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獠牙初砺
八月的第三个周四，下午四点十七分，林见清第一次主动亮出了獠牙。
那两颗獠牙长在他的意识深处，从七月的第一场会议开始萌发，在八月的无数个熬夜中悄悄生长，直到此刻——在A3会议室昏暗的灯光下，在十二个沉默的成年人面前——终于刺破了那层名叫“礼貌”和“谦逊”的皮肉，暴露在空气里。
冷，硬，闪着不容置疑的光。
“这个方案不行。”他说。
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会议室里原本细碎的讨论声骤然停止，像被按了静音键。所有人的目光——惊讶的、不解的、看热闹的——齐刷刷投向他。
长桌对面，市场部的周骏脸色变了。这个三十出头、总爱在衬衫口袋里插两支笔的男人，此刻嘴角的弧度僵在那里，像是精心排练的笑容突然卡壳。
“小林，”周骏试图保持语调的轻松，“我们这个方案是市场部经过两周调研才定稿的，数据支持很充分……”
“数据是充分的，逻辑是错的。”林见清打断他，点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投影屏幕切换到他准备好的页面。
那是一张漏斗分析图，用醒目的红色标注出三个断崖式下跌的点。
“周经理的方案核心是打‘节日促销’，借七夕节点推限时折扣，刺激冲动消费。”林见清用激光笔指向第一个红点，“但根据过去三个月的数据，我们产品的用户决策周期平均是5.2天。这不是一支口红、一盒巧克力，用户需要时间考虑，需要和伴侣沟通，甚至需要比较竞品。限时三小时的折扣，只会让90%的用户在焦虑中放弃购买——数据在这里。”
他切换页面，是用户访谈的摘录。
“这是我们上周做的二十组用户访谈，原话记录：‘如果男朋友送我打折的礼物，我会觉得他不重视我。’‘七夕当天买当然有意义，但如果是被倒计时逼着买的，感觉像完成任务。’‘我宁愿他提前一周用心选，也不要当天慌慌张张买个打折货。’”
会议室里有人开始点头。小雅在本子上快速记录，李薇端起咖啡杯，掩饰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周骏的脸涨红了：“但这些只是定性数据，我们的定量模型显示……”
“您的定量模型漏了一个关键变量。”林见清再次打断，切换到第三页，“礼物类消费的‘面子溢价’。用户愿意为节日当天的正价支付额外20-30%的心理溢价，因为那代表‘我愿意为你多花钱’。打折破坏了这种心理价值。我们的竞品去年七夕打了八五折，销量反而比平时下降了15%，而坚持正价的B品牌，销售额增长了40%。”
他停了一下，环视会议室。
“所以我的建议是：放弃限时折扣，改打‘提前预订’的概念。现在距离七夕还有三周，我们推‘提前预订享专属刻字和定制卡片’，给用户充足的时间决策，同时创造稀缺感和专属感。数据预测显示，这样做的转化率会比限时折扣高至少50%。”
说完，他合上笔记本电脑，等待回应。
会议室陷入漫长的沉默。空气里有空调的低鸣，有椅子轻微的咯吱声，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陈明远坐在主位，双手交叉抵着下巴，目光在林见清和周骏之间缓慢移动。
“周经理，”陈明远终于开口，“你怎么看？”
周骏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笑容：“小林的分析……很有见地。但市场部也有市场部的考量。我们的KPI是销售额，折扣是最直接的刺激手段。而且预算已经批了，现在调整可能……”
“预算可以重新申请。”陈明远平静地说，“如果数据证明新方案更有效。李薇，你怎么看？”
李薇放下咖啡杯：“我支持小林的思路。‘光伴’项目卖的不是产品，是情感价值。打折会损害这种价值。而且从运营角度看，‘提前预订’能让我们更精准地预测销量，优化供应链，减少库存风险。”
“技术实现呢？”陈明远看向王哲。
王哲推了推眼镜：“刻字和定制卡片的功能已经开发了80%，一周内可以上线。预订系统需要加急，但来得及。”
陈明远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一下，两下，三下。
“方案调整。”他做出决定，“按小林的思路走，市场部今天下班前拿出新方案。林见清，你配合周经理，提供数据支持。下周一我要看到完整的执行计划。”
他顿了顿，看向林见清：“你今天表现不错。但记住，指出问题只是第一步，解决问题才是关键。接下来的执行，我要看到同样的专业度。”
“明白。”
“散会。”
人群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周骏第一个冲出会议室，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发出“砰”的一声。
小雅凑到林见清旁边，压低声音：“牛逼啊你，敢跟周骏正面刚。他可是出了名的记仇。”
“我只是就事论事。”林见清收拾电脑，手指微微发抖——那是肾上腺素退去后的生理反应。
“但你说得对。”小雅拍拍他肩膀，“他那个折扣方案本来就不靠谱，就是图省事。不过下次建议你别这么直接，周骏很要面子的。”
李薇走过来：“做得对，但方法可以更圆滑。会议室里赢了一局，可能换来办公室里的十次刁难。职场不只是对错，还有人际关系。”
她说完就走了。林见清站在原地，品味着这两句看似矛盾的建议。小雅说“你说得对”，李薇说“方法可以更圆滑”。对错和圆滑，哪个更重要？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刚才那一刻，当他看到周骏方案里那个明显的逻辑漏洞时，身体里的某种本能压倒了所有“新人应该低调”的训诫。那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愤怒的冲动：不对就是不对，不能因为对方是前辈、是经理、是“经过两周调研”，就让一个错误的方案通过。
现在冲动过去了，理智回笼。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驳了一个部门经理的方案，而且用了最不留情面的方式。
手机震动，陈明远发来消息：“来我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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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监办公室里，陈明远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窗外是午后倾斜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把门关上。”他说。
林见清关上门，站在门边。办公室里很安静，能听见中央空调细微的气流声。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陈明远没有转身。
“因为刚才的会议……”
“不是。”陈明远转过来，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在指尖缓慢转动，“因为你今天露出了獠牙，但还没学会控制它们。”
林见清怔住。
“獠牙是好的。”陈明远走到办公桌前，放下钢笔，“在职场上，没有獠牙的人只会被吃掉。但獠牙不能乱用——用得早了，伤到自己；用得晚了，错失良机；用得太狠，树敌太多；用得太软，没有威慑。”
他在椅子上坐下，示意林见清也坐。
“你今天用得时机对了——周骏的方案确实有问题，而且会影响你的项目。用得力度也够——一击致命，没有给他反驳的余地。但用得方式错了。”
“错了？”
“你在公开场合，用他最在意的方式——数据——击败了他。”陈明远看着他，“周骏是市场部最看重‘专业形象’的人，你当众指出他的专业错误，这比骂他一顿还让他难堪。现在他不仅会觉得你挑战了他的权威，还会视你为对他专业能力的威胁。”
林见清感到一阵寒意：“那应该怎么做？”
“私下沟通。”陈明远说，“会议前，先找他说‘周经理，您的方案我仔细看了，有个数据想跟您请教一下’，然后指出问题，给他台阶下。如果他接受，会上他会主动调整；如果他不接受，你再在会上提，但也要用‘补充建议’的方式，而不是‘你的方案不行’。”
“但如果他坚持不改呢？”
“那就在会上提，但要拉上其他人。”陈明远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个三角形，“你一个人反对他，是挑战。但如果李薇、王哲都支持你，就是集体决策。职场不是单打独斗，是合纵连横。你要学会建立自己的联盟。”
林见清看着那个三角形，忽然明白了李薇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候帮他——她不是在单纯地做好人，是在投资一个潜在的盟友。
“那我今天……搞砸了？”
“没有。”陈明远摇头，“你展现了价值，这比圆滑更重要。只是下次，试着把价值和圆滑结合起来。獠牙要藏在微笑后面，出手的时候才露出来。”
他顿了顿：“不过有件事你要记住：今天之后，周骏一定会找机会‘回报’你。可能是卡你的流程，可能是给你的数据使绊子，可能是在别的会议上挑你的刺。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该怎么应对？”
“两条路。”陈明远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服软，找个机会向他示好，承认自己年轻冲动，请他多指教。但这样你会失去今天建立起来的威信。”
“第二呢？”
“第二，继续做好你的工作，用更多的成绩证明你今天是对的。同时，在其他小事上给他留足面子——比如下次他提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建议，你公开表示支持。职场的恩怨不是非黑即白，是不断地交换、妥协、再平衡。”
林见清沉默。服软？他做不到。但继续硬刚，他真的能扛住一个经理的针对吗？
“给你一个具体建议。”陈明远说，“‘光伴’项目需要市场部的渠道资源。明天主动去找周骏，说‘周经理，昨天会上我太着急了，有些话可能说得不太合适。但方案调整后，市场部的压力更大了，我想能不能帮您分担一些，比如渠道对接的数据分析部分，我来负责。’”
“这是……示好？”
“这是交易。”陈明远纠正，“你给他一个台阶，他给你一个参与核心渠道的机会。双赢。而且你负责数据分析，就能掌握渠道的真实效果——这是市场部的命脉之一。有了这个筹码，他以后想动你，就得掂量掂量。”
林见清醍醐灌顶。原来职场的话术背后，是这样精密的计算。
“谢谢陈总指点。”
“不用谢我。”陈明远重新看向窗外，“我只是在教你怎么活下去。活得好不好，还得看你自己。”
离开办公室时，林见清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问：“陈总，您也是这么过来的吗？被人针对，然后学会这些？”
陈明远背对着他，沉默了几秒。
“我被人从会议室里扔出去过。”他说，“字面意思的扔。那时我比你大两岁，在一家外企，因为坚持一个数据结论，得罪了副总。他在全体会议上说‘你被开除了’，然后让保安把我架出去。我在电梯里的时候，想的是从办公楼顶跳下去。”
林见清屏住呼吸。
“但我没跳。”陈明远转过身，脸上没有表情，“我去了另一家公司，从最底层重新开始。十年后，我在行业会议上遇到那个副总，他主动过来跟我握手，说‘当年是我看走眼了’。我笑着说‘您没看走眼，是那时候的我确实不够好’。”
“您真的这么想？”
“不。”陈明远说，“我恨了他十年。但当面告诉他‘我恨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表情。这就是成长——把真实的情绪藏起来，做正确的事。”
他挥挥手：“去吧。明天去找周骏，记得带上数据报告，那是你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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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早晨，林见清提前到了公司。他先完善了渠道数据分析的报告，然后打印了两份——一份详细版，一份摘要版。九点整，他走向市场部所在的区域。
市场部在办公室的另一端，氛围明显不同。这里更嘈杂，电话铃声不断，墙上贴满了各种促销活动的海报和销量排行榜。周骏的工位在最里面，用玻璃隔断围出一个小办公室。
林见清敲门。
“进。”
周骏正在打电话，看见是他，眼神冷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对着电话说：“好，我知道了，晚点回复你。”挂断。
“周经理，打扰了。”林见清站在门口，“想跟您聊聊‘光伴’项目渠道合作的事。”
“进来吧。”周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林见清坐下，把两份报告放在桌上：“这是我做的渠道数据分析摘要，详细版我已经发您邮箱了。主要是想看看，方案调整后，市场部这边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周骏没有立刻看报告，而是靠在椅背上，打量着他：“小林，昨天会上，你很敢说啊。”
来了。林见清心里一紧，但脸上保持平静：“昨天是我太着急了，说话方式可能不太妥当，请您多包涵。但方案本身，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不是为了争对错，是为了项目能成。”
“哦？”周骏挑眉，“那你说说，如果按你的方案，销量不达标，责任谁负？”
“数据分析显示成功率更高，但如果真出了意外，责任当然是我来负。”林见清说，“所以我才想更深入地参与进来，帮您分担压力。尤其是渠道效果监控这块，我可以每天出数据简报，及时发现问题，及时调整。”
周骏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陈总教你的吧？这套说辞。”
林见清没有否认：“陈总确实给了我一些建议。但数据是我自己跑的，结论是我自己得出的。周经理，我知道您压力大，市场部的KPI摆在那里。我的目标不是给您添麻烦，是帮您完成KPI——用更有效率的方式。”
他把摘要版报告推过去：“这是过去三个月我们所有渠道的投资回报率分析。排名第一的渠道，ROI是第二名的三倍，但预算分配只多了20%。如果我们能优化预算分配，即使不打折，销售额也能提升30%以上。”
周骏终于拿起报告，快速浏览。他的表情从最初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专注。
“这个数据……哪来的？”
“从财务系统、销售系统、渠道后台三个源头拉取，做了数据清洗和关联分析。”林见清说，“详细版里有每一步的方法论和数据源。”
周骏翻到详细版，看了几分钟，抬起头时，眼神复杂。
“你花了不少功夫。”
“应该的。”林见清说，“既然要提建议，就得有充分的依据。周经理，我不是要证明您错了，是要证明‘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这句话是临场发挥的，但说出来的瞬间，林见清觉得无比自然。不是讨好，不是辩解，是一种平等的、基于事实的对话。
周骏放下报告，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和陈明远相似的习惯。
“渠道效果监控，你真能每天出简报？”
“能。我已经做好了自动化模板，每天上午十点前可以发出。”
“包括竞品对比？”
“包括。我抓取了竞品公开的促销信息和渠道动作，可以做对比分析。”
周骏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下周一，你跟市场部的渠道团队开个会，把这个数据分析方法教给他们。以后每天的简报，抄送我一份。”
“好的。”
“还有，”周骏顿了顿，“下次有不同意见，先私下沟通。我不是听不进建议的人，但我不喜欢在公开场合被突然袭击。”
“明白，谢谢周经理。”
离开市场部时，林见清感到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刚才那二十分钟，像在走钢丝——太软会被看轻，太硬会激化矛盾。他努力寻找那个微妙的平衡点，现在看来，暂时稳住了。
回到工位，李薇发来消息：“谈得怎么样？”
“同意了，让我下周培训渠道团队。”
“不错。周骏这人吃硬更吃软，你给他数据和台阶，他就会顺坡下驴。但别放松，他这次退一步，下次会找别的领域扳回一城。职场的账，都是一笔一笔算的。”
林见清看着这句话，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理的——要时刻计算，时刻权衡，时刻警惕。这和他想象中的“专业工作”完全不同。他以为专业就是做好事情，但现在发现，做好事情只是基础，更难的是在做好事情的同时，处理好四面八方的人际关系。
中午吃饭时，小雅凑过来：“听说你跟周骏和解了？牛逼啊，他可是出了名的难搞。”
“也不算和解，就是达成了合作。”
“那就不错了。”小雅咬着吸管，“你知道吗，之前有个产品经理跟他吵了一架，被他卡了三个月的预算，最后被迫离职。你能让他让步，已经很厉害了。”
林见清想起陈明远说的“被人从会议室里扔出去”。原来每个在职场里看起来游刃有余的人，都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被碾压，被羞辱，然后要么离开，要么学会游戏的规则。
“小雅，”他问，“你遇到过这种事吗？被人针对？”
“当然。”小雅耸耸肩，“我刚来的时候，因为一个活动方案跟运营总监意见不合，被他当众骂‘不懂业务’。我哭了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去找他，说‘总监，我仔细想了您的话，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但我真的很想把这个活动做好，能不能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我重新做方案，您指导我？’”
“然后呢？”
“然后他态度就软了。”小雅说，“其实领导骂你，有时候不是真要你死，是要你服软。你服了，他有了权威感，反而会帮你。当然，前提是你得真的有料，改出来的方案确实更好。后来那个活动效果很好，总监还在大会上表扬了我。”
她眨眨眼：“所以啊，獠牙要有，但膝盖也得会弯。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这才是生存之道。”
林见清咀嚼着这句话。獠牙和膝盖，硬和软。这其中的分寸，比任何数据分析都难掌握。
下午的工作是准备周一的培训材料。林见清把数据分析方法拆解成一步步的操作指南，配上截图和注意事项。他特意把一些关键技巧标为“周经理特别强调的点”，并在邮件里感谢周骏的指导。
邮件发出后十分钟，周骏回复：“收到，很好。”
只有三个字，但林见清知道，这代表他接受了这份“好意”。
下班前，陈明远路过他的工位，瞥了一眼屏幕上的培训材料。
“学会做人了？”他问。
“在学。”
“记住，做人不是讨好，是交换。”陈明远说，“你今天给了周骏数据和面子，他给了你渠道资源。这是公平交易。但交易的前提是，你手里有他需要的东西——数据分析能力。如果你没有这个能力，再怎么讨好都没用。”
他拍了拍林见清的肩膀：“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把自己的獠牙磨锋利。有了锋利的獠牙，你才有资格谈条件。”
说完就走了。林见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开会时，陈明远说他“努力但笨拙”。现在他可能还是笨拙，但至少，他开始理解这个游戏的规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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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林见清没有像前两周那样把自己关在屋里加班。他去了图书馆，不是看专业书，是看闲书——小说，散文，诗集。他需要从那个充满数据和算计的世界里暂时逃出来，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
图书馆的阅览室很安静，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投出斑驳的光影。他随机抽了一本书，是加缪的《局外人》。翻开第一页：“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他愣住了。这种冰冷、疏离、与世界的隔阂感，突然击中了他。主人公默尔索因为不在母亲葬礼上哭而被审判，最终被判处死刑——不是因为他杀了人，是因为他“在精神上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荒诞。彻底的荒诞。
林见清合上书，看向窗外。街道上车来车往，行人匆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遵循着或明或暗的规则。哭泣的规则，微笑的规则，说话的规则，沉默的规则。如果你不遵守，就会被排斥，被审判，被放逐。
职场不也是这样吗？你有才华，有能力，但如果你不遵守那些人际关系的潜规则——该服软的时候不服软，该低头的时候不低头，该交换的时候不交换——你就会成为“局外人”，被边缘化，被排挤，最后不得不离开。
他想起周骏，想起陈明远，想起李薇和小雅。他们都在这个系统里，用各自的方式生存。周骏用权威和算计，陈明远用智慧和冷酷，李薇用圆滑和结盟，小雅用灵活和示弱。没有对错，只有适不适合，有没有效。
那他呢？他要用什么方式？
手机震动，陆扬发来消息：“我决定去深圳了。前女友那个海归在深圳，我要去证明，老子不比他差。”
林见清皱眉：“你疯了吗？为了赌气跑去另一个城市？”
“不是赌气，是重生。”陆扬回复，“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每个角落都是回忆。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见清，有时候人需要这种决绝，需要告诉自己‘老子能行’，哪怕只是为了证明给一个已经不在乎的人看。”
林见清看着这条消息，久久没有回复。陆扬在感情里亮出了獠牙——不是伤害别人，是伤害过去的自己，割舍掉那些软弱和依赖，逼自己往前走。
也许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次决绝。在职场上，在感情里，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上，咬咬牙，亮出獠牙，哪怕会划伤自己，哪怕会吓到别人。
因为不这样，你就永远是个孩子，等着世界对你温柔。
而世界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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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晨，林见清提前到了会议室。市场部渠道团队的六个人陆续进来，有男有女，年龄从二十多到四十多不等。他们看他的眼神各异——有好奇，有不屑，有审视。
周骏最后一个进来，在主位坐下：“开始吧。”
林见清打开投影，第一页是简单的自我介绍：“我是品牌组的林见清，负责‘光伴’项目的数据分析。今天跟大家分享一些渠道效果监控的方法，希望能帮到各位的工作。”
他的声音很稳，这是周末对着镜子练习的结果。他不能显得紧张，不能显得讨好，要专业，要自信，但也要谦逊——这个度的把握，他练了二十遍。
培训进行了两小时。他先讲基础的数据抓取和清洗，再讲分析方法，最后讲如何把分析结果转化为渠道优化建议。过程中不断有人提问，有的问题很基础，有的很刁钻。他都一一解答，不懂的就坦诚说“这个我需要再确认一下，会后回复您”。
周骏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但林见清注意到，当讲到某个关键技巧时，周骏轻轻点了点头。
培训结束，渠道团队的人陆续离开。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人留到最后，走到林见清面前。
“小林，我是渠道组的王岚。”她伸出手，“你刚才讲的那个竞品渠道对比的方法，能不能把模板发我一份？我们之前一直想做，但总没找到合适的方法。”
“当然可以，我稍后发您邮箱。”
“谢谢。”王岚笑了笑，“对了，周经理让我跟你说，以后每天的简报，直接发给我就行，我汇总后统一报给他。这样效率高一点。”
林见清心里一动。这是周骏在释放善意——让手下直接对接，代表他认可了这个合作。但同时，这也是一种控制——通过王岚过滤信息，避免林见清直接接触太多渠道核心数据。
“好的，没问题。”他笑着应下。
这就是交换。他得到了接触渠道的机会，周骏得到了信息和效率，同时保持了控制权。公平。
回到工位，林见清收到陈明远的消息：“培训怎么样？”
“顺利。周经理让渠道组的王岚跟我对接。”
“王岚是他的人，但能力不错。你可以跟她多学学渠道实操，但注意分寸，别越界。”
“明白。”
下午，林见清开始准备第一份每日简报。他按照模板抓取数据，分析，写结论。四点半，准时发出，抄送周骏和王岚。
五点钟，王岚回复：“收到，数据很清晰。有个问题想请教：第三页说渠道C的点击率高但转化率低，可能的原因是落地页不匹配。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有没有具体数据支撑？”
林见清点开她说的部分，发现自己确实写得太简略了。他重新做了分析，补充了用户行为热力图的数据，证明渠道C带来的用户大部分只停留在落地页首屏，没有往下滑动。
补充说明发过去后，王岚回复：“清楚了，谢谢。明天我会跟渠道C的运营沟通，优化落地页。”
这是第一次，他的数据分析直接影响了业务决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优化，但那种“我做的事情真的有用”的感觉，让他心里升起一丝久违的成就感。
下班时，李薇路过他工位，看了一眼屏幕：“开始做每日简报了？”
“嗯，今天第一份。”
“坚持住。”李薇说，“这种日常性的工作最考验人。一天两天容易，一个月两个月还能保持质量，才会真正被人认可。”
她顿了顿：“不过也别只埋头做数据。偶尔去渠道团队那边转转，跟他们聊聊天，了解他们的痛点。数据分析的价值不在报告本身，在解决实际问题。”
“好。”
李薇走后，林见清想了想，给王岚发了条消息：“岚姐，明天中午有空吗？想跟您聊聊渠道团队日常工作中的数据需求，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忙优化的地方。”
几分钟后，王岚回复：“可以，十二点半，楼下食堂？”
“好。”
关掉电脑，林见清靠在椅背上。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他想起一个月前，他坐在这里，因为一个数据公式报错而焦虑不安。现在，他能在会议室里指出经理的方案错误，能跟其他部门的团队合作，能开始建立自己的工作方法。
獠牙长出来了。
还不够锋利，还不够控制自如，但至少，它们长出来了。
他打开《活下去的笔记》，写下第三条：
“第三条：獠牙必须要有，但要知道什么时候露，露多少。有时候，藏起来的獠牙比亮出来的更有威慑力。”
合上笔记本，他起身离开。路过陈明远办公室时，门开着，里面亮着灯。陈明远在打电话，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嗯，爸爸周末一定回去……对，带你去动物园……拉钩。”
林见清快步走过，没有停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另一面，在职场冷硬的铠甲下，藏着柔软的软肋。陈明远有，周骏有，李薇有，他也有。
而真正的成熟，或许不是磨平所有软肋，而是学会在需要的时候披上铠甲，在安全的时候卸下它。
走出办公楼，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林见清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灯光映出的暗红色天幕。
但他知道，星星一直在那里，只是被光遮蔽了。
就像他心里的某些东西，被社会的规则、职场的计算暂时遮蔽了。但它们还在，还在某个深处闪着微弱的光。
而他现在的任务，不是哀悼那些被遮蔽的光，是学会在这个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
带着獠牙，带着软肋，带着不断生长的力量。
（第三章·獠牙初砺·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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