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荷马对坐,与火焰同焚:
论三种诗意的完成
湖北/张吉顺
在诗人王瑞东的笔下,“荷马”并非一个遥远的历史符号,而是一个鲜活的、可与之对话的精神坐标。通过三首短制,诗人完成了与这位史诗之父三种不同维度的相遇:精神的并置、永恒的追寻与毁灭的献祭。它们以迥异的美学路径,共同抵达了诗意的完满。
一、《与荷马》:精神的并置与升华
这首诗在短短五行内,构建了一个跨越时空、文明与艺术形态的宏大对话,体现了高度的精神自觉与历史想象力。
1. 跨越时空的并置:将古希腊的史诗吟游者荷马(“爱琴海上弹琴”)与东方上古的奇书《山海经》的创作者(“在一座山上”)并置。二者都是文明源初的“歌者”与神话的编织者。这种并置,瞬间打通了东西方的诗意源头。
2. 核心的转化:“相思写成了《山海经》的传说”是诗眼。个人的、私密的“相思”这种情感,被提升、被放大、被赋形,最终结晶为一部充满奇禽异兽、山河神话的浩瀚典籍。这揭示了诗歌(或一切伟大创作)的本质:最个人的情感,可以升华为最普遍、最瑰丽的神话结构。诗人在这里自信地宣告,自己于当代、于东方山巅的“书写”,其精神重量与荷马的“弹唱”同等不朽。
3. 简洁的力量:全诗语言极其凝练,没有赘词。问句起笔,陈述收束,在平静的语调中完成了精神的远征。它是一首关于创作本体论的元诗,精悍而深邃。这是一种静态的、巅峰上的对坐,是精神高度上的确认。
二、《寻找荷马》:永恒的追寻与自我完成
如果说《与荷马》是巅峰的对视,那么《寻找荷马》则是漫长的、充满焦灼与顿悟的追寻历程。这首诗展现了一个动态的、悲壮的精神朝圣。
1. 追寻的悖论:诗人“整整呼唤了二千五百年”,却“只听到优扬的琴声/确寻找不到你的身影”。这构成了追寻的核心困境:精神遗产(琴声)无处不在、永恒回荡,但其源头(身影)却遥不可及。这精确地隐喻了后世创作者面对伟大传统时的普遍处境——我们永远被其滋养,也永远无法真正“抵达”它。
2. 时空的跨越与顿悟:诗的转折在于一个声音的启示:“伟大的荷马正在另一个时空的爱琴海上/创造新的伟大史诗”。这打破了单向的历史追索,将对话引入一个并行的、创造的时空。荷马不再是过去的化石,而是永在创作的活的精神。
3. 终极的自我定位:诗人的回应构成了全诗的升华:“我会在另一个时空的爱琴海上/站成刻满你新史诗的碑”。这是惊心动魄的自我完成。诗人从“寻找者”转变为“承载者”与“铭刻者”。他不再寻找一个过去的幽灵,而是以自身的存在,成为未来史诗的基石与见证。碑,是沉默的,也是永恒的;它不发声,却让文字永存。这完成了从“追寻偶像”到“成为偶像基座”的精神蜕变。
三、《狂爱而亡》:毁灭的献祭与美学铭刻
这是一首充满暴力美学与存在主义决绝感的短诗,意象奇崛,结构完整,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它从与历史精神的对话,转向对内在生命与绝对情感的炽热祭献。
1. 核心仪式的建立:“把尸体拖到野外焚烧”是一个主动寻求终极曝光与转化的行为。尸体象征已死的旧我或极度纯粹的情感本体,焚烧则是将其化为光与热的仪式。
2. 悖论式的吸引:“让飞蛾,狂爱我而亡”。飞蛾扑火是经典意象,但这里被赋予了新的逻辑:焚烧“我”的火焰,竟成了吸引他者“狂爱”并走向毁灭的光源。这冷酷地揭示了极致的爱(或艺术、理想)所具有的毁灭性吸引力——它召唤牺牲,并以牺牲为养料。
3. 永恒的铭刻:诗的结尾实现了惊心动魄的转化:那些被火光烤焦的飞蛾,它们的尸体被用来“制作碑文”。这意味着,他者为“我”而亡的痕迹,最终构成了“我”的墓志铭。碑文不再记述生平,而是铭刻了一种绝对的、致命的吸引关系。这首诗将爱、死亡、艺术(碑文作为文本)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惨烈而庄严的美学形态,令人过目不忘。
结语:三种完成的路径
王瑞东的这三首诗,勾勒出一个现代诗人完整的精神肖像:
《与荷马》代表了 “精神的广度与转化的升华”,在文明的坐标系中确认自身创作的合法性。
《寻找荷马》展现了 “过程的执着与定位的智慧”,在永恒的追寻后,甘愿成为奠基未来的一块碑石。
《狂爱而亡》则迸发着 “情感的强度与献祭的决绝”,在毁灭的火焰中,完成自我与他者关系的永恒铭刻。它们分别对应着对传统的继承、对巨人的追寻以及对内在生命的燃烧。三者都以强烈的意象和凝练的结构,构建了自足、深邃且富有原创性的诗意空间,共同证明了:真正的诗歌,无论题材大小,都能在最小的语言篇幅内,完成一次最大能量的精神远征或美学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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