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舟渡海》第十四章:家人:风自火出(1979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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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西郊的这栋筒子楼建于五十年代,灰色的砖墙被岁月熏成了烟黄色,楼道里堆满了蜂窝煤、白菜和自行车,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饭菜和公共厕所的气味。沈观澜拎着两个帆布包,跟在林觉秋身后,爬上三楼。楼梯很窄,灯光昏暗,但他的脚步很稳——四年了,他终于回到了城市,回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家”。
林觉秋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就是这儿,301。两间屋,我住里间,你住外间。厕所在走廊那头,厨房在楼道口,大家共用。”
门开了,一股久未住人的霉味扑面而来。外间大约十平米,一张木板床,一张三屉桌,一把椅子,一个脸盆架。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报纸,透进的光线有限。但对于刚从陕南山沟里出来的沈观澜来说,这已经是天堂了。
“条件简陋,先凑合着。”林觉秋把钥匙递给他,“你的户口和粮油关系都转过来了,工作也安排好了——社科院哲学所,助理研究员。下周一报到。”
沈观澜放下包,环顾这间小屋。四年前,一九七五年,他还在陕南机械厂定标准,等待遥遥无期的“平反”。一九七六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逝世,唐山大地震,政治空气微妙变化。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一九七八年,真理标准大讨论,十一届三中全会。一九七九年,他的“历史问题”终于得到澄清,正式平反,调回北京。
四年,国家在变,他的人生也在变。五十八岁了,重新开始。
“已经很好了。”他对林觉秋说,“谢谢你,觉秋。”
“谢什么。”林觉秋打开窗户透气,“我们…互相帮忙。”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沈观澜知道,为了帮他调回北京,林觉秋动用了她所有能用的关系——她在轻工业厅的老上级,她父亲的老战友,甚至…她前夫的一些关系(她六二年离婚,没有孩子)。在那个年代,“关系”是比金钱更硬的通货。
“听雪那边…”沈观澜问。
“也办得差不多了。”林觉秋说,“她厂里同意放人,北京这边接收单位也找到了——纺织科学研究院。但手续还要走一阵,估计年底能过来。”
沈听雪也平反了。一九七八年,宗教政策开始松动,她的“出家”经历不再被视为“历史污点”;她在纺织厂的技术革新成果得到肯定,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林觉秋帮她运作,调回北京。
“到时候,她住哪儿?”沈观澜问。筒子楼里挤,再加一个人…
“我想办法。”林觉秋说,“实在不行,先在这屋加张床。等你们单位分了房,就好了。”
沈观澜点头。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筒子楼对面是一排杨树,叶子黄了,在秋风中哗哗作响。更远处,能看到西山模糊的轮廓。北京,他三十多年没回来了——上次是一九四五年,参加那个“文化重建座谈会”。那时他四十五岁,满怀希望。然后就是战争、运动、下放…三十四年过去了,他七十九岁?不,五十八,但感觉像八十。
“先收拾吧。”林觉秋说,“我去买点菜,晚上给你接风。”
她走了。沈观澜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些手稿,还有…那本只剩十几页的《周易正义》。他小心地把书放在桌上,用一块干净的布盖好。
然后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不真实——真的回北京了?真的自由了?真的可以…重新做学问了?
他想起《周易》的“家人”卦䷤。风火家人,风自火出。卦辞:“家人:利女贞。”利于女子守正。
《彖传》说:“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家人卦讲家庭伦理,讲各安其位,讲“正家而天下定”。家道正,天下才能安定。
现在,他和听雪、林觉秋,要组成一个“家”了。虽然不是血缘家庭,但比血缘更深的,是共同经历生死、共同度过苦难的“同志”之情。
这个“家”,能“正”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们要努力。
因为“家”是归宿,是港湾,是那艘虚舟终于可以停靠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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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沈观澜去社科院哲学所报到。
哲学所在建国门内大街一栋老楼里,红砖墙,木地板,走路咯吱咯吱响。所长姓陈,六十多岁,戴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沈观澜同志,欢迎。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不容易啊。现在回来了,好好干。”
他给沈观澜安排了工作:整理“文革”期间被毁的古籍文献,重点是易学类。“你是易学专家,这个工作非你莫属。”
沈观澜的办公室在二楼拐角,很小,但有一扇朝南的窗。窗外是棵老槐树,叶子快掉光了,但枝干遒劲。办公室里堆满了书和资料,有些是从仓库里抢救出来的,沾着水渍、霉斑,甚至还有烧焦的痕迹。
“这些都是‘破四旧’时差点被烧掉的。”同事老李——一个五十多岁的学者——指着一堆残破的书说,“我们偷偷藏了一些,但损失太大了。你的任务就是整理这些残本,看看还有多少能修复,多少需要重新搜集影印。”
沈观澜看着那些书,心里发紧。又见烧书。一九三八年观易阁被烧,一九六六年他自己的书被烧,现在,他看到的是整个民族的文化记忆被烧。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修复”,是“重建”。
他坐下来,开始工作。第一本就是《周易集解》的残本——和他一九四五年在燕京大学图书馆看到的是同一版本,但只剩半册。他小心地翻开,纸脆得几乎一碰就碎。他戴上白手套,用毛笔轻轻拂去灰尘。
工作很枯燥,但沈观澜沉浸其中。一本一本,一页一页,他辨认字迹,记录缺失,拟定修复方案。有时会发现惊喜——比如在一堆废纸里,找到一页宋版《周易》的残页;有时会感到心痛——比如看到一本明版《易学全书》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
但他不灰心。因为这是“复”,是复兴,是回复。
就像《周易》的复卦䷗:“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
一阳来复,亨通。反复运行,七天一个来回(象征循环),利于有所前往。
现在就是“复”的时候。文化在复兴,国家在复兴,个人的命运也在复兴。
中午,他在食堂吃饭。哲学所的食堂不大,但饭菜比陕南机械厂好多了——有米饭,有馒头,有炒菜,甚至还有肉。他打了二两米饭,一个白菜豆腐,一个炒鸡蛋,找个角落坐下。
刚吃两口,一个年轻人端着饭盒过来:“沈老师,我能坐这儿吗?”
沈观澜抬头。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戴眼镜,文质彬彬。
“请坐。”
年轻人坐下:“沈老师,我是近代史所的小王。听说您来了,想…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关于…抗战时期的文化工作。”小王压低声音,“我在做‘抗战文化史’的研究,听说您当年在根据地用《周易》讲抗战,想了解具体情况。”
沈观澜愣了一下。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感兴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
“但很重要!”小王眼睛发亮,“那是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典型案例!用古老的智慧,为现代的斗争服务。这在学术史上很有价值!”
沈观澜看着他年轻而热切的脸,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在根据地,给战士讲易理时,也是这种眼神,相信学问有用,相信思想有力。
“如果你感兴趣,”他说,“我可以整理一些材料给你。”
“太好了!”小王兴奋地说,“沈老师,您这是…活历史啊!”
活历史。沈观澜咀嚼着这个词。是的,他是活历史。经历了战争、运动、下放、平反…他这一生,就是一部浓缩的二十世纪中国史。
而这部历史,现在有人愿意听了。
那天下午,他工作得格外有劲。不只是整理故纸堆,是在…传递火种。把那些几乎被熄灭的文化火种,重新点燃,传递给下一代。
这就是“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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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筒子楼,林觉秋已经做好了饭:米饭,红烧肉,炒青菜,还有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很简单,但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丰盛的一餐了。
“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林觉秋问。
“挺好。”沈观澜洗手坐下,“在整理古籍,很有意思。”
“你那个易学…现在又能光明正大地研究了。”
“是啊。”沈观澜夹了一块肉,“所里还安排我明年开个讲座,讲《周易》的现代价值。”
“太好了。”林觉秋给他盛汤,“听雪那边,我今天打电话问了,手续已经到市里了,估计下个月就能批下来。”
“她来了住哪儿?”沈观澜又问。
“我想好了。”林觉秋说,“里间我住,外间你们兄妹俩住,中间拉个帘子。等你们单位分了房,再搬出去。”
“那你呢?”
“我?”林觉秋笑笑,“我在这儿住惯了。而且,我在轻工业厅那边,也在排队等房。”
沈观澜看着她。林觉秋今年五十六了,依然独身,依然干练,但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鬓角的白发也多了。这些年,她为了他和听雪的事,奔波操劳,从没抱怨过。
“觉秋,”他轻声说,“谢谢你。”
林觉秋摆摆手:“吃饭。”
吃完饭,沈观澜主动洗碗。筒子楼没有自来水,要去楼道口的水房。他端着锅碗出去,水房里已经有几个邻居在洗东西。大多是中年妇女,看到他,好奇地打量。
“新搬来的?”一个胖大嫂问。
“是。”
“住301?和林工一起?”
“嗯。”
“林工人好,就是命苦。”另一个瘦大嫂说,“年轻时离婚,没孩子,现在一个人。你是她…?”
“朋友。”沈观澜说,“老战友。”
“哦——”胖大嫂拉长了声音,“那挺好,互相有个照应。”
沈观澜没多解释,洗完碗就回去了。他知道,在这种筒子楼里,邻居们喜欢打听,喜欢议论。但他不在乎。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
回到屋里,林觉秋在灯下看书——是一本英文的《机械设计原理》。虽然她现在在轻工业厅做行政工作,但专业没丢。
“觉秋,”沈观澜坐下,“你…没想过再成个家?”
林觉秋从书里抬起头,笑了:“怎么,嫌我碍事了?”
“不是。”沈观澜认真地说,“我是觉得…你为我和听雪付出太多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生活。”林觉秋合上书,“观澜,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失去的也太多。到了这个年纪,什么是‘自己的生活’?能安心读书,安心工作,和值得信任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生活。”
她顿了顿:“而且,我们三个人,经历了三十四年的分离,现在终于能团聚了。这不是‘家’是什么?”
沈观澜沉默了。是啊,经历了战争、运动、生死,还能在一起,还能互相信任,这就是“家”了。比血缘更深的“家”。
“你说得对。”他说。
那天晚上,沈观澜失眠了。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林觉秋均匀的呼吸声,听着楼道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咳嗽声、孩子的哭声…这些寻常的声音,对他来说,是久违的“人间烟火”。
他想起了湖州的观易阁,想起了战俘营的“易斋”,想起了太行山的山洞,想起了陕南的机械厂…那些地方,都承载过他的人生片段,但都不是“家”。家,应该是让人心安的地方,是无论外面风雨多大,回来都能感到温暖的地方。
现在,这个筒子楼301室,可能就是他的家了。
虽然简陋,虽然拥挤,但有信任,有温暖,有…家人。
他忽然想起家人卦的爻辞。初九:“闲有家,悔亡。”在家闲居,悔恨消失。六二:“无攸遂,在中馈,贞吉。”没有什么成就,在家做饭,守正吉祥。九三:“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家人严厉呵斥,虽有悔恨危险但吉祥;妇人孩子嬉笑,最终有憾。
家庭需要规矩,需要责任,需要…“正”。严厉比放纵好。
九四:“富家,大吉。”家庭富足,大吉祥。这里的“富”不只是物质,更是精神上的富足。
九五:“王假有家,勿恤,吉。”君王来到家中,不必忧虑,吉祥。象征家道昌盛,得到认可。
上九:“有孚威如,终吉。”有诚信又有威严,最终吉祥。
一个完整的家庭伦理:从闲居、做饭,到规矩、富足,到昌盛、威严,最终吉祥。
他和听雪、林觉秋的这个“家”,能达到这种境界吗?
他不知道。但他愿意努力。
因为这是他们这一代人,在经历了所有的破碎之后,能为自己重建的…最后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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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沈听雪来了。
那天是十一月初,北京已经冷了。沈观澜和林觉秋去火车站接她。站台上人很多,广播里放着《祝酒歌》,气氛热烈。当沈听雪拎着一个旧皮箱从车厢里走出来时,沈观澜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是那么清瘦,但气色好了很多,穿着灰色的棉袄,围着红围巾。
“哥!”她跑过来,扑进沈观澜怀里。
又哭了。但这次是喜悦的眼泪。
“好了,好了,回家。”林觉秋接过皮箱,“这儿冷。”
他们坐公交车回筒子楼。车上,沈听雪看着窗外的北京城,眼神新奇又感慨:“三十四年了…我上次来北京,还是一九四五年。”
“那时候你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批注《周易》。”沈观澜说,“我后来看到了。”
“你看到了?”沈听雪惊讶。
“看到了。”沈观澜点头,“一九四五年,我在那里开会,看到了你的批注。那时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我也知道你活着。”沈听雪说,“觉秋姐找到我时,说你也在陕南,离我不远。我那时就想,总有一天会见面的。”
“现在见面了。”林觉秋说,“而且,以后都不分开了。”
回到筒子楼,邻居们看到他们带回来一个女人,又是一阵好奇。胖大嫂正好在楼道里择菜,问:“林工,这是…?”
“我妹妹。”林觉秋说,“刚从外地调回来。”
“哦——妹妹啊。”胖大嫂打量着沈听雪,“长得真秀气。住哪儿啊?”
“先跟我们挤挤。”林觉秋说,“等分了房再搬。”
“那得等。”胖大嫂摇头,“现在房子紧,排队的人多着呢。”
“不急,慢慢等。”
进了屋,沈听雪看着这个狭小的空间,但没有嫌弃:“挺好,挺暖和。”
“外间你和你哥住,拉个帘子。”林觉秋说,“里间我住。厕所和水房在楼道里,厨房在楼道口。条件差了点,但…先安顿下来。”
“已经很好了。”沈听雪说,“比陕南的宿舍强。”
她打开皮箱,开始收拾。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些日用品,还有…一个佛像,一本《金刚经》,一本手抄的《心经》。
“你还…信佛?”沈观澜问。
“不是信,是…修行。”沈听雪把佛像放在桌上,“佛法和易学,这些年陪着我,渡过了最难的时候。现在虽然好了,但…习惯了。”
“挺好的。”沈观澜说,“信仰让人心安。”
“哥,你呢?”沈听雪看着他,“你还研究《周易》吗?”
“研究。”沈观澜指指桌上那本残破的《周易正义》,“一直在研究。现在在社科院,专门整理易学古籍。”
“那…我们能一起研究吗?”沈听雪眼睛亮起来,“我这些年,也一直在读易。用佛学的眼光读,有些不同的体会。”
“当然能。”沈观澜笑了,“我们沈家的易学,总算…有传人了。”
虽然不是血缘上的传人——沈观澜没有孩子,沈听雪出家为尼——但精神上的传承,比血缘更重要。
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做饭。筒子楼的公用厨房很小,只能容两个人转身,但他们配合默契:林觉秋切菜,沈观澜掌勺,沈听雪打下手。邻居们看到,议论纷纷:“这三个人…像一家人。”
“听说都是老革命,老战友。”
“不容易啊,这个年纪了,还能团聚。”
饭菜做好,端回屋里。还是简单的家常菜,但三个人吃得很香。沈听雪说了她在纺织厂最后的日子——平反的过程,同事们的祝福,临走时的不舍。沈观澜说了他在社科院的工作,整理古籍的趣事。林觉秋说了轻工业厅的情况,以及…她正在准备的一个项目:引进国外先进的纺织机械技术。
“听雪,你来得正好。”林觉秋说,“纺织研究院那边,有个‘新型纺织机械’的研究课题,需要既懂技术又懂理论的人。我跟他们推荐了你。”
“我能行吗?”沈听雪有些忐忑。
“怎么不行?”林觉秋说,“你在陕南搞的那个‘自动断经检测装置’,已经很有水平了。现在有更好的条件,能做更大的事。”
“是啊,”沈观澜也说,“听雪,你从小就聪明。现在有机会,要抓住。”
沈听雪看着他们,眼眶又湿了:“哥,觉秋姐…谢谢你们。”
“谢什么。”林觉秋给她夹菜,“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个词,让三个经历过太多分离的人都沉默了。然后,他们笑了。
是的,一家人。
没有血缘,但比血缘更亲。
经历了战争、死亡、运动、苦难,还能坐在一起吃饭,还能互相关心,还能…一起规划未来。
这就是“家人”。
饭后,沈观澜和沈听雪开始讨论易学。沈听雪拿出她手抄的笔记,上面是她这些年在纺织机旁读易的心得:
“易之‘变’,如织机之‘织’。经线为常,纬线为变;常中有变,变中有常。
佛之‘空’,如布之‘质’。看似有,实则空(纤维间有空隙);看似空,实则用(能保暖遮体)。
故易佛可通:变易如织,性空如布。
人生亦如此:经历为经线,感悟为纬线,织成生命之布。而布之本质,终归于空——经历会过去,感悟会淡忘,但织的过程,就是全部意义。”
沈观澜读着,连连点头:“深刻。听雪,你真的…悟到了。”
“是生活教我的。”沈听雪说,“在车间里,每天看着布织出来,就想:人生不也是这样吗?一梭一梭,织成一天;一天一天,织成一生。”
“那你觉得,我们这一代人,织成了什么样的布?”沈观澜问。
沈听雪想了想:“一块…有很多补丁的布。战争打碎了,运动撕破了,但我们…一针一线,又把它补起来了。虽然不完美,虽然还有疤痕,但…还能用,还能保暖。”
“还能传给下一代。”林觉秋插话,“告诉孩子们,这块布是怎么织的,怎么补的。让他们知道,布可以破,但不能扔;破了就补,补了还能用。”
“对。”沈观澜说,“这就是传承。”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聊易学,聊佛学,聊技术,聊未来…三十四年的分离,似乎在这一夜,被填满了。
睡觉时,外间拉起了帘子。沈观澜睡床,沈听雪睡地铺——她坚持要睡地上,说习惯了。帘子很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哥,”沈听雪在黑暗中轻声说,“我有时觉得,像做梦。”
“不是梦。”沈观澜说,“是真的。”
“我怕醒来,又回到陕南的车间里。”
“不会了。”沈观澜说,“我们…回家了。”
家。
沈听雪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但她笑了。
是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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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三个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沈观澜每天去社科院,整理古籍,写文章,准备讲座。他的第一篇论文《〈周易〉的“变易”思想及其现代意义》在《哲学研究》上发表,引起了一些关注。有年轻学者来找他讨论,有出版社约他写书。他忙碌,但充实。
沈听雪去纺织研究院报到,参与“新型纺织机械”课题组。她扎实的技术功底和独特的哲学思维,很快赢得了同事的尊重。她提出的“纺织过程的系统观”,把机械、工艺、材料、管理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被认为有创新性。
林觉秋在轻工业厅负责技术引进工作,经常出差,去上海,去广州,甚至准备去日本考察。但她只要在北京,就会回家做饭,收拾屋子,像个真正的“家长”。
筒子楼301室,渐渐有了“家”的样子。沈观澜在窗台上养了几盆花——茉莉、文竹、吊兰。沈听雪在墙上贴了她手抄的《心经》。林觉秋买了个书架,把三个人的书整理得井井有条。
邻居们也从好奇变成了接纳。胖大嫂经常送来自家腌的咸菜,瘦大嫂教沈听雪怎么在筒子楼里晾衣服最省地方。楼下的孩子们喜欢来找“沈爷爷”讲故事——沈观澜不讲童话,讲《周易》里的故事:文王演易,孔子读易,诸葛亮用易…
“沈爷爷,易学是算命吗?”一个叫小军的孩子问。
“不全是。”沈观澜说,“易学是讲变化的学问。就像你每天长大,每天学新东西,这就是‘变易’。但你怎么变,都是小军,这就是‘不易’。用简单的方法理解复杂的变化,这就是‘简易’。”
“那有什么用呢?”
“帮你理解这个世界啊。”沈观澜摸摸他的头,“知道世界在变,你就不怕变化;知道自己不会变(本质不变),你就有了根;能用简单的方法看问题,你就不会糊涂。”
小军似懂非懂,但点点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平静,充实,有希望。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沈观澜接到了一个大任务:参与筹备“中国周易研究会”。这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个全国性的易学研究组织,旨在推动易学的现代化、学术化研究。
“这是好事。”林觉秋说,“易学终于能正名了。”
“但压力也大。”沈观澜说,“怎么把古老的易学,和现代学术结合?怎么避免它又变成算命打卦的迷信?”
“你已经在做了。”沈听雪说,“你的论文,你的讲座,都是在做这件事。”
“还不够。”沈观澜说,“需要系统的理论建构,需要跨学科的研究,需要…新一代的学者。”
他想起了小王,那个研究“抗战文化史”的年轻人。也许,可以培养他。
一九八〇年春节,三个人在筒子楼里过了第一个团圆年。林觉秋弄来了鱼、肉、鸡,沈观澜写了春联,沈听雪包了饺子。虽然屋子小,虽然还是公用厨房,但年味很浓。
吃年夜饭时,沈观澜举杯:“来,为了团聚,为了新生。”
三人碰杯。电视里播放着春晚,虽然还是黑白电视,但节目热闹。姜昆、李文华的相声,李谷一的《乡恋》…新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哥,”沈听雪说,“我有时想,我们这一代人,真不容易。但…也真幸运。”
“幸运?”沈观澜问。
“幸运还能看到这一天。”沈听雪说,“幸运还能坐在一起过年。幸运…还能做点事。”
林觉秋点头:“是啊。多少人都没等到这一天。”
他们想起了那些逝去的人:父亲沈慎之,母亲沈秦氏,战俘营的小李,栖霞寺的周先生,牛棚里的程先生…还有竹内晦庵,那个放他们走的日本人,不知是否还活着。
“敬他们。”沈观澜又举杯。
三人默默举杯,把酒洒在地上。
敬逝者。
敬历史。
敬那段他们共同渡过的、黑暗而光荣的岁月。
饭后,沈观澜拿出他新写的一篇文章:《“虚舟”与“渡海”——〈周易〉的实践智慧》。这是他为自己即将出版的文集写的序言。
“我念给你们听听。”他说。
他念道:
“‘虚舟渡海’,出自《庄子》。虚舟者,空船也;渡海者,过险也。空船何以渡海?因其‘虚’,故能容水;因其‘空’,故不惧风浪。
《周易》之智慧,亦如虚舟。其卦爻空灵,不执一义;其道理虚通,不固一端。故能应万变,渡万难。
余一生沉浮,战乱频仍,运动迭起,如处沧海。所赖者,唯易道如虚舟,载我渡险。
今国运新开,百废待兴。易学亦当如虚舟,为新时代之渡海助力。非为复古,乃为开新;非为玄谈,乃为实修。
此余晚年之志,亦愿与同道共勉。”
念罢,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写得好。”林觉秋说,“‘虚舟’这个比喻,贯穿了你一生。”
“也贯穿了我们的一生。”沈听雪轻声说,“我们都是虚舟上的乘客。”
“现在,舟要靠岸了。”沈观澜望向窗外。夜色中,远处的灯火像星星一样闪烁。
“但靠岸不是结束。”林觉秋说,“是新的开始。”
“对,新的开始。”沈观澜点头。
他们坐在小小的屋子里,听着外面的鞭炮声,电视里的欢笑声,邻居们的喧闹声…这些声音,构成了一个时代的背景音。一个从混乱走向秩序、从封闭走向开放、从苦难走向希望的时代。
而他们,在这个时代的转折点上,团聚了。
像三条分离了三十四年的河流,终于汇入了同一条河道。
虽然河道还不宽,水流还不急,但方向已经明确:向前,向光,向未来。
那天夜里,沈观澜又做了那个梦。
虚舟。
在海上漂着。
但这次,舟上只有三个人:他,听雪,觉秋。
舟不再漂在黑暗的海上,而是漂在…星空中。周围是璀璨的星河,前方是明亮的灯塔。
舟在星河中航行,没有帆,没有桨。
但它在前进。
因为舟上的人,心中有光,眼中有路,手中有桨——不是实体的桨,是信念的桨,是智慧的桨,是爱的桨。
渡过了战争的沧海,渡过了运动的沧海,现在,正在渡向…文明的沧海,未来的沧海。
而那艘虚舟,因为承载了太多记忆,太多苦难,太多希望…
已经不再是“虚”的了。
它有了重量,有了温度,有了…生命。
它不再只是一艘渡海的工具。
它本身,就是海。
是承载了所有航行、所有漂泊、所有抵达的…生命的海洋。
而他们,在这海洋中,终于找到了彼此,找到了家,找到了…归航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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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天还没亮。沈观澜轻轻起身,走到窗边。东方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新的时代,也要开始了。
而他,他们,准备好了。
以虚舟之心,渡未来之海。
以家人之爱,筑人间之巢。
以易道之光,照前行之路。
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在历尽沧桑之后,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也是那艘虚舟,最终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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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