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一卷:山起(1911-1927)
第四章:风雪故都·在历史的夹缝中呼吸
一九一六年冬·北平前门火车站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像一头垂死巨兽最后的嘶吼,撕破了北平冬日铅灰色的天空。浓黑的烟柱从车头喷涌而出,混杂着雪花,在站台上空弥漫成一片肮脏的雾。沈静舟提着简单的藤条箱,随着汹涌的人流挤下三等车厢的铁皮踏板,脚刚踏上月台,一股混杂着煤灰、人汗、廉价烟草和冰冻泥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这就是北平。
帝国的余烬尚未冷却,民国的喧嚣已然鼎沸。站台上,穿长袍马褂、脑后拖着或剪掉辫子的男人,裹着臃肿棉袄的脚夫,吆喝着招揽生意的旅店伙计,抱着孩子、神色麻木的妇人,还有几个穿着呢子大衣、趾高气扬的洋人……各色人等汇成一道浑浊而喧嚣的河流,在狭窄的月台上冲撞、奔流。头顶是殖民风格的拱形铁架玻璃顶棚,积着厚厚的灰,几处玻璃碎了,寒风裹挟着雪粒子从破洞灌进来,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疼。
沈静舟紧了紧身上半旧的棉袍,这是他离沪前特意置办的北方冬装,此刻却仍觉寒气无孔不入。他随着人流艰难地挪向出站口,耳边充斥着各种口音的叫喊、争吵、呜咽。一个瘦小的男孩被人群挤倒,手里的油纸包散了,几个冻得梆硬的窝头滚落在地,立刻被无数只脚踩得稀烂。男孩的哭声瞬间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这就是陈先生说的,“真正呼吸到时代的空气”?沈静舟苦笑。这空气里充满了生存的粗粝与挣扎,远非上海租界咖啡馆里那些关于主义、关于文明的优雅讨论所能想象。
“借光!借光!”一个粗嘎的嗓子在身后响起。沈静舟侧身让开,一个满脸络腮胡、穿着破旧号衣的脚夫扛着巨大的麻袋挤了过去,麻袋边缘渗出可疑的暗红色液体,滴落在肮脏的雪地上。
出得站来,视野陡然开阔,却又被更庞大的混乱填满。前门城楼在漫天飞雪中沉默矗立,朱漆剥落,檐角残破,却依然有着睥睨众生的苍凉威严。城楼下,骡车、人力车、偶尔驶过的烧木炭的公共汽车,喇叭声、铃铛声、车夫的吆喝声、小贩的叫卖声……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震耳欲聋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都市轰鸣。
“先生!坐车吗?去哪儿您呐?”一个裹着破棉袄、脸颊冻得通红的年轻车夫拉着洋车凑过来,眼睛里满是讨好的期盼。
沈静舟说了地址:“东方文化研究会筹备处,在沙滩红楼附近。”
“好嘞!您坐稳!”车夫精神一振,麻利地将藤条箱放在脚踏上,等沈静舟坐稳,便弓身拉车,汇入了前门大街杂乱的车流中。
洋车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颠簸。沈静舟打量着这座陌生的都城。街道两旁,低矮的灰砖平房与偶尔出现的西式楼房犬牙交错。店铺的幌子在风雪中摇晃,卖估衣的、卖豆汁焦圈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有招牌上写着“新式理发”和“洋货专卖”的。墙上贴满了各色标语和告示,有的墨迹犹新,有的已被风雨撕扯得残破不堪:“提倡国货!”“打倒孔家店!”“优待皇室条件”“XX军阀万岁”……新旧杂陈,光怪陆离,像一块打满了混乱补丁的巨大的布。
寒风如刀,切割着裸露的皮肤。沈静舟将围巾拉高,目光越过车夫汗湿的后颈,投向街道深处。几个穿着黑色学生装、戴着围巾的青年正聚集在一个巷口,激昂地讨论着什么,手里挥舞着薄薄的刊物。不远处,一队穿着臃肿旧式军装、扛着破旧步枪的士兵歪歪扭扭地走过,眼神麻木,脚步虚浮。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挎着篮子,在雪地里蹒跚,躲避着横冲直撞的骡车。
这就是中国的缩影吗?新思潮在破败的街巷中艰难萌芽,旧势力依然盘根错节,普通百姓在夹缝中为一口吃食挣扎。沈静舟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比沈园高墙内的窒息更庞大,更无力。
洋车拐进一条稍窄的胡同,喧嚣略减。两旁是典型的北平四合院,青灰色的砖墙,斑驳的朱漆大门,石鼓门墩沉默地蹲踞。有些门楣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匾额字迹,显示着昔日主人的身份。但更多的是门庭破败,墙皮脱落,院子里传出孩子的哭闹和妇人尖利的吵骂声。生活的粗粝,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冬日的严寒里。
“先生,到了。”车夫在一处看起来相对齐整的四合院门前停下。黑漆大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崭新的木牌,用端庄的楷书写着“东方文化研究会筹备处”。
沈静舟付了车钱,额外多给了几个铜子。车夫千恩万谢,拉着车快步离开了,似乎急于去寻找下一趟生意。
站在门前,沈静舟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定了定神,才抬手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门很快开了,一个穿着蓝布棉袍、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探出身来,打量了他一下:“您是……”
“在下沈静舟,从上海《申报》来,受陈启明先生推荐,前来研究会报到。”
“哦!沈先生!快请进,快请进!”中年人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侧身让开,“鄙人赵世铭,研究会的干事。早就接到陈先生的信了,一直在等您。路上辛苦了吧?这北平的冬天,可比南方难熬多了。”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院子里一棵老槐树叶子落尽,枝干嶙峋地伸向灰白的天空。正房的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赵世铭引着沈静舟走进正房。屋内生着一个巨大的煤球炉子,总算驱散了些寒气。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线装书和洋装书,有些书籍堆在地上,显得略微凌乱。几张宽大的书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稿纸、书籍、茶壶茶杯。四五个年纪不等的人正伏案工作,听见动静,都抬起头来。
“各位,这位就是从上海来的沈静舟先生,陈总编极力推荐的人才。”赵世铭介绍道,“静舟,这位是顾鸿渐先生,研究会的副主任,也是北大哲学系的教授。”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长者,面容清瘦,目光温和而睿智,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手里拿着一卷书。他微笑着对沈静舟点了点头:“沈先生,一路辛苦。启明兄在信里对你赞誉有加,说你有旧学根底,又有新学眼光,更难得的是沉静肯干。我们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沈静舟连忙躬身:“顾先生过誉了。晚辈才疏学浅,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先生多多指教。”
顾鸿渐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介绍了其他几位:一位是专攻先秦诸子的老学者钱穆斋,一位是研究佛教文献的留日归国学生秦远,还有一位年轻的女资料员苏文蕙,以及负责庶务的工友老李。
“研究会刚成立,百事待举。”顾鸿渐示意沈静舟在一张空着的书桌前坐下,“我们的宗旨,是在这西学东渐、传统式微的当口,重新审视、梳理、阐释中国文化的精髓,探讨其与现代文明接轨、滋养民族新魂的可能。眼下首要任务是筹办《东方》月刊,创刊号下个月就要出来,时间很紧。”
赵世铭递给沈静舟一叠稿件:“这是已经收到的部分稿子,有论述儒家伦理现代转化的,有比较中西哲学本体论的,也有讨论敦煌遗书新发现的。你的工作,一是协助编辑、校对,二是可以根据你的兴趣和研究,撰写或翻译一些文章。听说你英文和法文都不错?”
“略通一二。”沈静舟谦虚道。
“那太好了。我们急需引进国外汉学研究的最新动态,也需要将我们的声音传播出去。这个工作,你可以多承担一些。”顾鸿渐说着,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疲惫,“时局艰难,经费拮据,但意义重大。希望我们能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为中国文化的未来,保存一点星火。”
沈静舟看着眼前这些在严寒中依然埋首故纸堆、目光中闪烁着理想光芒的同仁,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里或许简陋,或许清寒,但有一种沈园和上海都不曾有的东西——一种纯粹的、为理想而聚集的精神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沈静舟便全身心投入了研究会的工作。白天,他审阅稿件,核对引文,查阅典籍,偶尔也试着翻译几段英文的汉学论文。晚上,他就住在东厢房一间狭窄但洁净的屋子里,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继续工作,或是阅读研究会丰富的藏书。北方的冬夜漫长而寒冷,窗棂被风吹得嘎吱作响,远处偶尔传来野狗的吠叫和更夫苍凉的梆子声。但沈静舟却感到一种久违的充实与平静。
这里没有人追问他的家世,没有人催促他的婚事,没有人用“长孙”的责任来框定他。他只是一个有能力的、愿意做事的“沈先生”。这种身份的单纯,让他呼吸顺畅。
然而,北平的天地,远非这方小小院落所能隔绝。
一天下午,沈静舟受顾鸿渐之托,去北大红楼给一位教授送一份校样。刚走到沙滩胡同口,就被一阵喧嚣的人声吸引。只见北大校门口聚集了数百名学生,他们举着横幅和标语,正在激昂地演讲和呼喊。横幅上写着“抗议巴黎和会出卖山东!”“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还我青岛!”学生们群情激愤,口号声震天动地。许多市民围在周围,神情各异,有兴奋的,有担忧的,有麻木的。
沈静舟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些年轻而愤怒的面孔,听着那些充满血性的呐喊,心中受到强烈的震撼。这就是新青年的力量吗?如此直接,如此炽热,如此不惜一切地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与他们相比,研究会里那些沉静的文字工作,似乎显得过于温吞,过于书斋气了。
“同学!请加入我们!一起到总统府前请愿!”一个剪着短发、穿着蓝布裙的女学生将一份传单塞到沈静舟手里,她的眼睛明亮而急切,脸颊因激动而泛红。
沈静舟捏着传单,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北洋政府的“卖国”行径和对学生的诉求。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学生,他是研究会的职员,他来北平有自己具体的任务。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对这种激烈的方式,仍保留着一份沈家子弟固有的审慎,甚至是一丝疑虑。
“谢谢。”他最终只是低声说,将传单折好放入口袋。
女学生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失望,但随即又转向下一个路人。
沈静舟穿过激动的人群,走进相对安静的北大校园。红楼巍峨矗立,砖红色的墙体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这里曾是大清帝国的京师大学堂,如今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楼道里贴着各种海报、通知、辩论会的公告,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思想碰撞的气息。
送完校样,沈静舟没有立刻离开。他在校园里慢慢走着,看着那些夹着书本、步履匆匆的学子,听着从教室里传出的讲课声或争论声。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他羡慕这些学生的青春与激情,他们似乎拥有改变世界的无限可能。但他也隐隐担忧,这种激情是否会烧毁一切,包括那些需要耐心梳理、小心保存的文化精髓?
走到未名湖畔,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几个学生正在冰面上滑冰嬉戏,欢笑声打破了冬日的肃杀。沈静舟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望着冰封的湖面出神。
他想起了伊莎贝尔。如果她在,会如何看待这一切?她会用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捕捉到怎样的光影?她会画下学生愤怒的呐喊,还是冰面上无忧的嬉戏?抑或是这古老校园在新时代里的挣扎与彷徨?
他从怀里取出那幅小画——“与谁同坐轩”的水中倒影。画面依然朦胧,水光潋滟。伊莎贝尔说,这是纪念那些“永不再重复的倒影”。是的,没有一刻是相同的。就像此刻的他,坐在北平的冰湖畔,与两年前苏州园林里的那个青年,已是不同。
“沈先生?”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沈静舟抬头,看见顾鸿渐不知何时来到了湖边,正微笑着看着他。
“顾先生。”沈静舟连忙起身。
“坐,坐。”顾鸿渐在他身边坐下,也望着冰湖,“送个校样,怎么在这里发起呆来了?被学生们的阵仗吓到了?”
“有点。”沈静舟诚实地说,“很震撼,但也有些……不知所措。”
顾鸿渐理解地点点头:“很正常。我第一次看到学生游行,也是这种感觉。热血沸腾,又忧心忡忡。”他叹了口气,“这个国家,沉睡得太久了,需要猛药来唤醒。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但猛药也伤身,如何把握分寸,如何引导这股力量走向建设而非毁灭,是更大的难题。”
他转过头,看着沈静舟:“你觉得,我们研究会在做的事情,和外面那些口号标语,有关系吗?”
沈静舟想了想:“似乎……不太一样。他们是行动,是呐喊;我们是思考,是梳理。他们面向当下,我们更多看向过去和未来。”
“说得对,也不全对。”顾鸿渐缓缓道,“呐喊需要底气,行动需要方向。如果不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拥有什么,失去什么,那么再响亮的呐喊也可能是空洞的,再激烈的行动也可能是盲目的。我们的工作,就是尝试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这不是书斋里的游戏,这是为这个民族的灵魂把脉,为它的未来寻找根基。”
他站起身,拍了拍长椅上的雪末:“当然,这工作很慢,很寂寞,可能一时看不到成效,甚至会被激进者嘲笑为‘保守’、‘落伍’。你愿意在这样的工作中,贡献你的才智和时光吗?”
沈静舟也站起来,迎着顾鸿渐的目光。寒风吹动他的围巾,他的脸庞冻得有些发青,但眼神却异常清晰。
“我愿意,顾先生。”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回答。在沈园的压抑中,在苏州的迷茫中,在上海的浮华与动荡中,他一直在寻找一种能够安放自己心神的方式。不是激烈的反抗,也不是消极的妥协,而是一种深沉的、建设性的投入。研究会的工作,恰恰提供了这种可能。
“好。”顾鸿渐欣慰地笑了,“那就回去吧。创刊号的稿子,还等着我们呢。”
两人并肩走出北大校园。身后的红楼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而校门口聚集的学生并未散去,他们的口号声在寒冷的空气中依然清晰可闻,像这个古老都城心脏的不规则搏动。
回到研究会的小院,已是掌灯时分。赵世铭和老李正在院子里扫雪,苏文蕙在厨房里帮忙准备简单的晚饭,钱穆斋和秦远还在书桌前埋头工作。煤球炉子烧得正旺,橘黄色的火光透过玻璃窗,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这里很小,很冷清,但有一种“家”的感觉。不是沈园那种充满责任与约束的“家”,而是一群志同道合者彼此取暖、共同前行的“家”。
晚饭是白菜炖豆腐、窝窝头和稀粥。大家围坐在炉子边,一边吃一边讨论着稿子里的问题,时而争论,时而欢笑。沈静舟安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话。粥很稀,窝头粗糙,但吃在胃里,却是踏实的温暖。
夜深人静,沈静舟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摊开稿纸,准备翻译一篇法国汉学家关于敦煌变文研究的论文。煤油灯的光晕在纸上晃动,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无声地覆盖着屋顶、街道和这座城市千百年的记忆。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将法文的严谨论述,转化为中文的典雅表达。在这个过程中,他仿佛也在进行一种隐秘的对话——与遥远的欧洲学术界对话,与古老的敦煌遗卷对话,也与自己内心那个渴望理解、渴望连接的灵魂对话。
翻译到一段关于“无常”与“幻化”的论述时,他停下了笔。
“……一切有形,皆如梦幻泡影;一切执着,终归徒劳。然则,知幻即离,离幻即觉。于无常处见恒常,于流转中觅安宁……”
知幻即离,离幻即觉。
他想起慧明法师说的“化身为云”,想起伊莎贝尔说的“让中国进入我的画”,想起顾先生说的“为民族灵魂把脉”。看似不同的话语,却在某个深处隐隐相通。都是关于放下对固定形态的执着,关于在变动中寻找真谛,关于将个体融入更大的存在之流。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寒风立刻灌进来,带着清冽的雪的气息。漆黑的夜空中,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万物,也掩盖了白日的喧嚣与污浊。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雪夜中隐约可见,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背负着过于沉重的历史。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正处在历史的夹缝中。旧时代的幽灵尚未散去,新时代的胎儿正在阵痛中挣扎。无数个体,像他一样,在这夹缝中艰难呼吸,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和意义。
山穷水复。
他此刻所在的这个小院,是“穷”处吗?也许是。资源匮乏,声音微弱,前路未卜。
但也是“复”的开始。一点星火,在严寒中倔强地燃烧;几颗心,在黑暗中彼此照亮;一些思想,在无声处默默扎根。
他不知道这星火能燃烧多久,能否真的照亮前路。但他知道,此刻,他愿意成为这星火的一部分。
他关好窗,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了笔。
雪落无声,笔耕不辍。
长夜漫漫,心有微光。
[第四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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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无声惊雷·在故纸堆里听见山河破碎
一九一九年五月·北平沙滩胡同
槐花的香气,今年来得格外迟,也格外浓烈。米粒大小的淡黄色花朵成串垂下,在五月略显燥热的风里簌簌抖落,给胡同坑洼不平的土路铺上一层薄薄的、甜腻的“雪”。但这香气掩盖不住另一种气味——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紧绷的、焦灼的,混合着油墨、汗水和某种一触即发的愤怒的气息。
沈静舟推开研究会黑漆大门时,几乎被这股热浪般的气息迎面撞了个趔趄。院子里的槐树下,赵世铭、秦远,还有两个新来的年轻助理,正围着一架油印机忙碌着。滚筒吱嘎作响,浓重的油墨味扑鼻而来。苏文蕙蹲在地上,将刚刚印好、墨迹未干的传单一张张分开,她的手指被油墨染得乌黑,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静舟!快来帮忙!”赵世铭头也不抬地喊道,声音嘶哑,“快!把这些送到北大、法专、还有几个中学去!学生们下午就要上街!”
沈静舟快步走过去,拿起一张传单。纸张粗糙,字迹有些模糊,但标题触目惊心:“全国同胞速起!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山东权利尽归日人!国亡无日矣!”下面的文字更是字字泣血,列数北洋政府的无能卖国,呼吁国民奋起抗争。
“这是……”沈静舟的心猛地一沉。
“你还不知道?”秦远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激动得发抖,“巴黎传来的最新消息!和约条文基本定了,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转让给日本!我们被骗了!彻底被骗了!什么公理战胜强权,全是鬼话!”
沈静舟捏着传单,纸张边缘割得指腹生疼。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残酷的现实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砸在面前时,他还是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愤怒和无力。山东,孔孟之乡,华夏文明的源头之一,就这样像一块肥肉,被列强在谈判桌上随意切割、转手?
“顾先生呢?”他问。
“在里面,和几位教授开会。”赵世铭用沾满油墨的手抹了把脸,留下几道滑稽的黑印,神情却无比严肃,“顾先生说了,我们研究会虽然主要做学问,但国难当头,不能做聋子瞎子!这些传单,是我们连夜赶出来的。静舟,你熟悉各学校位置,快去送!”
沈静舟不再多言,立刻抱起一摞尚带余温的传单,用旧报纸包好,冲出院子。
胡同里比往日更加拥挤嘈杂。报童挥舞着号外,尖声叫卖:“号外!号外!巴黎和约内容披露!山东不保!”行人纷纷驻足抢购,看了几行便脸色大变,怒骂声、叹息声四起。几个穿着学生装的青年疾步走过,脸色铁青,拳头紧握。
沈静舟快步走着,胸口像堵着一团火。他将传单分送到北大、北师大、法政专门学校……每一处,迎接他的都是同样的场景:学生们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愤,演讲、辩论、呼喊。标语已经贴了出来,比传单上的措辞更加激烈。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原本书声琅琅的校园。
当他送完最后一处,疲惫地往回走时,路过天安门广场。眼前的景象让他停住了脚步。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数千名学生!黑压压的一片,秩序井然却又充满了磅礴的力量感。他们举着巨大的横幅和标语牌,上面写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学生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大多是校服),神情肃穆,眼神坚定。演讲的学生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声嘶力竭,每喊出一句口号,台下便响起海啸般的呼应。
沈静舟站在广场边缘,置身于这巨大声浪的边缘,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随着那整齐的呐喊而剧烈跳动。阳光炙热,晒得人头皮发烫,但比阳光更灼热的,是这些年轻脸庞上燃烧的愤怒与决心。他们大多只有十八九岁,甚至更小,本该在课堂里读书、在操场上奔跑,此刻却站在这里,面对着可能的风险,为一个国家的尊严和未来而呐喊。
他想起了自己十九岁时,在沈园的天井里,看着积水慢慢干涸,思考着个人的困境。而这些学生,在同样的年纪,思考的却是国家的存亡。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敬佩,有惭愧,也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如此庞大而激昂的力量,一旦释放,将冲向何方?会带来改变,还是引发更大的混乱和镇压?
“沈先生?”
沈静舟回头,看见苏文蕙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他身边,同样望着广场上的人群。她的脸上还沾着油墨,眼睛却亮得惊人,胸脯微微起伏。
“苏小姐,你怎么也来了?”
“传单印完了,赵先生让我来看看……看看。”苏文蕙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齐心。”
“是啊。”沈静舟低声道。
“你说……他们能成功吗?政府会听吗?”苏文蕙问,带着一丝天真的期盼。
沈静舟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上海外滩那些冰冷的炮艇,想起了报纸上各国在华特权的报道,想起了北洋政府内部的重重矛盾和各派军阀的勾心斗角。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但至少,他们发出了声音。让世界听见,让历史记住,在这个时代,有这样一群年轻人,没有沉默。”
苏文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广场上的学生队伍开始移动了。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高举标语,开始向使馆区所在的东交民巷方向行进。口号声震天动地,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许多市民自发地加入到队伍两侧,为他们鼓掌、叫好,递上茶水。巡警在一旁紧张地观望,但并未上前阻拦——或许是被这浩大的声势震慑住了。
沈静舟和苏文蕙也跟着人群,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街道两旁,店铺里的伙计、住户家的老人孩子,都挤在门口窗前观看。表情各异,有兴奋,有忧虑,有茫然,但更多的人眼中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那是看到希望,看到自己的力量时才会有的光。
队伍行至东交民巷西口,被全副武装的军警和铁丝网路障拦住了去路。使馆区是“国中之国”,享有治外法权,中国政府无权管辖,更不允许大规模中国民众进入。
学生们停了下来,派代表上前交涉。沈静舟站在稍远处,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代表们激动地比划着,而军警的指挥官面色冷硬,不断摇头。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烈日当空,许多学生嘴唇干裂,额头冒汗,但队伍依然整齐,口号声依然响亮。市民们送来的茶水堆在路边。
交涉似乎陷入了僵局。忽然,学生队伍中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怒吼,前排的学生开始试图推挤路障!军警们立刻紧张起来,枪栓拉响的声音清晰可闻!
“要出事!”沈静舟心中一惊,下意识想上前,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学生队伍中几位看起来是领袖的人物站了出来,大声呼喊,制止了前排的冲动。队伍重新稳定下来。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依然弥漫在空气中。
最终,学生们未能进入使馆区。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在巷口外举行集会,发表演讲,向围观的市民和外国记者控诉,并将请愿书递交给了相关机构(尽管可能石沉大海)。然后,队伍开始有序撤离。
虽然没有达到最初的目的,但这场示威本身,已经是一次巨大的胜利。它展示了新生的、组织起来的力量,它把“山东问题”从报纸上的外交辞令,变成了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的国耻,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闷已久的政治天空。
沈静舟和苏文蕙随着散去的人流往回走。兴奋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更深的思考。
“他们会罢休吗?”苏文蕙问。
“不会。”沈静舟肯定地说。他看到了那些年轻人眼中的火焰,那不是轻易能熄灭的。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风暴愈演愈烈。五月四日,更大规模的游行爆发,冲突升级,发生了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的事件。军警开始逮捕学生。北平各校宣布罢课。消息迅速传遍全国,天津、上海、武汉、广州……各大城市学生、工人、商人纷纷响应,罢工、罢市、罢课,支持北平学生。一场以学生为先导的爱国运动,以燎原之势席卷了中国。
研究会的小院,也成了一个小小的风暴眼。顾鸿渐、钱穆斋等教授联名发表声明,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要求政府释放被捕学生、拒签和约。赵世铭、秦远和沈静舟等人更加忙碌,他们利用研究会的印刷设备和学术网络,撰写、翻译、印制了大量文章、传单和小册子,分析时局,传播理念,为运动提供学理上的支持。
沈静舟负责翻译国外媒体对五四运动的报道和评论。他坐在煤油灯下,翻阅着英文、法文的报纸和电讯稿,心情复杂。有些报道相对客观,惊讶于中国青年表现出的组织力和爱国热情;有些则带着殖民者的傲慢与偏见,将运动贬低为“排外骚乱”或“受赤色分子煽动”;还有少数有远见的评论者,意识到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民族觉醒,必将深刻改变远东乃至世界的格局。
他将这些翻译、整理、加上按语,印成内部参考资料,供研究会同仁和少数关系密切的学者、学生阅读。这项工作让他站在一个特殊的视角上——既是运动的参与者(尽管是边缘的),又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记录者。
夜深人静时,他也会问自己:你究竟在做什么?是在为国家尽一份力,还是仅仅在满足自己“做事”的渴望?你的工作和那些走上街头、面对军警刺刀的学生相比,是否太过轻松,甚至有些隔岸观火?
没有答案。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窗外北平城不眠的、躁动的夜声。
一天傍晚,沈静舟从外面回来,刚进胡同,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个穿着便装、神色阴鸷的男子在研究会门口徘徊,目光不时扫向院内。附近的住户都关紧了门,巷子里异常安静。
沈静舟心中警铃大作,放缓脚步,装作路人低头走过。他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两年前在上海外滩汇中饭店楼下见过的那个眼神狠厉的年轻男子!虽然换了装束,但那鹰隼般的目光,他绝不会认错。
他们是谁?警察?密探?还是某方军阀或势力的爪牙?目标显然是研究会。
沈静舟没有直接回院子,而是绕到后巷,从一扇平时不常开的小侧门悄悄溜了进去。院子里,顾鸿渐、赵世铭等人正在焦急地商议。
“静舟,你回来得正好!”赵世铭看到他,连忙拉他进屋,“外面有‘狗’盯上了!”
“我看到了。”沈静舟沉声道,“顾先生,我们是不是……”
顾鸿渐面色凝重,但还算镇定:“该来的总会来。我们最近印发的东西,到底还是触到了一些人的痛处。”他顿了顿,“世铭,远之,你们马上把比较敏感的书稿、信件,还有油印机和剩下的传单,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静舟,文蕙,你们帮忙整理,动作要快,但要小心,不要引起外面怀疑。”
没有多余的话,众人立刻分头行动。沈静舟和苏文蕙迅速清理书桌和书架,将涉及学生运动、批评时政的文稿、外国进步书刊的译本,以及一些可能引来麻烦的往来信件,分门别类包好。赵世铭和秦远则拆卸油印机,将核心部件和剩余油墨、纸张打包。
气氛紧张而有序。没有人惊慌失措,仿佛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沈静舟一边忙碌,一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当真正的危险逼近时,反而没有时间去恐惧和犹豫,只有专注地做好当下该做的事。
就在这时,前门传来了粗暴的拍门声!
“开门!警察厅查案!”
院内众人动作一滞,互相对视一眼。
顾鸿渐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对其他人低声道:“你们继续,从后门走。我去应付。”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学者的尊严。
“顾先生!”赵世铭急道。
“放心,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最多是搜查、问话。”顾鸿渐摆摆手,“快走!东西要紧!”
拍门声更急了,还夹杂着叫骂。
沈静舟抱起一包书稿,对苏文蕙说:“苏小姐,跟我来。”
两人抱着沉重的包裹,跟着赵世铭和秦远,从连通后巷的那扇小门悄悄溜出。后巷狭窄昏暗,堆满杂物。他们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快速向巷子另一端移动。身后,研究会前门被撞开的巨响和呵斥声隐约传来。
他们不敢停留,也不敢回望,只是拼命地向前跑。怀里的书稿很重,硌得胸口生疼,但没有人舍得丢弃。那是他们的心血,是思想的种子,是黑暗中的微光。
终于,他们跑出了胡同,汇入大街上熙攘的人流。暂时安全了。
四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停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回头望去,研究会的方向似乎一切如常,但每个人都知道,那里正在经历着什么。
“现在怎么办?”秦远擦着汗问。
赵世铭看了看怀里的油印机部件,又看了看沈静舟和苏文蕙抱着的书稿,咬了咬牙:“先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藏起来。我在西城有个远房亲戚,家里有地窖,应该安全。”
他们分成两路,赵世铭和秦远带着油印机部件,沈静舟和苏文蕙带着书稿,约定好碰头地点,各自消失在北平错综复杂的街巷中。
沈静舟和苏文蕙尽量避开大街,穿行在小胡同里。暮色渐浓,胡同里光线昏暗。苏文蕙体力不支,脚步有些踉跄。沈静舟接过她怀里一部分书稿,两人默默前行。
“沈先生,”苏文蕙忽然小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会不会被抓?研究会……会不会被查封?”
沈静舟看着前方昏暗的路,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可能会。但有些东西,是查封不了的。”
“什么东西?”
“思想。记忆。还有……人心里的火种。”沈静舟缓缓道,“他们可以封掉一个院子,毁掉一些纸张,但封不住那么多学生喊出的声音,毁不掉那么多人心里被点燃的东西。你看这北平城,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苏文蕙似懂非懂,但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脚步稳了一些。
他们终于抵达赵世铭亲戚家,一个偏僻胡同里的小杂院。地窖阴冷潮湿,但足够隐蔽。他们将书稿妥善藏好,用杂物掩盖。
做完这一切,两人坐在杂院门槛上,疲惫得几乎虚脱。夜幕完全降临,繁星点点。远处的北平城,灯火次第亮起,依旧繁华,依旧喧嚣,仿佛白日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但沈静舟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研究会可能不复存在,他们可能面临通缉、流亡,甚至更糟。个人的命运,再次被时代的巨浪高高抛起,不知将落向何方。
然而,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没有太多恐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甚至有一丝隐约的……解脱。
在沈园,他是被困住的“静舟”;在上海,他是观望的“编译”;在研究会,他是安静的“学者”。而现在,当围墙被打破,书斋被侵入,他被迫从相对安全的旁观位置,真正踏入历史的激流。
山,以最粗暴的方式,再次横亘在眼前。
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是看着积水干涸,思考如何“化身为云”。
他正抱着思想的火种,在黑夜的街巷中奔跑。
水已穷,山已现。
而“复”的路,或许就在这奔跑的脚步之下,在这看似绝望的黑暗之中,悄悄开始延伸。
远处,不知哪条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学生们夜里集会唱响的歌声,调子有些生涩,却充满了不屈的力量: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歌声飘散在北平五月的夜风里,微弱,却执着。
像一粒火种,落入千柴遍地的原野。
[第五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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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离散之始·在离别的站台预见百年漂泊
一九二〇年秋·北平前门火车站(再次)
秋雨不像春雨那般缠绵,也不像夏雨那般暴烈。它是冷的,密的,斜斜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网,笼罩着车站巨大的拱顶,笼罩着铁轨、月台,以及月台上那些沉默的、即将离散的身影。雨滴敲击着玻璃顶棚,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嗒嗒声,像命运的秒针,冷酷地计算着分别的倒计时。
沈静舟站在月台边缘,雨水从顶棚的缝隙滴落,打湿了他的肩头。他手里提着那只跟随他多年的藤条箱,里面装着他仅剩的、最重要的东西:几件换洗衣服,几本书,伊莎贝尔的画,慧明法师当年留下的几句偈语(他凭记忆抄在纸上),还有研究会同仁匆忙塞给他的几封介绍信和少许盘缠。除此之外,他在北平三年积累的一切——那些书籍、笔记、未完成的翻译稿、与同仁们彻夜讨论的记忆——都已随着研究会被查封而烟消云散,或藏匿于不知能否再见天日的地窖深处。
顾鸿渐先生被捕后不久,在学界友人的奔走下获释,但已被北大解聘,黯然南归故乡。赵世铭、秦远等人各自散去,有的南下广州,有的远走日本,继续以不同的方式坚持。苏文蕙回了河北老家,据说家里很快为她定下亲事。那个充满书卷气和理想光芒的小小院落,如今大门紧闭,贴着封条,在秋雨中显得格外凄清。
而沈静舟,在躲藏了数月之后,终于决定离开北平。并非仅仅因为危险(风声似乎有所缓和),更因为一种深切的迷茫与无根之感。五四的浪潮余波未平,各种主义、思潮、救国方案激烈交锋,北平依然是思想碰撞的中心,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他曾以为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贡献价值的事业,却被现实轻易击碎。他曾被学生的热情感染,却终究无法完全融入那炽热的洪流。他依然是他,沈静舟,一个从旧家族走出、在新旧夹缝中寻找自我的灵魂,孤独,且无处归依。
离开,成了唯一清晰的选择。去南方,去更远离政治漩涡的地方,或许去教书,或许做点别的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须移动,必须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充满失败记忆的故都。
月台上人不多。时节不好,战乱频仍,出行的人少了。几个穿着体面、神色仓皇的人簇拥着,低声交谈,像是举家迁徙的富户。几个挑着担子、衣衫褴褛的农民,茫然地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还有几个像他一样的独行者,拎着简单的行李,脸上写着相似的疲惫与不确定。
雨幕中,一列黑黢黢的火车缓缓进站,车头喷吐着白汽,与雨水混成一片。车厢老旧,漆皮斑驳,窗口挤着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就在沈静舟提起箱子,准备走向三等车厢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油纸伞,从站台的柱子后面转了出来。
是周婉如。
两年多不见,她清瘦了许多,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外罩深蓝色的开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少了些闺阁小姐的娇柔,多了几分沉静与风霜。她的眼睛依旧温婉,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不舍,还有一丝欲言又止的决绝。
“沈公子。”她走到近前,伞微微向他倾斜,挡住了飘落的雨丝。
“周小姐?”沈静舟十分意外,“你怎么……在这里?”他离开北平的决定很仓促,只告诉了极少数人,周婉如并不知情。
“我……我去研究会找过你。”周婉如轻声说,目光落在他的藤条箱上,又迅速移开,“看门的老李说,你可能要走了。我猜……大概是这个车次。”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
沈静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随即是更深的歉疚。“劳烦周小姐记挂。我确实要离开一阵。”
“去南方?”
“嗯。”
“还回来吗?”
沈静舟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
周婉如低下头,看着湿漉漉的地面,雨水在她脚边汇成细小的水洼。良久,她才重新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南方……暖和些。也好。”
两人之间,只剩下雨声和火车粗重的喘息声。
“周小姐,”沈静舟打破沉默,“你……一切都好吗?周伯父他们……”
“家父年前病故了。”周婉如平静地说,但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没有逃过沈静舟的眼睛,“兄长接手了家业,还算安稳。我……我如今在女子师范学校做教员,教国文和绘画。”
沈静舟一怔。他记得她说过要“学新书”,“理解他的世界”,没想到她真的走了出来,并且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尤其是在这样的家庭变故之后?他不由得对她生出一份深深的敬意。
“那很好。”他由衷地说,“周小姐,你比我勇敢。”
周婉如摇摇头,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不是勇敢,是……没有退路了。父亲走了,家不再是原来的家。总得找点事情做,养活自己,也……也让自己有点用处。”她顿了顿,看向沈静舟,“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是你当年的话点醒了我。你说婚姻该是两情相悦,女子也该有自己的世界。虽然……虽然我当时很难过,但后来想想,你是对的。我不该把自己的价值,仅仅系于一段婚姻,一个男子。”
她说着,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用素绢仔细包好的小包裹,递给沈静舟:“这个……给你。路上或许用得上。”
沈静舟接过,入手微沉。打开素绢,里面是几块银元,还有一本薄薄的、手抄的小册子。册子封面上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舟行杂录”。他翻开,里面抄录的竟然是他这几年来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一些文章片段,以及一些他曾经随口说过的、关于文化、关于人生的零散话语,旁边还有周婉如自己用朱笔写下的细小批注和感想。
“这……”沈静舟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散乱的思想,会被一个人如此珍而重之地收集、整理、珍藏。
“我闲暇时抄的。”周婉如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你的文章,你的话,对我……很有启发。就当是个纪念吧。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放弃思考和书写。你的声音,应该被更多的人听到。”
沈静舟紧紧握着这本尚带着她体温的手抄册,感觉喉咙发紧。这份情意,太深,太重,他无以回报。
“周小姐,我……”
“不必说了。”周婉如打断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也知道你志不在此。我送你这些,不是要你承诺或回报什么。只是……只是作为一个朋友,一个欣赏你才华、敬重你为人的人,希望你平安,希望你的路能走得顺一些,希望你的思考不要被乱世的尘埃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伞也收了回来,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肩头,但她浑然不觉:“沈公子,此去路途遥远,世事艰难。望你保重身体,不忘初心。我们……就此别过。”
她微微欠身,然后,不再看他,转身,撑着那把油纸伞,一步一步,走向站台出口。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单薄,却挺直。
沈静舟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柱廊的阴影里,心中百感交集。有感激,有愧疚,有钦佩,也有一种深深的、命运弄人的苍凉。有些人,注定只能相遇,无法同行。有些情意,只能珍藏,无法回应。
汽笛再次拉响,催促着旅客上车。
沈静舟最后看了一眼周婉如消失的方向,然后提起箱子,转身,踏上了火车冰冷的铁皮踏板。
车厢里拥挤、闷热、气味浑浊。他找到自己的硬座位置,靠窗。将箱子塞进行李架,坐下。窗外,雨中的站台向后缓缓移动。
北平,这座承载了他三年奋斗、迷茫、热血与失落的老城,正在离他远去。红楼的影子,研究会的灯光,学生呐喊的广场,顾先生睿智而疲惫的眼神,赵世铭沾满油墨的手,苏文蕙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周婉如那温婉而决绝的背影……一切的一切,都逐渐模糊,缩成雨幕后方一个灰暗的轮廓。
火车加速,驶出车站,驶向广袤而未知的南方原野。雨点斜打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像泪水,也像无法解读的符咒。
沈静舟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他知道,这一次离开,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迁徙。这意味着他正式脱离了相对稳定的“体制”(无论是家族的,还是新兴学术机构的),成了一叶真正的、无根的浮萍。未来的路,将充满更多的不确定、危险和孤独。
山,似乎更穷了。前路茫茫,不见柳暗花明。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舟行杂录”,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封面。又拿出伊莎贝尔的那幅小画。一边是东方女子含蓄而深沉的情意与期许,一边是西方女子热烈而自由的灵魂印记。他的人生,仿佛被这两股来自不同世界的力量拉扯着,却又无法完全归属于任何一方。
他是谁?沈静舟。一个中国人,一个旧家族的叛逆者,一个新思想的摸索者,一个无所归依的流浪者。
火车轰鸣,穿过雨中的华北平原。田野萧瑟,村庄低伏,偶尔可见逃难的人群在泥泞中蹒跚。战争的阴云从未真正散去,饥荒的威胁时隐时现。这个国家,和他一样,正在巨大的痛苦与混乱中,艰难地寻找着出路。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窗外,天色依然阴沉,但远方的天际线上,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亮。
沈静舟睁开眼,望着那丝光亮。
他想起了慧明法师的话:“当水遇到山,有三种选择:一是绕行,二是蓄积成湖,三是找到山的缝隙,渗透过去。而最高明的,是第四种——化身为云,从山巅越过。”
绕行?他绕了这么多年,从沈园绕到苏州,绕到上海,绕到北平,最终还是要离开。蓄积成湖?他何尝不想安定下来,沉淀下来,但时代不允许,命运不给予。渗透?缝隙在哪里?他找不到。
那么,只剩下“化身为云”了吗?
可是,如何化?太阳在哪里?
或许,太阳从来不在外面。或许,太阳就在自己心里。是对光明的渴望,是对自由的向往,是对真理的追寻,是对他人苦难的感同身受,是对这个破碎山河深沉的爱与痛……这些,才是真正能让他“蒸发”、让他“升腾”的内在光芒。
他不需要变成另一个人,他只需要更彻底地成为自己——那个困惑的、挣扎的、但不肯放弃寻找的沈静舟。
火车驶入一条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鸣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耳欲聋。
在绝对的黑暗中,沈静舟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来路,只有此刻的轰鸣与震动。这多像他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光点,迅速扩大。光明重新涌入车窗。
隧道过去了。外面依然是阴沉的天空和原野,但沈静舟却觉得,那光线似乎明亮了一点点。
他摊开“舟行杂录”,翻到最后一页。周婉如在空白处,用朱笔写了一行小诗,字迹娟秀:
“莫问萍踪何处系,且随流水到天涯。
心中自有云生处,不向人间觅晚霞。”
心中自有云生处。
沈静舟默默念着这句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是啊,云生处,不在天涯,不在海角,而在心里。
只要心里还能生出云,就永远不会真正“穷”。即使漂泊,即使离散,即使前路荆棘密布,那朵云,总会引领着方向,总会找到属于它的天空。
火车继续向南,向着未知,向着可能的风暴,也向着心底那朵云指引的、渺茫却坚定的方向。
沈静舟将册子和画小心收好,整了整衣襟,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向后飞驰的、湿漉漉的大地。
离散,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漂泊,或许是寻找真我的唯一路径。
而在这漫长的、充满离别的站台上,他已隐约预见了自己未来数十年的孤独旅程,也预见了那贯穿旅程的、不灭的微光。
雨停了。天边,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金红色的夕阳,顽强地照射下来,将铁轨、田野、以及这列南下的火车,都镀上了一层悲壮而温暖的光泽。
[第六章结束]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