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觉六行诗五首
耕者说
不怕聪明的群鸦讥笑
坚持走在牛后唤醒大地
挥手扬鞭叫春天向前走
扶正铧犁创作世间最美的行为艺术
播下梦中最饱满最有生命力的种子
前后左右都是希望的歌声
(2025/11/18下午1时于泰京叻抛71巷。)
伤秋
一只蜜蜂飞进了草堂里
它说它要为花进行义务劳动
墙上挂着几张刚完成的花卉画作
菊花绽放兰花吐蕊
采到花蜜了吗?你没回答
嗡嗡地又转了几圈,飞走了
(2025/12/2早上6时于泰京听雨草堂。)
走在初冬的路上
许许多多涂掉小路的枯叶
叫着嚷着要跟随脚印同行
它们要翻过冬天去找春天
去听鸟声,去看云起
弯下腰来绑紧松了的鞋带
明天和远方和诗却打算要来梦见我们
(2025/12/4早上6时于泰京听雨草堂。)
城市的冬天
刚刚进城的冬天在楼厦间迷失了方向
车和鞋子和宠物都遮盖了路.
窗上有铁有玻璃有太阳有月亮
锁头和密码让门有门也没门
夜里,灯光忧郁地亮着
肥肥瘦瘦的影子都想前来跟它拥抱
(2025/11/25早上6时于泰京听雨草堂。)
曼谷的冬天
单眼皮的双眼皮的窗户闭上了
都不欢迎寒风的来临
岸与岸间的电线上松鼠在舞动尾巴
录视频教授如何扫雪
投靠了冬天的夜云要求我
不要问为什么不梦见星星
(2025/12/3早上6时于泰京听雨草堂。)
方寸间丈量世界的深度与温度
——浅析泰国华文诗人苦觉的六行诗
作者:杜 川
在信息爆炸、节奏飞快的当下,诗歌似乎正面临着一种悖论:它既渴望以最凝练的语言抵达人心的最深处,又时常在庞杂的叙事与炫技的修辞中迷失自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泰国华文诗人苦觉的六行诗,如同一枚枚精心打磨的棱镜,显得尤为珍贵。它们不追求史诗的宏大,不沉溺于私我的呢喃,而是在六行这看似逼仄的方寸之间,构建起一个既坚实又空灵,既贴近大地又仰望星空的诗意宇宙。要真正读懂这些标注着“泰京听雨草堂”或“叻抛71巷”的诗作,我们必须首先走进诗人独特的生命世界,因为他的诗,正是其生命体验与哲思淬炼后的结晶。
意象是诗歌的灵魂,苦觉的六行诗在意象运用上精准而凝练。在《耕者说》中,“聪明的群鸦”“牛”“铧犁”“种子”等意象,简洁而生动地勾勒出一幅耕者劳作的画面。开篇“不怕聪明的群鸦讥笑/坚持走在牛后唤醒大地”,便奠定了一种坚韧而谦卑的基调。“群鸦”的“聪明”是世俗的、投机取巧的智慧,它们代表着外界的喧嚣、质疑与不解。而耕者的选择是“坚持走在牛后”,这是一种回归本源、顺应自然的姿态。他不是驾驭者,而是跟随者与唤醒者。这里的“唤醒大地”,已远超农耕的物理意义,它指向一种对沉睡生命力的虔诚召唤,一种近乎创世的庄严仪式。“种子”更是希望的象征,播下“梦中最饱满最有生命力的种子”,预示着未来充满希望。这些意象的运用,精准地传达了耕者的精神世界和对生活的美好期许。中间两行则是这一仪式的高潮:“挥手扬鞭叫春天向前走/扶正铧犁创作世间最美的行为艺术”。诗人巧妙地将两个动作并置:一个是充满主观意志的“叫春天向前走”,仿佛季节的流转也听从于耕者的号令;另一个则是更为沉静的“扶正铧犁”。这“扶正”二字,力重千钧。它不仅是调整农具的技术动作,更是一种校准人生坐标、确立价值秩序的隐喻。而将耕种直接定义为“世间最美的行为艺术”,是全诗的点睛之笔。它彻底颠覆了传统观念中“艺术”与“劳动”的二元对立,宣告了最高级的艺术,就蕴含在最质朴、最富于生命创造力的实践之中。
《伤秋》中,“蜜蜂”“草堂”“花卉画作”等意象,营造出一种静谧而略带忧伤的氛围。“蜜蜂飞进草堂”,原本是为了“为花进行义务劳动”,然而面对墙上的“花卉画作”,它似乎陷入了迷茫。“采到花蜜了吗?你没回答”,蜜蜂的沉默引发了读者的思考,也增添了诗歌的惆怅之感。
苦觉的六行诗情感表达并非直白宣泄,而是内敛深沉。在《走在初冬的路上》中,“许许多多涂掉小路的枯叶,叫着嚷着要跟随脚印同行”,看似是对自然景象的描写,实则蕴含着一种对生命的渴望与追求。“它们要翻过冬天去找春天,去听鸟声 ,去看云起”,枯叶的这种向往,其实也是诗人内心对美好未来的期盼。但诗人并没有直接抒发这种情感,而是通过描写枯叶的行为来含蓄表达,让读者在品味诗句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到其中的情感温度。
《城市的冬天》中,“刚刚进城的冬天在楼厦间迷失了方向,车和鞋子和宠物都遮盖了路”,描绘出城市冬天的冷漠与迷茫。“窗上有铁有玻璃有太阳有月亮,锁头和密码让门有门也没门”,进一步强化了城市的封闭与隔阂。夜里“灯光忧郁地亮着,肥肥瘦瘦的影子都想前来跟它拥抱”,灯光的忧郁象征着城市人的孤独,而影子的拥抱则是对温暖的渴望。整首诗情感深沉内敛,让读者感受到城市生活背后的无奈与孤寂。
六行诗的篇幅短小,苦觉却能在这有限的空间内构建出精巧紧凑的结构。以《曼谷的冬天》为例,前两行“单眼皮的双眼皮的窗户闭上了,都不欢迎寒风的来临”,通过描写窗户的关闭,营造出一种抗拒寒冷的氛围。中间两行“岸与岸间的电钱上松鼠在舞动尾巴,录视频教授如何扫雪”,这一奇特的场景与前文形成鲜明对比,增添了诗歌的趣味性和奇幻色彩。最后两行“投靠了冬天的夜云要求我,不要问为什么不梦见星星”,则在奇幻的基础上,引发了读者对生活的思考,使诗歌的主题得到了升华。整首诗结构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在六行的篇幅内完成了情感的起伏与思想的深化。
在诗歌形式日益多样化的今天,苦觉的六行诗是一种创新的尝试。六行的篇幅,既不像长篇诗歌那样冗长,也不像短诗那样过于简略。它在有限的行数内,要求诗人必须高度浓缩情感和思想,这对诗人的创作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苦觉通过六行诗这种形式,打破了传统诗歌的束缚,为诗歌创作开辟了新的途径。他的六行诗,在形式上简洁明快,符合现代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同时又能在短时间内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艺术冲击。
作为泰国华文诗人,苦觉的六行诗展现了多元文化的融合。在他的诗歌中,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又有泰国本土文化的影子。例如,在一些诗歌的意象运用上,可能会借鉴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同时又融入了泰国的自然景观和生活场景。这种多元文化的融合,使他的诗歌具有更丰富的内涵和更广阔的视野。读者在欣赏他的诗歌时,不仅能感受到中国文化的韵味,还能领略到泰国文化的独特魅力,促进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理解。
苦觉的六行诗实践,在当代华文诗歌的喧嚣语境中,树立了一种“沉潜的专注”的典范。在一个信息爆炸、表达往往趋于浮泛与即时的时代,他选择了一种“慢”的写作:每天一首,固定行数,反复锤炼。这本身即是对抗时间流逝与经验碎片化的一种诗学姿态。他的诗歌不追逐宏大的历史叙事或炫目的语言实验,而是将目光收回,聚焦于日常生活的肌理、季节流转的细节与内心瞬间的颤动。这种“小”的哲学,反而可能触及更普遍、更恒久的人性共通情感。他的诗重申了“凝视”与“倾听”的重要性——凝视一片枯叶的愿望,倾听一只蜜蜂的嗡鸣。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代人感知能力钝化的一种诗意疗救。
苦觉的诗在语言上追求一种“朴素的精确”。他的用词平实,很少生僻字或奇崛的比喻,但词语的组合与意象的并置却常常产生令人惊异的诗意效果。如“肥肥瘦瘦的影子都想前来跟它拥抱”(《城市的冬天》),用“肥瘦”形容影子,既贴合灯光下物体投影的视觉变形,又赋予影子以人格化的生命感,将都市夜晚的孤寂与对温暖的渴望,表达得既奇异又真切。这种语言风格,避免了当下某些诗歌过度依赖修辞奇观或陷入晦涩私语的陷阱,让诗重新回到可感、可触、可思的层面,维护了诗歌与读者之间沟通的桥梁。
苦觉“每日一诗”的创作实践与诗画结合的艺术探索,对当代华文诗界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其一,它提示了形式感的价值。自由诗占据主流的今天,适度的形式约束非但不是枷锁,反而可能激发创造力,促成凝练与深度的表达。其二,它彰显了日常诗学的力量。伟大的诗意不必总在远方或历史深处,它可能就在俯身系鞋带的刹那,在注视窗户开合的眼神里。其三,它展示了跨文化生存经验如何能转化为独特的诗歌资源。海外华文写作并非中华文学的边缘旁支,而是以其混杂、比较与反思的视角,为华语诗歌贡献了不可替代的维度。其四,它体现了一种持续、宁静的创作伦理。在热衷于事件、口号与流派的文学生态中,这种日复一日、专注于文本本身的耕耘,本身就是一种可贵的坚守。
苦觉以泰国土地上的“听雨草堂”为原点,用六行诗的简洁形式,编织着跨越地理与文化边界的诗意网络。他的诗,是对劳作与等待的礼赞(《耕者说》),是对真实与虚幻的沉思(《伤秋》),是对行走与希望的笃信(《走在初冬的路上》),是对城市迷宫与人性温暖的探询(《城市的冬天》《曼谷的冬天》)。在这些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如何以谦逊而敏锐的心灵,将个人的瞬间体验,锻造成可以与他人生命共鸣的普遍乐章。在这个意义上,苦觉的贡献不仅在于为泰华文学增添了佳作,更在于为整个当代华文诗歌提供了一种重要的启示:在喧嚣的世界里,诗歌或许应当,也可以是一种沉静而持续的光源,照见那些被忽视的细节,安放那些漂泊的情感,并在有限的言语中,开拓出无限的精神空间。他的写作,宛如在异乡的土地上,坚持用母语播种“梦中最饱满最有生命力的种子”,而我们也确实能从这耕耘的姿态与生长的绿意中,听到“前后左右都是希望的歌声”。这歌声,属于诗歌本身不死的生命力,也属于所有在语言中寻找家园的灵魂。
(2025年12月5日于广东风度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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