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竹赋

作者:平凡

    屋后疏篁，植于老宅墙角，不知历经几载风霜。春日抽芽时，嫩笋破土，裹着褐衣，顶开青石，那点倔强的绿，便顺着田埂蔓延开去，染绿了半亩乡野。父老们总说，竹是乡宅的骨，春抽新叶，夏遮浓荫，秋筛月影，冬傲霜雪，守着一方水土的安宁。

    幼时最爱攀着竹枝荡秋千，竹梢轻晃，筛下细碎的阳光，落在祖父编竹篮的手上。他指尖粗糙，嵌着常年劳作的老茧，却能将柔韧的竹篾捻成精巧的纹路——经他手编的竹篮，提梁圆润不伤手，篮底细密不漏粮，村邻们谁家娶亲置备嫁妆，或是添了婴孩要装尿布，总会上门来求一只。祖父从不推辞，坐在竹荫下，竹篾在指间翻飞，嘴里还哼着老调子，竹篮里渐渐盛起的，不只是刚摘的毛豆、新晒的笋干，更是邻里间无需言说的暖意。祖母则爱用竹箸夹起碗中糙米，念叨着“竹有节，人有志”，逢年过节蒸年糕时，她会用竹蒸笼一层层码好糯米，蒸汽顺着竹缝袅袅升起，混着竹香飘满整个院落，那朴素的教诲，便随着这香气融进了岁月里。

    村东的李伯，是编竹席的好手。每到盛夏来临前，他便带着斧头钻进竹林，专选那些长了三五年的壮竹，伐倒后削去枝丫，劈成均匀的竹丝，再用沸水烫过、晒干，而后坐在自家门槛上，一针一线地编织。他编的竹席，纹路细密，凉而不冰，村里老人孩子夏天都爱用。有一年大旱，邻村有人来买竹席，出价翻倍，李伯却摇头：“先紧着村里乡亲，都是靠竹过日子的，不能亏了自家人。”说着，依旧按原价给邻村人包了两张，额外还多塞了一把竹制的蒲扇。

    村西的王婶，擅长用竹枝扎扫帚。她总说：“竹枝硬挺，扫得干净，就像做人要实在，做事要利落。”每逢腊月，她便带着村里的妇人一起，到竹林里捡拾脱落的竹枝，捆扎成一把把扫帚，分发给各家各户。有户人家家境困难，买不起新扫帚，王婶便悄悄把最好的一把放在他家门口，只说是“竹林里捡的，顺手捎来的”。那些竹扫帚，扫净了庭院的落叶，也扫暖了乡间的人情。

    暑日骤雨，竹叶簌簌作响，似在与天地对语。雨水顺着竹节滑落，滴在阶前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洗净了乡野的尘埃。雨后初晴，竹身愈发青翠，露水滴坠，折射出虹光，仿佛每一节竹都藏着故乡的秘密。父老们坐在竹荫下，摇着竹扇，话着年成，笑声与竹影交织，成了乡间最动人的景致。

    寒冬时节，万木凋零，唯有修竹挺立。雪压竹枝，却折不弯，那抹苍劲的绿，在皑皑白雪中格外醒目。正如故乡的父老，历经岁月沧桑，依旧保持着朴实厚道的本性，在风雨中坚守，在平凡中绽放。竹之坚韧，人之风骨，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根，代代相传。

    如今离乡千里，梦中常忆起那片竹林。月光下，竹影婆娑，仿佛又见祖父编竹篮的身影，又闻祖母的谆谆教诲，还有李伯编竹席时的专注，王婶扎扫帚时的笑意。竹，是故乡的印记，是父老的品格，更是我心中永远的眷恋。那节节向上的竹，恰似故乡人不屈的脊梁，支撑着岁月，温暖着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