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崔和平
我的故乡,是太行山深处一个极其寻常的小村落。群山环抱,犹如一道道厚重的屏障,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也为我童年的心灵,围起了一方宁静而温热的天地。山坳里,几户人家错落分布,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浇灌着土地的希望,也悄然在我心田种下了对“家园”最初、最深的眷恋。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季在泥土的呼吸中流转不息,无声无息,却在我生命的年轮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村中的土路纵横交错,被无数脚步踩踏与车轮碾压得坚实平整,宛如一张铺展的网,连接着每一家的烟火气息,也牵动着我日后绵长的思念。路旁是鳞次栉比的土坯房和青砖灰瓦的小平房,低矮敦实,静默地伫立在时光里,就像一群沉默的守望者,无声地注视着日升月落、岁月更迭。每每忆起,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与安宁。
我家的老屋,就是一个珍藏在这沉默群像中的坐标,也是我灵魂深处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它坐北朝南,历经风雨的侵蚀,墙皮早就已经斑驳剥落,露出内里黄褐色的土坯,每一道裂痕都如亲人脸上的皱纹,写满了我熟悉而亲切的故事。屋檐下,年年春天有燕子归来,衔泥筑巢,叽叽喳喳的鸣叫着,那是老屋最生动的心跳,也是我童年最无忧的背景音。推开那扇吱吱呀呀作响的木门,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记忆深处的门,迎面便是堂屋——那个承载了我所有欢笑与泪水的中心。堂屋中央,一根黝黑的房梁横贯东西,经年累月,被烟熏火燎得油亮发黑,如同一条静卧的龙脊。它承托的,何止是屋顶的瓦片?更是我整个童年的天空,是家的脊梁,是无论走多远,都让我魂牵梦萦的依靠。
梁下,悬着一只荆条编成的篮子——乡亲们亲切地唤它“荆蓝”。它是我童年仰望的图腾,是我对“家”最具体、最温润的想象。
故乡的清晨,从一缕炊烟开始。天光微亮,当第一缕炊烟从我家烟囱升起,我知道,祖母已经在灶台前忙碌,为我烹煮一天中最温暖的开始。空气里弥漫着柴火、草木灰与饭菜交融的气息,那不是寻常味道,是我闻过最安心的香气,是“家”本身的味道。鸡鸣犬吠此起彼伏,不是噪音,而是清晨最动听的交响,唤醒沉睡的村落,也唤醒我一天的生机。傍晚时分,夕阳将田野染成金红色,我总是爱趴在门口,等待父亲扛着锄头,踏着长长的影子归来,那一刻的喜悦,简单而纯粹。村口的老槐树下,老人们摇着蒲扇,闲话家常;孩子们在暮色中追逐嬉闹,笑声如铃,回荡在空旷的山野间——那声音里,有我最肆意的童年,也有我日后在钢筋水泥森林中,无数次怀念的、无忧无虑的回响。
荆条,在这片土地上随处可见。它们从荒坡石缝中钻出,或生于田埂边缘,不择地势,却坚韧顽强,多像我那些可敬的乡亲,像我那勤劳了一生的祖母。每到深秋,叶落枝枯,只余挺拔的枝条在寒风中伫立。祖母便在晴日里挎上竹篮,去坡上采摘。那些枝条带着细刺,泛着青黄,是编织荆蓝的最佳材料。我总是爱跟在她的身后,看她弯腰一束束挑拣荆条,指尖被刺扎得微红,却从不言苦。那时候,我心中满是对她那双神奇双手的敬慕。
编荆蓝,是一门极其讲究的手艺,更是祖母给予我的、最温柔的陪伴。她选材时的神情非常专注,剥皮时的那股子细致劲儿,着实让我着迷。当她坐在小凳上,左手执条,右手穿梭,一挑一压,经纬交错,一圈圈地盘绕而上时,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我搬个小板凳,静静坐在她身旁,看阳光透过她花白的发丝,在她周身洒下柔和的光晕。那交错的纹路,不只是篮子的结构,更是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图腾,是祖母用爱为我编织的安全感。新编的荆蓝,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那气息,至今仍然萦绕在我鼻尖、心脾,是我闻过最质朴、最令人心安的味道。
荆蓝被郑重地挂在屋梁的铁钩上,像一位忠诚的卫士,默默守护着家中点滴的富足,也守护着我童年的安稳与欢喜。荆蓝的用途,远不止防鼠防盗。它更是一个家庭的“应急百宝箱”与“季节储藏室”,更是我童年小小的“百宝箱”。春荒时节,篮中藏着的咸蛋,是我眼馋已久的美味;夏天炎炎,我总是爱偷偷踮脚,从篮中摸出几颗晒干的豆角,那微咸的滋味,是童年的快乐密码;秋收时节,新花生、金玉米被放进篮子,我心中满是丰收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冬天到了,它归于沉寂,却好像一位慈祥的老人,默默地陪伴着我。
它甚至承载着一些“无形”的重量:那把系着红布条的备用钥匙,是我回家的凭证,是“家”永远为我敞开的象征;那封远行亲人的家书,虽然我看不懂,却知道,那薄薄的纸承载着祖母沉甸甸的牵挂与思念。
荆蓝虽然坚韧,但是也需要照料。祖母对它的呵护,让我懂得了何为“惜物”。每年入夏前,她踩着凳子,用长竿绑软布轻拂积尘,动作轻柔,好像抚摸一位老友,也好像抚摸我的头发;每逢连阴雨,她总是将篮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晾晒,那认真的模样,让我觉得,这不只是一个篮子,更是家中一位沉默的成员。
我幼小的时候,常常搬一把小凳子坐于堂屋中央,仰头凝望。荆蓝高高地悬在屋梁上,我够不着,却总觉得那篮中,藏尽了家的秘密与希望,藏着祖母不说出口的爱,藏着一个家的命脉。祖母说,早年饥荒,米面贵如命,粒米不敢失,只得高悬梁上,既避鼠盗,也警人心——那是活命的根,不敢轻放。后来日子渐好,粮囤丰盈,橱柜入室,荆蓝却始终未卸。祖母只淡淡道:“吊着吧,空着,也是种安心。”那时我不解,如今才懂,那“空”里,盛满了对安稳生活的感恩与敬畏。
祖母走后,老屋渐渐荒废。我回去整理,蛛网封尘,推开木门,那荆蓝仍然静静地悬于梁下,就像一位不肯离去的守灵人,守着我们共同的记忆。我踩凳取下,指尖触到那粗粝的荆条——早就已经褪成灰白色,边缘被岁月与无数目光磨得圆润光滑,温润如玉。它轻若无物,却重逾千钧,压得我心头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那一刻,我仿佛又看见祖母坐在阳光里,为我编织荆蓝的身影。
我将还是未带走它。临行前,将它重新挂回原处,以旧麻绳系牢,打了一个祖母惯用的结。阳光依旧斜照,穿过篮底的孔隙,在地上投下那熟悉而陌生的影,就像一道时光的裂痕,又好像一束温柔的光,照亮了我归途的方向。
在太行山的褶皱里,关于荆蓝的传说,总是和山风一起,在老人们的烟袋锅旁,在孩子们仰望屋梁的目光里,代代相传。
最广为人知的是“廉颇负荆”的典故。虽然史书上的“荆”指的是荆条,但乡亲们总爱把它和家家户户都有的荆蓝联系起来。夏夜的场院里,月光如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会摸着冰凉的烟袋锅,眯着眼,将那遥远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你们可想见那场面?大将军廉颇,赤着上身,脊背上捆着的,就是咱们坡上这带刺的荆条,扎得皮肉生疼!他一步一步,走得那叫一个沉重,去向蔺相如请罪。”老人会顿一顿,吸一口烟,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然后压低声音说:“为啥非得是这荆条?因为它硬气啊!宁折不弯,就像咱山里人的骨头。后来,人们就用这硬气的荆条编成篮子,挂在梁上。”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遥遥指向哪家的老屋,“为的不只是装粮食,更是镇宅!镇住那偷奸耍滑的邪念,压住那骄傲自满的浮气。让一家老小,天天抬头看见,就想起要做个正直、敢担当的人。”
另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则赋予了荆蓝“望福”的寓意。这故事总与一个具体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一位在贫瘠岁月里依然挺直腰板的妇人。人们说,古时山里有一户人家,家徒四壁,灶台冷清,唯有一只磨得发亮的荆蓝,孤零零地挂在梁上。每逢初一十五,哪怕篮子里只放一个拳头大的红薯,或是几颗干瘪的红枣,女主人也会用帕子将篮子仔细擦拭一遍,再把那点食物摆得端端正正。她会拉着孩子的手,指着高悬的荆蓝,柔声说:“孩子,不要看咱家现在穷,你得抬头看。你看那篮子,它盛着咱的念想呢。篮子不空,心就不慌,家就垮不了。”奇怪的是,这家人虽然清贫,却从未真正断过炊烟,总能在最艰难的时候找到活下去的法子。人们便说,是那荆蓝的“望”感动了上苍,为他们家望来了福气。因为它编得疏朗,能看见天光,所以挂得高高的,是希望它能最先接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为全家“望”来好运与丰足。那高悬的荆蓝,便成了希望的灯塔,在无数个困顿的日夜里,支撑着山里人不灭的信念。
还有一种更富浪漫色彩的说法,与一种美丽的鸟儿有关。传说深山里有一种神鸟,名唤“锦鸡”,是山神的使者。它的羽毛五彩斑斓,赤如丹霞,金似骄阳,飞起来就像一道流动的彩虹。这锦鸡性情高洁,不落凡枝,却独爱栖息在那些挂着洁净荆蓝的人家屋檐下。据人们说,锦鸡是“望夫鸟”的化身,那些等待远方亲人的女子,日日仰望,最终化作了这美丽的生灵。而荆蓝那弯弯的提梁和疏朗的纹路,像极了夜空中弯弯的月亮,能盛住月光里的清辉,散发出安宁的气息,对锦鸡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所以,那些挂着荆蓝的人家,清晨常常能听到清脆悦耳的鸟鸣,偶尔还能看到锦鸡在院中踱步,梳理着它那华美的羽毛。这被视为天大的吉兆,预示着家庭和睦,平安顺遂。虽然这传说虚无缥缈,却为荆蓝增添了一抹神秘而温柔的色彩,让它在人们心中,不仅是一件家什,更是一份与美好和希望相连的信物。
这些传说,就像荆蓝缝隙里漏下的光斑,零零碎碎,却温暖明亮。它们与祖母的叮咛、山风的低语交织在一起,让这只普普通通的荆条篮子,不再仅仅是一件器物,而成了故乡文化记忆里一个鲜活的符号,承载着山里人的精神与信仰。
荆蓝仍然高高的悬在屋梁,空着,却盛满了时光。
它不藏珍宝,只载记忆——载着老屋的呼吸,祖母的叮咛,载着那些被生活磨糙了手、却仍愿为未来留一只篮子的人。那些关于荆蓝的传说,是能让人身临其境、触摸到温度与色彩的故事,更是我心中对故乡、对祖母、对那段纯真岁月,永不褪色的热爱与思念。
吊在屋梁上的荆蓝,是故乡的图腾,是时间的信物,是祖母留在人间的一句未尽之语,也是我,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告白:“人活着,总得在高处留点什么,让后来者抬头时,还能看见光。”
而我,抬头时,看见的是您,是故乡,是永远温暖我心房的,那一束光。
也许有一天,我也将离开这片故土,走向远方的城市与人群。但我知道,无论我走得多远,心中总有一只无形的“荆蓝”,高悬在我的生活与灵魂之上。它盛着祖母的坚韧与智慧,盛着故乡的质朴与温暖,也盛着我对未来的期盼与责任。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的孩子也能听到关于荆蓝的故事。我希望,他们虽生长在不同的时代,却依然懂得珍惜与感恩,懂得在生活的高处,为自己、为家人、为未来,留下一份希望与守望。
也许那时,屋梁上的荆蓝早已被新的器物取代,但那份“高处留一点什么”的信念,会像种子一样,在一代又一代的心中生根发芽。愿他们抬头时,依然能看见光——那是来自过去的温暖,也是属于未来的希望。
吊在屋梁上的荆蓝,不仅守护着一个家的过往,也照亮着无数个明天。
它提醒着我,也终将提醒着后来者: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总有些东西,值得我们高高挂起,用心珍藏,用爱传承。因为,那便是我们生命的根,也是心中那份引领我们走向远方的光。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平山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经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