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落在父亲生命中的雪
赵艳萍

每到雪花飘落的季节,总会想起那年冬天的那一场雪。我和我的家人们跪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眼见着父亲的灵柩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渐行渐远,雪地上串串脚印踩在我的心上,雪花化成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疼痛包围着我,我痛得无法呼吸!那是落在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场雪。如果生命本身是一场寒冬,那么父亲七十三年的人生,早已被漫天的风雪下得通透。
父亲是在新中国刚刚成立时成长起来的一个农村基层干部。那时,年轻有文化的父亲,浑身充满了革命的干劲和活力,组织上将他作为重点培育的好苗子。那一年,组织上交给父亲一项光荣又艰巨的任务,就是负责带队清理全乡的“清乡团”。所谓“清乡团”就是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国民党以及地主剥削阶级用于镇压农村革命力量和人民群众的反革命武装组织。父亲怀着对地主剥削阶级的满腔仇恨和对革命工作的满腔热情投身到这一工作之中。可是就在清理到本村一个叫楚保元的地主反动组织时,父亲在“清乡团”的名册中赫然发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一下子如五雷轰顶,如入五里云雾、跌入万丈深渊!组织立即介入调查,原来是楚保无在成立他的“清乡团”时将当时村里凡15至30岁的青壮年全部予以登记造册,册子上的成员其本人大多都不知情,更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恶事。组织上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并没有给予父亲任何处理,但父亲从此也就背上了“讲不清的历史问题”。那是落在父亲人生路上的第一场灾难性的“大雪”,它让父亲原本阳光灿烂的人生路上横亘了一座无法跨越的“冰山”!父亲的前途和事业从此戛然而止,就象一颗螺丝钉一样被牢牢地钉在了乡政府这个最基层的一线上,直至退休。而他的同事甚至比他参加革命工作更晚的人大多先后提拔到区里、县里,直致处级甚至厅级干部。
1965年的冬天,为响应毛主席大力兴修农村水利建设的号召,时任湘潭地委书记的华国锋带领湘潭的十万劳动大军开启了修建“韶山灌区”的宏伟工程,凭着“愚公移山”的革命豪情和气概,整个工程仅用十个月时间便胜利建成通水,半个多世纪以来浇灌了湘乡、双峰、湘潭、望城等7个县(市)百万亩农田,造福了千家万户的农家和子孙后代。那时父亲作为乡政府的年轻干部率领当地乡民组成一个营投入了湘潭涟水段的挖渠工程,他和乡民们一道冒着风雪严寒,泥里水里,日夜奋战在工地。当时正处我们国家非常艰苦困难的时期,物资贫乏,缺吃少穿,民工们几乎都是在忍饥挨饿的同时坚持艰苦繁重的挖渠挑土劳动,甚至有民工冻死或饿死在工地上。1966年,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大批农村基层干部受到处理,父亲因为在“韶山灌区的工程建设中因组织指挥不善导致死人事件”被判入狱,做教师的母亲因为不愿与父亲“划清界线”,拖儿带女,被下放到父亲的农村老家。一个原本的安稳之家一下子“妻离子散”,风雨飘摇!直到中央下发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提出的一些问题》文件后,才纠正了在农村社教运动中打击面过大的问题,饱受了一年牢狱之灾的父亲终于得以平反出狱,恢复工作。而母亲直到1980年才得以平反,其时,残酷的光阴已经熬尽了母亲的青春,把母亲由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熬成了一个满脸苍桑的农村老太婆!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而我却分外清晰地看到了那些落在父亲生命中的雪。父亲1930年出生在一个寒冷的风雪之夜。祖上开染铺,家境原本殷实,可是,在他10岁那年一场大火将染铺烧了个精光,一个殷实之家一下子变成一贫如洗,从此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好不容易熬到翻身解放,他将满腔热血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和工作之中,却又遭遇了那么多劈头盖脸的风霜雨雪和世事艰辛,然而父亲却依然从未冷却过那颗对党的工作和事业兢兢业业的恒心,从未消沉过自己的人生,他依旧感恩,依旧坚持,清清白白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工作,从不抱怨,从不诉说,默默地用心底的信念抵挡着那些寒风雨雪。
七十年代末期,中国农村的粮食依然是农民生活中最大的问题,那个时候几乎家家都缺吃,特别是每到青黄不接的“荒月”时,农家的米缸都象是洗过了一样干净,粒米不剩。记忆中那时我家度“荒月”的粮食就是红薯,红薯粥、红薯丝、煮着吃,蒸着吃,但依然难以填饱时常饥饿的肚子。为了增产增收,解决乡民们的吃饭问题,乡政府号召干部们下队“蹲点”,于是父亲来到了全乡最穷困的西部地区卫星大队,他与乡民们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与大队领导及有经验的老农一起探索粮食增产的点子和办法。“蹲点”三年,大队粮食产量一年一台阶,从亩产四、五百斤到七、八百斤,乡民们终于可以在“荒月”里有米下锅了。蹲点结束离开的那天,乡民们前来送别,房东大娘将一袋子花生放在父亲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父亲将花生拿下来说,大娘啊,这袋子花生也能顶几顿饭的,您还是自己留着吧。大娘流着泪说,搭帮您日里夜里、泥里水里地领着大伙干,我们终于有顿饱饭吃了,一袋花生只是一点点心意,您要不收下,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呀!受过那么多风霜之苦都不曾流过泪的父亲此刻却湿润了眼眶,他默默地收下花生,却又不动声色地将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硬塞进了大娘的口袋里……
每个人都逃避不过生命中的冬天,逃避不过冬天里那刺骨的寒冷。 那年的冬天,连天雨雪,特别寒冷。上学的哥哥每天穿着一双补了不能再补的雨鞋,脚上破了皮的冻疮与雨鞋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是象踩在刀子上一样的疼,为了凑钱买一双雨鞋,哥哥偷偷地跑到后山砍了一根杉树准备拿到集市上卖点钱。这样的事怎能瞒得过父亲呢?永远忘不了父亲那天回到家里的情景:父亲气得嘴唇发抖,脸色发青,眼睛发红,头上的根根白发竖起,象一根根锋芒的针刺扎进我们荒芜的灵魂,父亲狠狠的甩给哥哥一个大耳光,一字一顿地说:那可是集体的财产呀,你也敢去偷!再穷再苦,也不能丢了品行!父亲押着哥哥将树交到队里,并当众作出检讨和保证。回家后父亲拿起哥哥那双“千疮百孔”的雨鞋,眼睛也是湿了,他默默地将鞋子洗刷干净,又往鞋子里加了一些棉絮。哥哥也从此没再敢做任何有损集体利益的事情,即使在后来的人生中他遭遇单位破产、自己下岗、生活艰难的时候也未曾忘记父亲的教诲,恪守安分守己,规矩做人的本份。
父亲的严苛,让我们从小对他的崇拜和畏惧远远胜于对他的亲近和依赖。长大后我们几乎把所有养育的辛劳和恩德全部归功于母亲时,父亲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点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我深知,父亲的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愧疚,如果说,当冷酷无情的风霜雨雪扫向父亲时,他尚可用他的血肉之躯予以抵挡的话,那么,受他连累,受尽苦难的母亲则是他这辈子心中永远的痛!退休后的父亲褪下了他所有的盔甲,开始变得柔软,开始将从前的一切以工作为重转向一切以母亲为中心,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悉心体贴。那个晚上,我看见父亲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沉思,沟沟壑壑的额头上眉头紧锁,眼里有泪光闪烁,然后很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我凑近一看,原来父亲在作一首诗:青丝少女到白头,日日操劳夜夜愁,何曾共渡寒霜苦,糟糠之恩此难酬。父亲终将他一生对母亲的亏欠和疚愧全部寄托在这方寸之间!我将父亲的这首诗压在我的箱底珍藏了好多年,只可惜那薄薄的纸片终究抵不住时光的侵浊,早已风干成了岁月的碎片……
父亲,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称谓,而是一团扑面而来的血统的味道,因为,他是赋予你生命的人。我的父亲,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最终我却无法让他的生命可以延长一点点,哪怕一天一时一刻!
2002年的那个夏天,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听到这个消息,在那样的六月,我忽然感觉一阵漫天的“黑雪”向我劈头扫来,一阵生痛!匆匆赶到医院,强忍泪水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侧躺在床上,瘦削得暴满青筋的手上扎着点滴,头上象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一样白,看着那个曾经威严的像个黑脸包公的父亲如今却疲弱得象个无助的婴孩般躺在床上的父亲,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痛!父亲却微笑着对我说,没事,就是肺炎。我说,是的,医生告诉我了。其实医生对我说的是,你父亲同时患有高血压、风湿性心脏病、气管炎等多种致命的病症,手术和化疗都只会加快他的生命。我只能祈求医生,请尽最大可能延长父亲的生命,尽最大可能减轻父亲的痛苦!走出医院大门,泪水终是忍不住流下来,火辣辣的太阳将我裹住,似乎要给我伤痛的心一丝丝温暖,但我不领情,我仰天质问,苍天啊,你公平一点好吗?天地如此之大,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那么多那么多的霜雪都降临到我父亲一个人的身上啊?!他已经承受了那么多,你为什么仍然不肯放过一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呀?!我多么希望那只是一个噩梦,然而噩梦终是成为现实!仅仅过了半年,父亲就从医院的病床上被移到了殡仪馆的冰柜里!寒冷的冰柜将我和父亲隔在阴阳两端,我站在那个柜前,站在那个与父亲最近却又是最远的地方,陪伴父亲的最后一刻。当父亲被推进火炉的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从此再也看不见父亲了!我哭的撕心裂肺!
从住进医院,到殡仪馆、再到冰柜、到烈火炉,父亲一路“漂泊”,没再回过家,当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已经被装在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接照老家风俗,父亲在家停留七天后,便要归山。老天也许都觉得愧对父亲,竟然下了整整七天的雨。那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我跪在父亲的灵前,心已寒,泪已干,我在想,明天父亲就要归山,抬灵送葬,跪谢乡邻,这泥里水里,父亲怎能安宁?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那时,天空中忽然飘起了漫天飞雪,我走出灵堂,站在夜空中,雪,落在了我的手上,落在了我的身上,落在了我的心上、寒冷,掠过我的发梢,掠过我的指尖,掠过我的灵魂,寒彻心扉!
父亲上路的早晨,雪依然在下,雪花把整个山村妆扮成了一个银白的世界,那么纯洁,那么干净,它覆盖了所有的污泥浊水,只是,无法覆盖住我心底那刻骨的悲伤!
我的父亲,生于雪,死于雪,终归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父亲,最终还是静静地躺在了那厚厚的冰雪下面,长眠在家乡那个白茫茫的山头!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七个年头,落在父亲生命中的雪,也终是落在了我的心上凝结成冰。冰雪终会消融在季节的深处,掩盖在岁月的泥沙里,落在心上的雪却宛如一幅年代久远的山水画,蒙着岁月的风尘沉睡在我的生命里。而父亲一生面对严寒冰雪的姿态、父亲的坚忍、父亲的风范、父亲的精神一直是我风雨人生路上的一座灯塔,引领着我迎霜傲雪,一路前行。

作者简介:赵艳萍,女,湖南湘潭市人,系湘潭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省市相关书刊发表报告文学及散文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