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朔风在窗外呼啸,案头那盏祁门红茶却氤氲着暖香,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漾出柔和的光。正对着电脑整理旧日教案,微信提示音忽然响起,是大学同窗发来的几张近照,附带着一份2024年第二期《长沙理工大学校友》的电子版。指尖轻点屏幕,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校友文苑”栏目里,那篇我两年前随性写下的《同窗燕大侠 跨界成大咖》,竟赫然在列。
重读这篇满是戏谑的文字,嘴角不觉扬起笑意。彼时落笔何等率真,竟用“俊才如星驰”这般浓墨重彩的词句,盛赞我们公四班那群青春飞扬、激扬文字的同窗,青春撒播在祖国的江河大地,雪域高原,为交通强国奉献了一辈子。文字里藏着毕业多年的惦念,也藏着对旧友跨界追梦的敬佩,如今读来,既有对往昔的莞尔,更添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深思。
母校长沙理工大学待学子,向来如春风拂苗,不问妍媸,只问耕耘。在数十万长理校友中,我不过是最平凡的一员——没有传世佳作傍身,没有显赫头衔加持,一辈子站在三尺讲台,做着“传道授业解惑”的教书匠。这篇信手拈来的小文能从万千来稿中被编辑垂青,这份偏爱与厚待,恰似寒夜里骤然点亮的暖炉,让隆冬的凛冽都淡了几分,也让我不由得回望那些在长理度过的青葱岁月。
在“明德至善,博学笃行”湖湘文化熏陶下,我们在长沙完成了四年的路桥工程求学的大学生活。依稀记得,入学时班主任苏清洪老师拿着泛黄的图纸,讲述着双曲拱桥——他的桥梁杰作。文德云老师专业教育的“泥巴+砂子”,中国公路从泥泞小道到通天大道。他说“工程师的笔重千钧,教工程师的人责任更重”,这句话像一颗饱满的种子,在我心底生根发芽。后来在实验室里调试仪器,在实习工地上丈量土地,在图书馆查阅海量文献,那些日积月累的知识与感悟,终究支撑起我半生的讲台生涯。如今再读旧文,念及燕大侠从公路专业到中加文化桥梁的华丽转身,往日的记忆愈发清晰,思绪里也多了几分新的沉味。
人生忽已花甲,告别三尺讲台亦已三载,每日读书、养花、会友,也算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遥望大洋彼岸的燕大侠,我仍然清晰记得他当年在课堂上心系文学的模样,自诩得到王蒙大家的点拨,于是创建学校枫林文学社,一群浪漫俊才靓女围着社长转的得意;成立武术协会,黎明即起习武的少林拳脚功夫;与缵锦打造书法学会,校花围着大侠转的嫉妒;私底下约着心中的她浪漫在爱晚亭,诵吟着“停车坐爱枫林晚”。谁曾想,这个深耕路桥专业的才俊,后来竟会跨越万水千山奔赴北美,完成一场如此华丽的转身。他把中华文化当作行囊里的珍宝,在异国他乡奔走传播,乐此不疲,这份执着与热忱,早已超越了“跨界”二字的分量。
他将中华文化视作随身行囊里最珍贵的瑰宝,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奔走耕耘。三十年间,他当过华文报纸的记者,深夜伏案撰写稿件;组织过中华文化沙龙,让海外游子在诗词歌赋中寻根;主编过华文期刊,搭建起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这份对文化传播的执着与热忱,早已远超“跨界”二字的浅层含义,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精神坚守。每次与他视频,听他用略带北美口音的普通话讲述传播中华文化的故事,都忍不住感叹:这才是真正的“不忘初心”。
或许是教师的职业本能,燕大侠的跨界经历,总能勾起我对自己职教生涯的反刍。回望三十余年的讲台岁月,最让我牵肠挂肚、辗转难眠的,始终是学生的专业实习难题。早年高校招生规模尚小,我带的公路工程专业班级只有五十余人,工程地质、路基路面、桥梁工程、路线勘察等专业课程的实习,都是师生并肩同行。
记得我刚毕业就带领路桥852班去南宁至北海二级公路边桩放样。清晨六点起床,七点半就跟着老教师步行到太安,踩着露水在山间行走,裤脚沾满泥点,下午四点才到村中讨喝一碗稀饭当午餐。也记得带着民族86级在防城大桥实习人工挖孔桩,中午和工人们一起在工棚里吃盒饭,听他们讲施工中遇到的实际问题;晚上在临时宿舍里,借着昏黄的灯光给学生答疑解惑。工地上的老技术员们,总把积攒了几十年的经验倾囊相授,小到钢筋绑扎的间距,大到桥梁支座的安装技巧,都讲解得细致入微。已毕业的师兄师姐们也格外关照学弟学妹,带着他们熟悉仪器操作,分享职场心得。我也借着这些机会,走出象牙塔的方寸之地,与行业前沿保持着紧密联结,让课堂教学始终贴着实践的土壤,不至于沦为纸上谈兵。
可随着高校扩招的浪潮袭来,传统的实习模式渐渐力不从心。学生数量激增,而对口的实习单位和场地却十分有限,“放养式”实践成了许多高校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我曾不止一次遇到学生的求助:“罗老师,我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实习单位,怎么办?”有一次,一个学生腼腆地告诉我,他在超市里售卖手机当作实习经历,还认真地问我:“老师,这算专业实习吗?”这个问题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子,沉在我心底多年,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我既心疼学生的无奈,又焦虑于实践教学与行业需求的脱节,无数个深夜,我对着学生的实习报告发呆,思考着破解之法,却始终未能找到满意的答案。燕大侠的跨界,从来不是心血来潮的贸然转身,而是厚积薄发的水到渠成。大学毕业后,他以俊秀的文笔,分配到人民交通出版社工作——那是无数公路工程专业学子挤破头都想踏入的帝都单位,工作稳定,前景广阔。可在旁人眼中的“铁饭碗”面前,他却始终保持着清醒。工作几年后,他敏锐地察觉到文化交流的重要性,毅然告别京城的喧嚣,先赴椰城海口沉淀心性,潜心学习外语和文化传播知识,随后远渡北美开拓新天地。
如今的他,身兼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主席、加拿大中文记者与编辑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等多项职务,在海外华文领域撑起了一片天。他撰写的文化评论文章,常常被海外主流媒体转载;他组织的中华文化节活动,吸引了众多外国友人参与。这份跨界转型的成功,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与付出,是初心不改的矢志不渝,堪称我辈校友转型的标杆。每次与他谈及过往,他总说:“无论在哪个领域,踏实做事、保持热忱,总能走出一条路来。”
受燕大侠的启发,我也曾试着打破学科壁垒,将公路工程的专业积淀与档案管理、计算机技术相融合。那些年,我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里,学习档案数字化管理技术,研究如何利用计算机软件对公路工程资料进行分类归档。经过数年的摸索,我牵头完成了四个国家档案局批准立项的研究课题,其中斩获国家档案局优秀成果二等奖、三等奖,据此完成了多部地方标准和团体标准。相关成果在业内得到了不少认可,我的声望竟不比专攻公路本业时逊色。
可每当想起学生们面临的实习困境,这份小小的成就感便立刻显得轻飘无力。我曾多次在教学研讨会上提出建议,希望学校能与企业加强合作,搭建更多实习平台;也尝试联系往届校友,恳请他们所在的单位能为学弟学妹提供实习机会。这些努力虽取得了一些成效,却始终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随着行业的快速发展,企业对实习人员的要求越来越高,而高校的人才培养节奏却难以完全跟上,这之间的矛盾,成了横在职业教育面前的一道难题。
旧文重读,新思迭生。燕大侠的跨界之路,为我们照亮了“突破边界”的可能——人生从来不是一条固定不变的直线,换个领域、换个赛道,或许能绽放出更绚丽的光彩。可是学生们面临的实习困境,依旧在原地徘徊。我不禁开始思考:若高校确实难以承载大规模集中实习的重负,那么学生以兴趣为导向的“跨界”实习、跨界打工,能否被纳入有效的实践评价体系?
那个当年沉在心底的疑问,在今天愈发清晰,也愈发值得教育者深思。或许,我们不必过分纠结于实习是否与专业“严丝合缝”,更应关注学生在实习过程中是否培养了沟通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否保持着学习的热情和探索的勇气。就像燕大侠,从公路工程到文化传播,看似跨度极大,可他在大学期间培养的严谨思维、学习能力和责任感,却成了他跨界成功的基石。
窗外的朔风渐渐平息,案头的红茶依旧温暖。我拿起手机,给燕大侠发去一条信息,告诉他旧文刊载的消息,也和他探讨了关于学生实习的困惑。很快,他回复道:“路是走出来的,办法是想出来的,只要初心不改,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路子。”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
是啊,真正的成长从无关领域的疆界,而在于是否始终带着初心与热忱,在新的天地里扎下深根、向阳生长。这,大抵便是隆冬寒夜,旧文与同窗赠予我的最珍贵的启示。而我,也将带着这份启示,继续关注职业教育的发展,为摆脱学生实习困境尽一份绵薄之力——就像当年在长理的课堂上,老教授对我们的期许那样,做一个有温度、有担当的教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