清爽劲遒，既有阳性之刚又有阴柔之美。从春字和蘭字就能管窥一斑。“春”字，它就像小树刚刚长出枝丫，向外奔放，条达通畅，一横一竖中伸展有度，一撇一捺中收放自如，而“蘭”字落笔则如细叶垂摆，像花苞逐放，婉转傥莽间，直把行书如春蚕吐丝般娓娓道来。远观书轴更绝，字字如云出岫，如气之回薄，如水之静顺，充分展现了八大先生的书法功底。
《行书五绝诗轴》虽说是行书，但这幅字却以草书见长。“客自长短亭，愿画凫与鹤，老夫时患胛，鹤势打的着。”，短短四句话，十几个字，大有“驰豪骤墨剧奔驷，满坐失声看不及。”之感。如果不是纸幅所限，将会是一泻千里吧！敦，掣，住，牵与连，容不虚生志随迁，呈明快，字转换，天马行空，笔笔不凡。这幅字，一气呵成，气脉畅通，特别是那个胛字，其一竖被长长拉下，像杵捣物，即调皮，又诙谐，从中就能感受到八大先生的豁达的人生观。
《行书为超远年题字扇面》，图中落款处有，“乙酉花朝，偶为超远年翁正字。”字样，这幅作品用楷书，行书，草书，三种笔法完成。其释文如下:“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乞，有乞书者，正色诘责之，或中终不与一字，元佑中锁试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编乃已，性嗜酒，然不能，四五仑已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也。”苏东坡一生高蹈遁世，似羲皇上人，他的字，画，向来为人梦寐以求。
这幅字，我读了好几遍，越看越耐人寻味，字的笔划中有舒缓，有奔忙，似二仪起伏，似风云飘散。衔枚疾走有之，老翁垂钓亦然，端庄静雅，秀骨神清，势转形换都是那么自然。真是“大匠无弃材，寻尺各有施”，字字完美，书一国之奇字也。一幅字，就是一个人内心的独白，八大先生将书法之章法及字之古典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个山小像
在南昌周边分布着，丰新，高安，进贤等地，这些地方曾留下八大先生的身影。根据展馆内八大先生的年表记载，八大先生1626年生于南昌，在他20岁那年，清军攻占南昌，八大先生离开家到江西奉新山中避难，23岁剃发为僧，28岁，在进贤介冈灯社拜弘敏为师，法名传綮，号刃庵。自是年到康熙十九庚申（1680）年，开始了长达27年的禅林生涯。并在其师指导下钻研佛家经典。因其聪慧和在佛学上的突出成就，深得弘敏赏识。成为了曹洞宗青原下28世传人。此期间，八大先生与弘敏，寂蓉，饶宇朴唱和。46岁，他为孟伯 书《个山传綮题画诗轴》，始见署“个山”款。47岁秋，离开奉新看望裘琏，裘琏作诗相赠并结识胡亦堂。11月，弘敏禅师在耕香院示寂。48岁，秋，由新昌返回奉新芦田。49岁，端午节后第二天，在奉新芦田耕香院，黄安平为八大山人先生画《个山小像》（据考证说没有黄安平其人，有可能画像是八大山人自画像，未可知也），上有饶宇朴，彭文亮，蔡受三跋，其余是他自己写的跋语。59岁，7月朔，八大先生作《行楷黄庭内景经册》，12开本，始见“
八大山人”款署。（《黄庭内经》是一部养生书，又名《太上琴心书》等名称）
《个山小像》是八大先生存世的唯一画像。当我看到这张画像时，忽然困惑起来，先生为何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真是不得要领。个，是竹的另一个称谓，《说文解字》:“个，竹一枚。”，竹子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它是文人雅士所仰慕的精神对象，像是王徽之的，“何可一日无此君”，王维，“独坐幽篁里”，苏东坡“竹杖芒鞋”，郑板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这样的故事，恐怕一天也讲不完。
竹，生危岩，傍幽溪，鲜润坚贞，意破云天。自古为托物言志，寄人情怀之物。
“嵩岳维高，峻极于天。”，“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蕴玉而辉”，山是文人墨客的理想寄托之地，“个山”，难道是朱耷先生的人生坐标？像竹一样韧劲十足，像山一样高旷无涯？但转念一想，应该还包含另外一层意思吧！
20岁，正是爱做梦的年纪，他万万也不会想到，一夜之间，他的人生跌落深谷，从一个王侯之家，到国破家亡，妻儿被害，独自一人逃到山中避难，这样的凄惨，他所受的打击真是非常人所能比。试想，前有万丈深渊，后有追兵不舍，山路崎岖，孤苦无依的一个人走在伸手不见五指黑夜，这是怎么的境遇？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吧！真是不敢想象当时的山人先生是怎么熬过这一关的。“个山”，一个人在山里徘徊，在山里思考，在山里迷茫。在山里惊魂未定，想想都觉的瑟瑟发抖。
在学界，关于朱耷先生的生平，法系，交游，发疯。还俗。世家等一直存有争议，1955年，在进贤耕香寺发现的《个山小像》肖像画其中有九段题跋给世人彻底揭开了谜底。画像中，朱耷先生身著宽袍大袖，脚登双脸布鞋，头戴斗笠，面庞清瘦，神丰俊逸，外朗内润，有林下散人文士之风度。如何湖上一斗笠，可了人间万事。画像中，山人先生一不著僧衣，二不穿道袍，全然可见其内心深处一定燃烧着一团火。
我们常说，山川之美自古共谈，其实，对于绘画一事也是如此。题跋是中国书画作品的一大特色，自唐朝起，诗人，藏画家，喜欢在画上题诗，以丰富画的意境，烘托气氛，从而引发了书画题跋的兴起。题跋能很好的记录当时作者与观者的内心状态，反应当时的创作境况，创作背景，为日后了解前人作品提供了可靠依据。如郁逢庆的《郁氏书画题跋记》，张丑的《清河书画舫》等书就说明了这一点。而《个山小像》中，多亏了那九段题跋，为世人打开了一扇了解八大先生生平事迹之窗。让困扰世人多年的谜团终于尘埃落地。其题跋如下。
跋一:“个山小像”，甲寅蒲节后二日，遇老友黄安平，为余写此，时年四十有九。”钤印:“发堀”朱文，释传綮印（白文），刃庵（朱文）。
这是首跋，是八大先生亲题的第一跋语。从文中得知，此跋写于甲寅蒲节，即端午节，后二日。也就是康熙13年，那一年他刚49岁，由此推断，山人先生生于明启六年，即1626年。
跋二:“个，个无多，独大，美事抛，名利唾，白刃颜庵，红尘粉从，清胜辋川王，韵过鉴湖贺，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做簸，冬离寒夏炎热，大莫戴兮小莫破。”此赞系高安刘恸城贻余者，容安老人复书于新吴之狮山，屈指丁甲八年耳。两公皆已去世，独余凉笠老僧逍遥林下。临流写照，为之忱然，个山之庵，传綮又识。
从跋语中我们得知，他的两位好友一是赠诗夸奖于他如王维，贺知章的刘恸城，一是将赠诗写于新吴狮山的容安老人。且两位老友都已离开人世，少了诗书唱和的老友，孤翮独举的他，闲寂时，只能一个人到林间到水前排解困惑。八大先生一生画过无数作品，生活中的许多平常事物，都在他的笔下生花，无论是大冬瓜，大白菜，奇石异葩，都绝妙无比。且每一幅图都藏着他的心事。
跋三:除了用金木水火土造字外，其它的内容也很难看懂，可能当时的情况不允许八大先生过多的暴露其身份，只能用晦涩的隐语记录其生平，历史的残酷，不言而喻。历史上这样的故事也不在少数，和他同时代，志修《明史》的张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跋四:“个山，綮公，豫章王孙贞吉先生四世孙也。少为进士业，试辄冠其偶，里中蓍硕，莫不噪然称之，戊子现比丘身，葵巳得下法于吾耕庵老人，诸方藉藉，又以为博山有后矣，间以其绪于为书，若画口诗，奇情逸韵，拔立尘表，予常谓:“个山子每取事法古人，而事不为古人所缚，海内诸鉴赏家亦既异喙同声矣。丁巳秋，携小影重访菊庄，语予曰:“兄此后直以贯休，其已目我矣！咦，我田博饭，火种刀耕，有先德？头边事的翁里，何曾失却！口口予且喜，悟老汉脚跟点地矣，鹿同法弟饶宇朴题并并。”钤印:鹿同（朱文），江西弋阳王孙（朱文），宇朴蔚宗（朱文 方印）。
此跋中，说他是豫章王孙贞吉先生的四世孙。从“拔立尘表”几个字中不难看出，衣食无忧的八大先生从小聪慧过人，街坊邻里都称赞他。成名后，又说他的作品师出古人，又不被古人的笔法所束缚，自成一家，得到了许多同仁的交口称赞。
跋五:“个翁大师像赞，瀑布泉流故侯家，九叶风高耐岁华，草胜圣诗禅随散逸，何须戴笠老烟霞。湖西彭文亮。钤印，近思斋（朱文），文亮之印（白文），白生父（白文）。”
此跋大体内容，这是湖西彭文亮带有“讽刺”意味的玩笑话，说八大先生本是宁献王朱权九世孙，却戴个斗笠不伦不类，让人哭笑不得。
跋六:“雪峰从来，疑问个布衲，当生不生，是杀不杀。至今道绝，韶阳何异石头路滑。这梢郎才，汝未遇人时，没邋遢。”钤印:灯社綮衲。（白文）。
此跋语看起来像是自吐心声，自言自语自己听，生不能好好生，死又不明不白，看来，当时他情绪非常低落，他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可是，他是个出家人，又是一个不得志且隐姓埋名的明朝王孙，这困苦难堪的情形，让他无所释怀。
跋七:“生在曹洞临济有，传穿过临济曹洞有，曹洞临济两俱飞非，羸羸然若丧家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钤印:怀古堂（白文），释传綮印（白文），刃庵（白文）。
此跋所系，曹洞，临济，是当时南昌地区的两大佛学派系，他哪样都没修好，他主要修曹洞宗派，羸羸像个丧家之犬。表现出了寺院的生活早已让他生厌。
跋八:“没毛驴，初生兔，嫠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是世上人，到头不识来识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藤露布，咄！戊午中秋。自题。”，耕香（朱文），个山（朱文）。
此跋语说，自从清军攻占南昌后，他像个没毛的驴，慌不择路的兔，不知怎样是好，只好逃入空门，现在，他早已忘了自己的出身，来时的路，过着朝饱晚倒的日子。政权的厮杀，让他措手不及，作为手无寸铁的明朝遗民，他现在只能是保持低调再低调。
跋九:“黄蘖慈悲且带嗔，云居恶辣翻成喜，李公天上石麒麟，何曾邈得到你？若不得个破斗笠，遮却丛林，一时嗔喜何能己。”中秋后二日又题:钤印，掣颠（白文）。
黄蘖，云居分别是距离南昌不远处两座山的名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黄蘖一定是指唐朝高僧，曾在黄蘖山，洪高安，进贤，等地弘法的大禅师黄蘖，又称黄檗禅师。李公一定是指宋朝大画家白描骏马的能手李公麟，石麒麟不知所指，这几人都是他仰慕的对象吧！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网上深究一下。
一张肖像寄平生，形单影只苦伶仃，又嗔又痴谁识得？志抛意撒在丹青。 题跋内容隐晦不明，秘而不宣，用简练的语言娓娓道来。个中滋味谁人懂。《个山小像》就是一部书，它记录着山人先生的心路历程，尽管一生历尽磨难，但他以过人的智慧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精神不朽，天又奈何？正是这样的经历造就了他的不朽。行走于青云谱斋，我感叹着那一幅幅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也感叹着时光的无情，三百年弹指一挥间，令人欣慰的是，如今的青云谱正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天下的友人，八大先生如地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马胜锁，女，六零后，沧州市人，文学爱好者，天津散文研究会会员，作品见于《齐鲁文学》，微刊，报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