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十八章 死地还生
【一】
冯子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灼热如同炼狱般的地底河道爬出来的。
意识在剧烈奔跑、伤口崩裂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中早已模糊,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身体向前、再向前。左臂的伤口彻底撕裂,鲜血顺着衣袖淋漓而下,在身后滚烫的暗红色岩石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暗痕。每一次呼吸都像拉动破损的风箱,带着喉咙深处翻涌的铁锈味。怀中小小的玉瓶紧贴着胸口,那份微弱的温暖是此刻唯一支撑他前进的“锚”,提醒着他不能倒下,父亲还在等这救命的汁液。
身后的咆哮声和灼热感逐渐远去,但空气中那股甜腥锈蚀气却并未消散,反而似乎更加浓烈了一些,仿佛有什么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东西,正在地底深处被惊动、苏醒。冯子安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来时的路线,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穿过狭窄湿滑的甬道,爬过陡峭的崖壁,最终,当他近乎虚脱地滚出瀑布水帘后的洞口,重新感受到外界冰冷刺骨的山风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
他瘫倒在洞口外湿滑的岩石上,仰望着灰蒙蒙、透着一丝惨白天光的崖顶,胸膛剧烈起伏,口鼻间喷出白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灼热的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拿到了……终于拿到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玉瓶。透过半透明的瓶身,可以看到里面那几滴赤金色、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动的液体,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温暖阳刚气息。这就是能救父亲的“龙血菩提”汁液!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疲惫不堪的身体,让他几乎要大笑出声,却又牵扯到伤口,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不在乎,眼中涌出滚烫的液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一丝力气,冯子安挣扎着坐起,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左臂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松散开来,露出下面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开始发黑,渗出暗红色的脓液。失血过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发冷。脚踝被怪物抓伤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肿胀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处理伤口,否则就算拿到了药,也未必能撑回木屋。
他撕下身上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用牙齿配合右手,艰难地重新包扎左臂伤口,勒紧止血。又检查了脚踝,幸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简单包扎后勉强可以行走。
做完这些,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了好一会儿。他从水囊里倒出最后一点温水(早已冰凉),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和喉咙,又小心翼翼地将玉瓶贴身藏好,确认不会在接下来的路程中遗失或损坏。
必须立刻回去!时间就是生命!
他扶着岩壁,艰难地站起,辨认了一下方向。断龙崖的底部依旧笼罩在昏暗的晨雾中,风声呜咽。他需要沿着来时的路径,攀爬回崖顶,再返回木屋。
这又是一段艰难的旅程。攀爬对于左臂重伤、体力透支的他来说,比下降时更加困难。有好几次,他脚下打滑,右手抓握不稳,差点坠落,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力死死支撑。当他终于爬上之前休息的那个小平台时,几乎已经虚脱,趴在冰冷的岩石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能停……不能停在这里……
他强迫自己爬起来,继续向上。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蹬腿,都像是拖动千斤重物。汗水混合着血水,不断从额头、身上滴落。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晃、旋转,耳边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心跳,还出现了持续的、低沉的嗡鸣。
就在他感觉自己真的要撑不住,即将从崖壁上坠落时,上方忽然传来了栓子压抑着惊喜的低声呼喊:
“少爷!是您吗?少爷!”
是栓子!他竟然一直守在这里!
冯子安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回应了一声嘶哑的“是我……”。很快,栓子那熟悉而矫健的身影从上方出现,他腰间系着绳索,迅速攀援下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冯子安。
“少爷!您……您受伤了!”栓子看到冯子安浑身血污、左臂可怕的伤口和惨白的脸色,声音都变了调。
“拿到了……药……快……回去……”冯子安将玉瓶塞给栓子,断断续续地说道,然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少爷!少爷!”栓子急得大叫,连忙检查冯子安的鼻息和脉搏,发现只是力竭昏迷,才稍微松了口气。他将玉瓶小心收好,然后用绳索将冯子安牢牢绑在自己背上,开始奋力向上攀爬。
当栓子背着昏迷的冯子安,跌跌撞撞回到木屋时,天色已经大亮。水生和石柱看到他们这副惨状,都惊呆了,随即便是巨大的恐慌和焦急。
“少爷!栓子哥!少爷怎么了?”水生扑过来,眼泪瞬间涌出。
“快!把少爷放下!他拿到药了,但自己伤得很重!”栓子急促地说道,小心地将冯子安平放在干草铺成的地铺上。
石柱连忙上前帮忙,检查冯子安的伤势。当看到左臂那狰狞的伤口和发黑的边缘时,这个沉稳的汉子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救冯老爷!”冯子安在昏迷中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其微弱地吐出一句话,手指动了动,指向自己的胸口。
栓子立刻明白,连忙从冯子安怀中取出那个玉瓶,递给水生:“快!这是救冯老爷的药!按照少爷之前说的,配合那个黑色瓶子里的东西用!”
水生接过玉瓶,手都在颤抖,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慌乱。他连忙跑到冯守业床边,按照冯子安之前转述的无影子的方法,先取出那瓶“地阴煞露”,在父亲左胸伤口附近(避开焦痂)完好的皮肤上,极其小心地滴下一滴。
刺骨的寒意再次凝结成霜,又缓缓化开被吸收。昏迷中的冯守业身体微微颤动,眉头紧蹙。
水生深吸一口气,拔开龙血菩提汁液的玉瓶瓶塞。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温暖而阳刚的生命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木屋,连空气仿佛都清新了许多。他按照无影子的说法,将一滴赤金色的汁液,滴入冯守业微微张开的干裂嘴唇中。
汁液入口即化,仿佛有生命般迅速渗入。紧接着,水生又取出一滴,小心翼翼地滴在冯守业左胸伤口那层焦痂的边缘。
奇迹发生了!
那滴赤金色的汁液接触到焦痂边缘暗红色的皮肉时,仿佛清水滴入滚油,瞬间爆发出柔和却明亮的光芒!光芒中,伤口边缘那些暗红色的、被“荒”气侵蚀的痕迹,如同遇到烈日的冰雪,迅速消融、褪去!焦痂之下,新鲜的、粉红色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同时,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暖流从伤口处和冯守业口中同时扩散开来,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冯守业原本微弱的呼吸,骤然变得有力而平稳!苍白如纸的脸上,迅速恢复了一丝血色!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眼皮也开始微微颤动!
“老爷!老爷!”水生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栓子和石柱也围拢过来,屏息看着这惊人的一幕。
几息之后,冯守业那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皮,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充满了疲惫、茫然,却依旧深邃、锐利的眼睛。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低矮破败的屋顶,然后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床边泪流满面、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水生脸上,又看到了旁边同样激动、伤痕累累的栓子和石柱。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地铺上,那个浑身血污、昏迷不醒、左臂伤势触目惊心的少年身上。
虽然冯子安的面容因为伤痛和疲惫而扭曲、消瘦,但血脉相连的感觉,让冯守业瞬间认出了他。
“……子……安?”冯守业嘴唇翕动,发出干涩嘶哑、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心痛,还有……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与担忧。
“老爷!您醒了!您终于醒了!”水生泣不成声,连连点头,“是少爷!是少爷冒死去地底深处,找到了救您的药!他自己……他自己却伤成了这样……”
冯守业身体一震,挣扎着想要坐起,但久卧虚弱,加上重伤初愈,一时竟无法动弹。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儿子那惨不忍睹的左臂和苍白如纸的脸上,胸口剧烈起伏,喉结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快!看看少爷的伤!”他嘶哑着,用尽力气说道。
栓子连忙回到冯子安身边,和石柱一起,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左臂早已被血浸透、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破烂布条。当狰狞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连见惯了血腥的猎户栓子都忍不住别过脸去。
伤口从肘部上方一直延伸到肩胛,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断骨处错位严重,周围大片的皮肉已经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和甜腥气——这是严重感染和坏死的征兆!伤口边缘还有灼烧和撕裂的痕迹,显然经历了极其惨烈的搏斗。
“这……伤得太重了!骨头都碎了!肉也烂了!”石柱声音发颤,“必须立刻清理腐肉,把骨头接上,不然……这条胳膊肯定保不住,人也会有性命危险!”
可是,在这荒山野岭的破木屋里,没有大夫,没有像样的工具,没有麻药,甚至连干净的清水和布条都所剩无几!如何能进行这样复杂而危险的清创接骨手术?
冯守业看着儿子那可怕的伤势,心如刀绞。他挣扎着,对水生道:“……药……还有吗?”
水生连忙看向手中的玉瓶,里面还有大约四五滴龙血菩提汁液。“还有,老爷!”
冯守业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给我……用在他伤口上!”
“老爷!这药是救您的!少爷千辛万苦才……”水生急道。
“给他用!”冯守业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深的痛苦,“我的命是他救的!他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快!”
水生不敢再违逆,连忙将玉瓶拿到冯子安身边。他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直接……滴在伤口上……腐肉最多的地方……”冯守业虚弱却清晰地指导着,“此物……至阳至刚……蕴含磅礴生机……能驱散阴邪毒秽……促进血肉再生……或许……能保住他的胳膊……”
水生咬咬牙,看准伤口中心颜色最深、腐坏最严重的一处,小心翼翼地滴下一滴赤金色的汁液。
汁液滴落的瞬间,与伤口接触,并没有像在冯守业伤口上那样立刻发光消融,反而像是遇到了强烈的抵抗!伤口周围的青黑色腐肉剧烈地蠕动、收缩,仿佛活物般试图抗拒这充满生机的力量,同时,一股更加浓烈的甜腥腐臭气味散发出来!
昏迷中的冯子安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按住他!”冯守业急道。
栓子和石柱连忙上前,用力按住冯子安的肩膀和身体。
水生见状,不敢停下,又接连滴下两滴汁液,分别滴在伤口上段和下段腐坏严重的地方。
三滴龙血菩提汁液在伤口上缓缓扩散、渗透。赤金色的光芒与伤口的青黑色腐肉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光芒所到之处,腐肉如同被灼烧般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淡淡的黑烟,颜色迅速变淡、萎缩;而新鲜的血肉则在光芒的滋养下,开始极其缓慢地蠕动、生长,试图填补空缺。
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冯子安在昏迷中也不断地抽搐、呻吟,冷汗浸透了衣衫。但他的生命体征,在龙血菩提汁液那磅礴生机的支持下,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呼吸和心跳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可能停止。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伤口表面的青黑色腐肉大部分被清理干净,露出了下面粉红色的新鲜组织,虽然依旧血肉模糊,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坏死状态。断骨处甚至隐约可以看到,在汁液光芒的笼罩下,碎裂的骨茬有了一丝微弱的、试图连接的迹象。
龙血菩提汁液,果然神异无比!
但伤口实在太严重了,汁液的力量似乎也消耗了大半,光芒逐渐黯淡,伤口的愈合速度也明显减慢。玉瓶里,只剩下最后一滴赤金色的液体,在瓶底微微晃动。
“清理伤口……把烂肉……能刮掉的……都刮掉……”冯守业看着儿子稳定下来的情况,稍微松了口气,继续指导,“然后……用干净的布……紧紧包扎固定……骨头……只能先这样了……能不能长好……看天意……”
栓子和石柱对视一眼,知道接下来的步骤更加艰难。他们找来磨得最锋利的猎刀,在火上反复灼烧消毒,又用烧开晾凉的水(所剩无几)冲洗伤口周围。
“水生,你来按住少爷。”栓子对水生道,然后看向石柱,“石柱,你力气大,稳住少爷的身体,尤其是肩膀。”
两人准备就绪,栓子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坚定取代。他必须动手,否则那些残留的、未能被汁液完全清除的细小腐肉和组织,会继续感染,前功尽弃。
锋利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向伤口边缘……
【二】
木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龙血菩提汁液残留的温暖气息。火堆噼啪作响,是唯一的声音来源,映照着几张布满汗水、紧张和担忧的脸。
栓子的手很稳,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猎人,处理猎物伤口是常事,但此刻面对的是自家少爷,是他敬重如兄长的冯子安,每一刀下去,都像是割在他自己的心上。刀尖精准地剔除着伤口边缘和深处那些已经坏死、颜色暗沉的组织,发出细微的“嗤嗤”声。昏迷中的冯子安身体不时剧烈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仿佛野兽般的低吼,额头上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
水生死死按着冯子安的肩膀,泪流满面,别过脸不敢看,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石柱则用宽阔的肩膀抵住冯子安的身体,防止他因为剧痛而剧烈挣扎,脸色同样苍白。
冯守业半靠在床头,目光紧紧盯着儿子的脸庞和伤口,每一下剔除,他的眉头就皱紧一分,仿佛那刀是割在自己身上。但他知道,这是必须承受的痛苦,是生存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清理过程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如同一年般漫长。当最后一小块明显坏死的组织被剔除,伤口虽然依旧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但至少整体呈现出一种相对健康的鲜红色时,栓子才停了手,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吐出一口气,额头上早已是冷汗涔涔。
“好了……腐肉……基本清干净了……”栓子声音沙哑,将沾满血污的猎刀放在一边,接过石柱递来的、用开水煮过晾凉的布条。
接下来的包扎固定更是考验技巧和细心。他们必须将断骨尽量对齐(虽然已经严重碎裂变形),然后用多层干净的布条紧紧缠绕、固定,既要保证稳定,又不能过紧影响血液循环。冯守业在一旁虚弱地指导着,栓子和石柱小心翼翼地操作着。
当最后一道布条打上结,将冯子安的左臂固定成一个相对自然、悬吊在胸前的姿势时,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冯子安依旧昏迷,但脸上的痛苦之色似乎缓和了一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水生连忙将最后剩下的一滴龙血菩提汁液,滴入冯子安干裂的嘴唇中。汁液入喉,冯子安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脸色似乎又恢复了一丝生气。
“接下来……只能靠他自己了……”冯守业看着儿子,眼中充满了疲惫、心痛,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龙血菩提汁液的生机……会慢慢滋养他的身体……驱散残存的阴邪……能否挺过来……能否保住这条胳膊……要看他的意志和造化了……”
众人沉默。木屋外,天色早已大亮,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和屋顶的缝隙,投下几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地铺上那个伤痕累累、生死未卜的年轻身影,和床边那个刚刚苏醒、同样虚弱却目光沉凝的父亲。
短暂的沉默后,冯守业将目光转向栓子和石柱,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惯有的威严和一丝感激:“栓子,石柱,辛苦你们了。若非你们拼死护卫,子安他……恐怕早已遭了毒手。冯家……欠你们一条命。”
栓子和石柱连忙摆手:“老爷言重了!保护少爷和您,是我们的本分!”
“本分……”冯守业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冯家遭此大难,累及众多乡亲……是我这个家主无能。”他顿了顿,看向水生,“水生,你也长大了,是好孩子。”
水生抹着眼泪,用力点头。
冯守业休息了片刻,积攒了些力气,才开始询问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一切。水生和栓子你一言我一语,将冯子安如何被俘、如何逃出、如何遇到守陵人、如何拿到木匣和半块“墟眼”、如何在地底平台与他相遇、守陵人如何留下断后、他们如何逃出地底、如何遇到神秘怪人无影子、冯子安又如何独闯龙潭取得龙血菩提汁液……所有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冯守业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色随着讲述不断变幻,时而震惊,时而悲痛,时而愤怒,时而又露出欣慰和骄傲。当听到守陵人末代独自留下稳固封印时,他眼中闪过深切的敬意和哀伤;当听到孙殿英的暴行和北山乡亲的惨状时,他握紧了拳头,眼中杀意凛然;当听到冯子安独自冒险取得龙血菩提时,他的心疼和骄傲交织,复杂难言。
最后,当听到“影宗”这个名号和无影子的警告时,冯守业的眉头深深锁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影宗……果然是他们……”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这群藏头露尾、觊觎邪力的鼠辈!当年就曾暗中窥探,被我父亲设计惊走,没想到贼心不死,卷土重来,还勾结了孙殿英这样的军阀!”
“老爷,这‘影宗’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真的在打‘荒’的主意?”栓子忍不住问道。
冯守业点了点头,眼中寒光闪烁:“‘影宗’是一个极为古老隐秘的邪道组织,传承久远,行事诡秘。他们信奉‘力量至上’,为了追求强大的力量和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惜钻研各种禁忌之术,甚至与邪祟为伍。‘荒’虽然是大凶之物,但其力量本质极为古老强大,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们一直怀疑冯家守护的秘密与‘荒’有关,多次试探。这次孙殿英掘坟,恐怕就是他们在背后推动,想借军阀之手打开‘归墟之门’,他们好坐收渔利!”
“那无影子前辈……”水生迟疑道。
“此人……来历不明,立场难测。”冯守业沉吟道,“但他能知晓‘影宗’,能指出龙血菩提所在,能给出‘地阴煞露’,至少目前看来,是与‘影宗’为敌,且有求于我们(或者说,想利用我们对抗‘影宗’)。他说的部分信息,应该是真的。但此人神秘莫测,不可全信,需保持警惕。”
他看了一眼昏迷的冯子安,又看了看水生手中的玉瓶(已空),和放在一旁的“守陵令”、“破障锥”以及地图,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让子安醒过来,恢复伤势。然后……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孙殿英的部队虽然暂时撤退,但‘影宗’的人可能随时会到。此地不宜久留。”
“老爷,我们去哪儿?”石柱问道。
冯守业思索片刻,道:“去省城。那里相对安全,也有我冯家早年布下的一些人脉和暗桩,或许能打听到更多关于‘影宗’的消息,也能为子安寻到更好的大夫。更重要的是……”他目光变得锐利,“孙殿英此獠,血债累累,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还有‘影宗’……必须查清他们的图谋,阻止他们!”
他的语气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久居上位的威严。栓子、石柱、水生都感到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可是老爷,少爷的伤……”水生担忧地看着冯子安。
“等他稍稳定些,我们就出发。路上小心些,尽量避开大路和人群。”冯守业道,“栓子,石柱,你们对山路熟,规划一下路线,准备些干粮和饮水。水生,你负责照顾子安。”
“是!”三人齐声应道。
计划已定,众人分头准备。木屋内暂时恢复了平静,只有冯子安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和冯守业深沉的目光,在阳光的微尘中静静交织。
希望,如同石缝中艰难萌发的新芽,在血与火的废墟上,悄然生长。
【三】
接下来的两天,木屋成了临时的休养所和指挥部。冯守业虽然重伤初愈,身体极度虚弱,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凭借多年阅历和冯家掌握的信息,不断分析着局势,完善着计划。他让栓子和石柱轮流外出,一方面继续监视孙殿英营地的动向(发现孙殿英似乎在收缩兵力,准备撤离,但营地内多了一些行踪诡秘、衣着古怪的生面孔,很可能就是“影宗”的人),另一方面探查安全的撤离路线,并尽可能搜集食物和必需品。
冯子安在龙血菩提汁液那神奇生机的滋养下,加上栓子他们找来的一些有消炎镇痛效果的草药外敷内服,伤势没有再恶化,高烧也渐渐退去,虽然依旧昏迷,但生命体征一天比一天平稳、有力。他左臂的伤口在汁液残余力量的持续作用下,开始缓慢地愈合、结痂,虽然那可怕的畸形和骨碎能否恢复如初仍是未知数,但至少保住了胳膊,避免了最坏的结果。
水生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冯子安身边,喂水,擦拭,更换伤口的敷料,轻声诉说,仿佛这样就能将少爷唤醒。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再次透进木屋时,昏迷了整整三天的冯子安,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一直紧盯着他的水生立刻察觉了,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少爷?少爷!您醒了吗?”
冯子安的眼皮又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
起初,他的眼神是涣散的、茫然的,仿佛沉睡了千年,刚刚从无尽的黑暗中挣扎出来。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头顶破败的屋顶和几缕晃动的光斑。耳边是水生带着哭腔的、模糊的呼唤。
他试图转动脖子,却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全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左臂,传来一阵阵沉重而绵长的钝痛,提醒着他那惨烈的伤势。
“少……爷……”他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水!少爷要喝水!”水生连忙捧起早已准备好的温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到冯子安唇边。
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刺激。冯子安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感觉意识清晰了一些。他缓缓转动眼珠,看到了水生那张充满担忧和欣喜的、稚嫩却坚定的脸。
“水……生……”他认出来了,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扯到脸上的伤口,变成了一次轻微的抽搐。
“是我!少爷!您终于醒了!太好了!”水生眼泪夺眶而出,又哭又笑。
这时,听到动静的冯守业、栓子和石柱也连忙围了过来。
当冯子安的目光,与床边那道熟悉而苍老、却依旧锐利如昔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爹……?”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声音颤抖,“您……您醒了?您没事了?”
冯守业看着儿子苍白消瘦、伤痕累累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瞬间迸发的、混合着狂喜、担忧和如释重负的复杂光芒,这个经历了无数风浪、此刻依旧虚弱的硬汉,眼眶也禁不住微微湿润了。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冯子安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
“嗯,爹没事了。多亏了你……我的好儿子。”
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包含着父亲所有的骄傲、愧疚、心疼和难以言喻的深沉情感。
冯子安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仿佛都值了。父亲还活着,醒过来了!他做到了!
他想坐起来,却被冯守业轻轻按住:“别动,好好躺着。你的伤很重,需要静养。”
冯子安这才感觉到左臂那沉重绵长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他看向自己的左臂,被厚厚的布条包裹固定着,吊在胸前,虽然看不到伤口,但那份沉甸甸的、不时传来的刺痛,提醒着他这条胳膊经历了什么。
“我的胳膊……”他声音有些发涩。
“保住了。”冯守业沉声道,没有隐瞒,“多亏了龙血菩提汁液的神效,和你自己的顽强。骨头碎得很厉害,以后恐怕……会留下残疾,但命保住了,胳膊也保住了。子安,你已经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了。”
残疾……冯子安心头掠过一丝阴影,但随即释然。比起失去生命,比起父亲能够醒来,一条胳膊的残疾,又算得了什么?他还有右手,还有健全的头脑和双腿。
“守陵人前辈……他怎么样了?”冯子安想起那个独自留下、背影决绝的老人。
冯守业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留在‘眼位’平台稳固封印,独自面对‘荒’的威胁和可能到来的‘影宗’……恐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冯子安眼中闪过一丝悲恸。那位沉默而伟大的守陵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无影子前辈呢?他给的地图和信息……”冯子安又问。
冯守业将无影子的情况、他的警告、关于“影宗”的分析,以及他们接下来的计划,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冯子安。
冯子安静静地听着,消化着这些信息。当他听到父亲决定前往省城,一方面为他求医,一方面联络旧部、追查孙殿英和“影宗”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爹,我和您一起去。”他坚定地说道,“我的伤不妨碍赶路。孙殿英和‘影宗’……不能放过他们!”
冯守业看着儿子眼中那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倔强和仇恨,知道劝阻无用,而且儿子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的坚韧和能力。他点了点头:“好。但我们得等你伤势再稳定些。而且,路上必须万分小心。”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心和信任。劫后余生,血脉相连,让他们之间的纽带更加紧密,也更加沉重——因为他们共同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未竟的使命。
接下来的几天,冯子安在龙血菩提汁液残余力量和草药的辅助下,恢复得很快。虽然左臂依旧无法用力,一动就痛,但至少能够下地缓慢行走,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他坚持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以尽快恢复体力。
冯守业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够独立行走和处理一些事务。他开始教导冯子安一些冯家传承的、关于“守陵人”职责和“荒”的更多秘辛,以及一些简单的防身技巧(考虑到冯子安左臂不便,着重于步法和右手的使用)。这些知识,是冯子安以前从未接触过的,父亲似乎有意在短时间内,将更多重担传递给他。
栓子和石柱则准备好了足够的干粮(烤制的肉干、野果、炒熟的杂粮)、饮水,规划了一条相对隐蔽、能够避开孙殿英残兵和主要官道的山路,直通省城方向。他们还找到了一辆破旧的、但还能用的独轮车,准备用来装载必要的物品,必要时也可以让冯守业或冯子安乘坐休息。
第五天清晨,天色微明,晨雾未散。木屋前的空地上,一行人已经整装待发。
冯守业换上了一套栓子找来的、相对干净的粗布衣衫,虽然依旧难掩病容,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冯子安穿着同样的粗布衣服,左臂用布带固定吊在胸前,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和坚定,只是深处多了一丝历经磨难后的沉稳与冷冽。水生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装着最重要的“守陵令”、“破障锥”、地图、剩余的草药和干粮。栓子和石柱则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放着水囊、更多的干粮和一些杂物。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庇护了他们数日的破败木屋,然后转身,毅然走进了朦胧的晨雾和幽深的山林之中。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省城并非终点,只是另一个战场。那里有未知的敌人,有待查的真相,有待报的血仇,还有那依旧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彻底爆发的“荒”之威胁。
但无论如何,他们活下来了,并且走在了一起。父亲与儿子,主仆与乡亲,在血与火的洗礼后,凝聚成了一支微小却坚韧的力量。
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雾霭林深处,如同投入巨大棋局中的几枚棋子,虽然渺小,却或许将搅动起意想不到的风云。
陇上的荒宴,远未结束。新的篇章,伴随着晨雾中的脚步声,悄然掀开。
(第四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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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雾锁省城
【一】
山路崎岖,晨雾如纱。独轮车吱呀的声响,混杂着脚步声和偶尔的鸟鸣,在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冯守业走在最前面,虽然步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树林。冯子安跟在他身侧稍后,右手拄着一根削制的木棍,用以支撑身体和探路,左臂依旧吊在胸前,行走时难免牵扯伤口,带来阵阵隐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努力跟上父亲的步伐。
水生背着包袱,紧跟在冯子安身后,不时关切地看向少爷的背影。栓子和石柱一前一后,推着独轮车,警惕地注意着后方的动静。
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一是因为冯氏父子都有伤在身,需要保存体力;二是为了避开可能的追踪和危险。栓子选择的路线极为偏僻,多是猎人樵夫踩出的兽径,有时甚至需要穿越密林和攀爬陡坡。好在他和石柱对山地极为熟悉,总能找到相对好走一些的路径。
一连数日,他们昼伏夜出,专挑人迹罕至之处前行。饿了就吃些干粮肉干,渴了就喝山泉水,夜晚则寻找山洞、岩缝或者茂密的树丛露宿,生一小堆篝火取暖、驱兽。冯守业和冯子安的伤势在这样的颠簸中恢复缓慢,但也没有恶化。龙血菩提汁液的残余效果和沿途采集的草药,起到了关键作用。
一路上,他们并未遇到孙殿英的追兵,甚至很少看到人烟。偶尔远远望见山坳里有村庄的轮廓,也不敢靠近,生怕泄露行踪。从栓子外出探查带回的零星消息看,孙殿英的部队似乎真的开始撤离北山地区,可能因为损失惨重,也可能因为“影宗”另有安排。但冯守业并未放松警惕,他深知“影宗”行事诡秘,绝不会轻易放弃对“归墟之门”和“荒”的觊觎。
这一日午后,他们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下方是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一条官道如同灰白色的带子,蜿蜒穿过谷地,通向远方。更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以看到一片连绵起伏的、规模宏大的建筑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微光,还能看到袅袅的炊烟——省城!
终于到了!
众人精神都是一振。连日来的艰辛跋涉,终于看到了目标。
“老爷,少爷,前面就是官道了。沿着官道再走二十里,就能到省城南门。”栓子指着远方说道,“不过,官道上人来车往,我们这副模样……恐怕会引起注意。”
确实,他们一行五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冯氏父子更是带着明显的伤痕(冯子安的左臂固定尤为显眼),推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行旅或难民,更像是逃难的溃兵或者遭遇匪患的富户。
冯守业沉吟片刻,道:“不能直接进城。先在附近找个地方落脚,打探一下城里的情况,也想办法换身行头。”
他们沿着山梁边缘,找到了一处被废弃的、半塌的山神庙。庙宇早已破败不堪,神像蒙尘,蛛网遍布,但好歹能遮风避雨,也足够隐蔽。
决定在此暂歇后,栓子和石柱将独轮车藏好,便外出打探消息。冯守业和冯子安、水生留在庙内休息。
冯子安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庙门外透进的些许天光,心中思绪翻涌。省城,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冯家虽然根基在陇西冯家庄,但在省城也有几处产业和宅院,父亲早年也曾带他来过几次,拜访故旧,处理事务。那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只觉得省城繁华热闹,与庄子里截然不同。如今再次临近,却已是家破人亡,身负血仇,前途未卜。
“爹,省城里……我们还有可以信任的人吗?”冯子安低声问道。
冯守业靠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冯家在省城的产业,明面上的,恐怕早已被孙殿英的人查封或者瓜分了。暗地里的……有一些早年布下的暗桩,一些受过冯家恩惠、值得信赖的故旧。但时局动荡,人心难测,孙殿英势大,又可能有‘影宗’暗中窥伺,能否联系上,联系上了是否还可靠,都是未知数。”
他顿了顿,看向儿子:“子安,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们五个,对外,我们只是逃难来的普通百姓,姓……就姓王吧。你的伤,就说是路上遇到山匪所致。我们的目的,是投亲靠友,在省城落脚谋生。明白吗?”
冯子安重重点头:“我明白,爹。谨慎为上。”
“嗯。”冯守业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你的伤,进了城,要想办法找个可靠的大夫再看看。龙血菩提汁液虽然神异,但你的骨头碎得太厉害,需要专业的接骨和调理,否则日后恐留下严重隐患。”
“是。”冯子安应道。他自己也能感觉到,左臂虽然保住了,但骨骼的畸形和内部持续的钝痛,说明愈合情况并不理想。
傍晚时分,栓子和石柱回来了,带回了一些食物(在附近的集镇上买的馒头和熟肉)和重要的消息。
“老爷,少爷,省城情况不太妙。”栓子脸色凝重,一边分着食物,一边低声道,“孙殿英的人确实撤走了,但城里戒严还没完全解除,进出城门查得很严,尤其是像我们这样面生、带着伤的。听说是在搜捕冯家的‘余孽’和北山的‘乱民’。”
冯守业和冯子安对视一眼,果然,孙殿英并未完全死心,或者,是“影宗”在施加压力。
“还有,”石柱补充道,“我们在茶馆听说,最近省城里来了不少生面孔,有僧有道,有像江湖术士的,也有打扮古怪的,行踪神秘。官府好像也不太管,甚至有些当官的还跟他们有来往。老百姓私下里传,说是什么‘高人’,来帮孙大帅找宝贝的……”
“影宗”的人!冯守业和冯子安心头同时一凛。动作真快!看来他们已经从幕后走到台前,开始正式插手了。
“另外,冯家在城里的几家铺子,果然都被封了,伙计也散了。老宅……听说被孙殿英的一个什么参谋长占着。”栓子说道。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明面上的产业被夺,暗桩可能暴露或被监控,“影宗”势力渗透,城门盘查严密……他们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省城,站稳脚跟,展开行动,难度极大。
“我们必须分批进城,而且要改变一下样貌。”冯守业沉思良久,开口道,“栓子,石柱,你们俩常在山里,肤色黝黑,扮作进城卖山货的猎户最合适。水生年纪小,可以扮作你们的弟弟或者子侄。我和子安……需要改扮一下,最好能弄到一身像样的衣服,扮作投亲的落魄读书人或者小商人。”
他看向冯子安:“你的手臂太显眼,需要想办法遮掩一下。可以扮作摔伤了胳膊,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固定。”
“衣服和简单的易容工具,我和石柱明天可以去集镇上想办法买或者……弄来。”栓子道,“就是银钱……”
冯守业从贴身内衣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裹的严实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几片薄薄的金叶子。“这是最后一点家底了,省着点用。”
栓子接过,郑重收好。
“进城之后,我们先分开。”冯守业继续布置,“栓子,石柱,你们带着水生,在城南找一家不起眼但干净些的客栈住下,要两间房,就说等亲戚。我和子安另找地方落脚。然后,栓子,你负责打听城里的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些‘高人’、孙殿英部队动向、以及……有没有关于冯家旧人的可靠消息。记住,只打听,不接触,安全第一。”
“明白!”栓子应道。
“我们初步约定的联络方式……”冯守业详细说明了碰头的时间、地点和暗号。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显露出他多年历练出的周密和谨慎。
夜色渐深,山神庙内一片寂静。众人吃完简单的食物,便各自寻了角落休息,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明日更加复杂的挑战。
冯子安躺在地上,身下只垫了些干草,久久无法入睡。省城的轮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不再是记忆中繁华安稳的所在,而变成了一个危机四伏、迷雾重重的巨大漩涡。孙殿英、“影宗”、父亲暗中的故旧、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各方博弈,暗流汹涌。
而他,一个身受重伤、家破人亡的逃亡者,将如何在这漩涡中生存下去,并找到复仇和完成使命的机会?
他握紧了右手,感受着体内尚未完全恢复的力量,和胸口那隐隐作痛、却提醒着他责任所在的伤口。
无论如何,他已不再是那个需要父亲庇护的懵懂少年。这场劫难,让他迅速成长,也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将要踏上的、充满荆棘与鲜血的道路。
省城,我来了。
【二】
次日晌午,经过简单的改扮,五人在山神庙外汇合,准备分头行动。
栓子和石柱换上了在集镇上买来的粗布短打,背着竹篓,里面放着些山货(干蘑菇、草药等),脸上故意抹了些灰土,更像常年劳作的猎户。水生也换了身半旧但干净的衣服,跟在两人身边,努力做出胆怯又好奇的乡下少年模样。
冯守业和冯子安的变化更大一些。冯守业换上了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虽显落魄,但质地尚可),头发梳理整齐,脸上憔悴病容未消,却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沉静气度,只是眼神深处偶尔闪过的锐利,暴露了他的不凡。冯子安则穿着同样半旧的蓝色长衫,左臂用宽大的衣袖巧妙遮掩,外面还罩了件深色的旧马甲,进一步隐藏了手臂的固定和轮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刻意收敛了锋芒,扮作一个陪父亲投亲、路上受了惊吓和轻伤的文弱书生。
五人相互打量,确认没有明显的破绽后,便按照计划,分成两拨,相隔一段距离,向着省城南门走去。
官道上车马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有挑着担子的农夫,也有骑着骡马、带着随从的客商,尘土飞扬,人声嘈杂。靠近城门,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城门洞开,但两侧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凶神恶煞地检查着进出的人流,不时大声呵斥,甚至动手推搡。城墙上贴着几张模糊的画像,似乎是通缉令,但距离远,看不真切。
冯守业和冯子安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注意。轮到他们时,一个斜挎着枪的士兵拦住了他们,上下打量着。
“干什么的?从哪儿来?进城做什么?”士兵口气生硬。
“回军爷的话,”冯守业微微躬身,语气谦卑而平静,“小老儿姓王,陇西人士,原是个坐馆的先生。家乡遭了兵灾,带着犬子来省城投奔远亲,讨个生活。路上不太平,犬子不小心摔伤了胳膊。”他指了指冯子安。
士兵狐疑地看了看冯守业,又看了看低眉顺目、脸色苍白的冯子安,目光在他宽大的衣袖上停留了一瞬:“投亲?投奔谁?住哪里?”
“投奔南城‘德盛昌’杂货铺的王掌柜,是小老儿的堂兄。具体住址……多年未联系,只听说是南城一带,还需进城打听。”冯守业回答得不卑不亢,合情合理。
“德盛昌?”士兵皱了皱眉,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小铺子,或者觉得无关紧要。他又仔细看了看冯子安的脸,似乎想和城墙上的通缉令对比,但冯子安此刻的扮相与画像(如果真有)相去甚远。最终,士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进去吧!最近城里不太平,老实点,别惹事!”
“多谢军爷!”冯守业连忙道谢,拉着冯子安,快步走进了城门洞。
身后,栓子三人也顺利通过了盘查,他们猎户的装扮和说辞(进城卖山货、买盐铁)更加普通,没有引起太多怀疑。
进入城内,喧嚣和繁华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幌子五颜六色,贩夫走卒吆喝叫卖,行人摩肩接踵,车马粼粼。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气味——食物的香气、牲口的粪便味、脂粉味、尘土味……省城似乎并未受到远处兵灾的太大影响,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热闹。
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一些异常。巡逻的士兵比往常多了许多,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人群。一些茶馆酒楼里,坐着些衣着打扮与本地人格格不入、神色阴鸷或故作高深的人物,很可能就是栓子所说的“高人”。街道上偶尔能看到张贴的告示,内容无非是安抚民心、追捕乱党、悬赏线索之类。
冯守业和冯子安没有停留,按照事先约定,朝着城南相对僻静、鱼龙混杂的“平安坊”方向走去。那里客栈、脚店、小作坊密集,三教九流汇聚,便于隐藏,也便于打探消息。
他们找到一家名叫“悦来”的、看起来不起眼但还算干净的小客栈,要了一间位于后院、相对安静的上房。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活络,看到冯守业的书生打扮和冯子安的“伤”,也没多问,收了房钱,便让伙计带他们去了房间。
房间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但窗户临街(后街),视野尚可。冯子安放下简单的行李(一个小包袱),便坐在床边,轻轻揉着左臂伤处——长时间的行走和紧张,让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冯守业关好房门,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街道。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低声道:“暂时安全。但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必须尽快联系上可靠的人,摸清‘影宗’在省城的据点、人手和目的。”
“爹,您说的暗桩和故旧……”冯子安问道。
冯守业走到桌边坐下,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省城草图,点了几个位置:“省城早年,我布下过三处暗桩。一处是城东‘宝墨斋’的掌柜老何,他是我父亲的旧部,绝对可靠,但‘宝墨斋’目标明显,恐怕已被监视。一处是城南‘济世堂’药铺的坐堂大夫陈先生,医术高明,为人正直,曾受过冯家大恩,可以试探接触,但他性子耿直,未必懂得周旋。最后一处……”他顿了顿,手指点向城西一个位置,“是‘清风观’的观主玄真道长。此人道法精深,与冯家祖上有些渊源,知晓一些关于‘守陵人’和‘荒’的秘辛,且行事低调隐秘。他是最可能提供帮助,也最需要谨慎接触的人。”
“玄真道长……”冯子安记下了这个名字。
“除了暗桩,还有几位故旧。省城商会副会长周世昌,早年与我有生意往来,为人还算讲信义,但毕竟是商人,重利轻义,在孙殿英和‘影宗’的压力下,难保不会出卖我们。警察厅的一位科长,姓赵,曾欠我个人情,但此人官场油滑,不可深交,或许能提供一些官面上的消息。”冯守业分析着,“当务之急,是治好你的伤,并获取关于‘影宗’的确切情报。我打算……今晚先去‘济世堂’试探一下陈大夫。子安,你留在客栈,栓子他们会来与你汇合,你负责接应和警戒。”
“爹,您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冯子安急道。
“无妨,‘济世堂’在城南,距离不远。我扮作求医问药的老书生,不会引人注目。而且,只是试探,不会暴露身份。”冯守业语气坚决,“你的伤需要尽快处理,陈大夫是最好的人选。若能取得他的信任,对我们后续行动也有利。”
见父亲主意已定,冯子安知道劝阻无用,只能担忧地点头:“那您一定要小心!”
傍晚时分,栓子三人按照约定,来到了“悦来”客栈,与冯子安汇合。他们也在附近找了一家更便宜的脚店住下,并已经初步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孙殿英的部队确实已经大部撤离,只留下一个营的兵力驻守城外军营,城内治安主要由警察厅和新成立的“城防稽查队”负责,而“稽查队”里,混入了不少来历不明、行事霸道的人物,很可能就是“影宗”的外围成员。另外,城西的“清风观”最近似乎香火冷清,常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附近转悠。
这些消息与冯守业的判断基本吻合。
天色擦黑,冯守业换了一身更朴素的旧长衫,拎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样不值钱的“家传玉佩”,作为求医的由头),悄然离开了客栈,消失在昏暗的街巷中。
冯子安和栓子等人留在房间,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渐深,街上的喧嚣渐渐平息,只有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一个时辰过去了,冯守业没有回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没有踪影。
冯子安坐立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左臂的伤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栓子和石柱也神色凝重,水生更是小脸发白。
“少爷,要不……我和石柱出去找找?”栓子提议道。
冯子安正要答应,突然,客栈后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敲门声!不是正门,是他们房间后窗对应的后巷方向!
四人瞬间警觉!栓子和石柱立刻摸向腰间的短刀(进城时藏好的)。冯子安示意水生躲到床后,自己则悄悄挪到窗边,侧耳倾听。
“笃、笃笃、笃。” 敲门声有特定的节奏,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之一!
是父亲回来了?还是……别人?
冯子安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向下望去。昏暗的后巷中,一个模糊的人影靠在墙边,似乎受了伤,身形佝偻,正是冯守业!
“是老爷!”冯子安低呼一声,连忙和栓子一起,轻轻打开后窗(一楼),栓子翻身下去,将冯守业扶了上来。
冯守业被扶进房间时,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头有冷汗,左手紧紧捂着右肋下方,指缝间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他的长衫下摆也撕破了一道口子。
“爹!您受伤了?”冯子安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无妨……皮肉伤……”冯守业喘息着,被扶到椅子上坐下,对栓子道,“关好窗,注意外面。”
栓子立刻照办。石柱则守在门边倾听动静。
水生已经端来了温水。冯子安小心地掀开父亲捂着伤口的手,只见右肋下方有一道寸许长、不算太深、但皮肉翻卷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看形状像是被利器划伤。
“怎么回事?遇到埋伏了?”冯子安一边用干净的布蘸水为父亲清洗伤口,一边急问。
冯守业缓了几口气,才低声道:“‘济世堂’……去不得了。我快到的时候,就发现药铺外面有生面孔晃荡,像是盯梢的。我没敢直接进去,绕到后巷观察,结果刚靠近后门,就有人从暗处偷袭!”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身手不弱,用的短刀,路子很邪,不像是普通的兵痞或地痞。我拼着挨了一刀,用碎石打中他眼睛,才脱身。看他们的做派和身手,十有八九是‘影宗’的外围爪牙!陈大夫那里……恐怕已经暴露,甚至可能已经遭了毒手!”
房间内一片沉寂。众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影宗”的动作比想象中更快,更狠!他们显然已经控制了省城相当一部分的耳目和地下力量,对可能与冯家有关联的人和地方,都进行了严密监控甚至清除!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宝墨斋’和‘清风观’恐怕也不安全了。”冯子安沉声道。
冯守业包扎好伤口(用了随身带的金疮药),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但神情更加凝重:“‘影宗’势大,省城已成龙潭虎穴。我们之前的计划需要改变。明面上的关系和暗桩,暂时都不能用了。”
他看向冯子安,又看了看栓子等人:“为今之计,我们只能依靠自己,潜伏下来,暗中观察,等待时机。子安的伤……只能另想办法了。”
“老爷,少爷的伤拖不得!”栓子急道,“要不……我去找个野郎中?”
“不行,风险太大。”冯守业摇头,“‘影宗’肯定也在留意突然出现的伤者,尤其是手臂重伤的年轻人。”他沉吟片刻,“或许……有一个地方,可以试一试。”
“哪里?”冯子安问。
“城隍庙。”冯守业缓缓道,“省城的城隍庙,三教九流汇聚,香火旺盛,但也鱼龙混杂。庙后街有一片地方,是专门给那些游方郎中、算命先生、卖膏药跌打酒的江湖人摆摊的地方。那里人员流动大,背景复杂,监管相对松懈。我们可以扮作求医的普通百姓,混在其中,找个看起来可靠些的、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看看。虽然未必能找到真正的高手,但至少比去正规药铺安全,也能暂时缓解伤势。”
这无疑是个冒险的办法,但也是目前最可行的选择。
“明天一早,我和子安去城隍庙。”冯守业决定道,“栓子,石柱,你们继续在城里打探消息,重点是‘影宗’那些‘高人’的落脚点和活动规律,还有孙殿英留守部队的动向。水生,你留在客栈,看好东西,留意有无异常。”
众人领命。虽然前路艰险,但总算有了一个暂时的方向。
夜色深沉,省城在黑暗中沉睡,但暗流依旧在无声涌动。冯家父子如同潜入深海的两尾游鱼,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暗处的礁石和捕食者,寻找着那一线生机和反击的机会。
雾,锁住了省城,也锁住了真相与危机。
【三】
次日清晨,省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烟火气的晨雾中。城隍庙位于城西,规模宏大,飞檐斗拱,香火鼎盛。天刚蒙蒙亮,庙门前就已经聚集了不少香客、小贩和闲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空气中飘荡着香烛、油炸点心和各种小吃的混合气味。
冯守业和冯子安混在人群中,朝着城隍庙走去。冯守业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色短褂,戴着顶破旧的瓜皮帽,微微佝偻着背,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头。冯子安则穿着昨天的蓝色长衫,但外面套了件更宽大的旧棉袍,将左臂完全遮掩在袖中,脸色刻意显得更加憔悴病弱,跟在“父亲”身边,低眉顺目。
他们不是来上香的,绕过正殿和偏殿,直接朝着庙后那片更加杂乱喧嚣的区域走去。
这里与庙前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仿佛另一个世界。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有摇着铜铃、挂着“妙手回春”布幡的游方郎中;有摆着卦筒、摸着山羊胡的算命先生;有现场熬制膏药、大声吆喝的卖药汉子;还有耍猴卖艺的、变戏法的、甚至偷偷摸摸摆着赌摊的……三教九流,应有尽有,空气中弥漫着药材、汗臭、劣质脂粉和江湖骗术特有的气息。
冯守业带着冯子安,装作随意浏览的样子,目光却在那些自称专治跌打损伤、骨折筋伤的摊位上仔细逡巡。大多数郎中看起来都不太可靠,要么夸夸其谈,要么药摊简陋,要么眼神飘忽。
他们慢慢走着,来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个不大的摊位,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下坐着一位老者。老者须发皆白,但梳理得整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非正统道士服,更像是民间修道者的打扮),面容清癯,闭目养神,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方桌,桌上只有一块写了“接骨正筋”四个朴拙黑字的木牌,一个脉枕,一小包银针,别无他物。既无吆喝,也无夸饰,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冯守业的脚步微微一顿。这老者气质沉稳,摊子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干净和专注。他低声对冯子安道:“看看这位先生。”
两人走到摊位前。老者似乎察觉到有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目光平和,却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看了看冯守业,又看了看冯子安,尤其是在冯子安刻意遮掩的左臂和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冯守业在方桌前的矮凳上坐下,拱手道:“老先生,打扰了。犬子前些日子赶路,不慎摔伤了胳膊,在当地看了郎中,总不见好,反而越来越肿痛。听闻城隍庙后有高人,特来求医,还请老先生看看。”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冯子安将手臂放在脉枕上。冯子安犹豫了一下,看向父亲。冯守业点了点头。
冯子安小心地解开棉袍,将左臂的袖子捋起一些,露出被布条固定、但依旧能看出严重肿胀畸形的前臂和手腕。
老者看到那伤势,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他没有立刻去碰触伤口,而是先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冯子安完好的右手腕脉上,闭目凝神片刻。然后又让冯子安换了左手(虽然伤臂无法平放,但腕部尚可触及),同样诊脉。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者才收回手,睁开眼睛,看向冯守业,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清晰:“令郎此伤,非寻常摔跌所致。骨裂筋断,兼有阴寒邪毒侵体,拖延日久,气血瘀滞,生机受损。此前处理,虽勉强接续,但手法粗陋,筋骨错位,邪毒未清,故肿痛不消,反有蔓延之势。”
他一语道破伤势的关键——阴寒邪毒,显然指的是残留的“荒”气侵蚀(虽然被龙血菩提汁液大大压制,但并未根除)!而且看出了之前处理(栓子的应急处理)的粗陋和问题所在!
冯守业心中一震,知道遇到了真正的高人!他连忙起身,深深一揖:“老先生慧眼如炬!还请老先生施以妙手,救救犬子!诊金方面,绝不敢吝惜!”
老者摆了摆手:“医者父母心,谈何诊金。只是此伤棘手,需重新开刀,剔腐清创,正骨续筋,辅以药石针灸,驱散邪毒,温养气血。过程痛苦,且非一日之功。你们……可信得过老朽?”
冯守业毫不犹豫:“信得过!全凭老先生做主!”
老者点了点头:“既如此,此处不便施术。老朽在附近有一处僻静陋室,若不嫌弃,可随我来。”
冯守业和冯子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希望和一丝警惕。这老者来历不明,但医术显然高明,且似乎并无恶意。是否要跟他去?会不会是陷阱?
最终,对治愈伤势的迫切需求压倒了对未知的担忧。冯守业拱手道:“那就叨扰老先生了。”
老者不再多言,收起简单的摊子(木牌、脉枕、银针包入一个布囊),起身便走。冯守业和冯子安连忙跟上。
老者带着他们,穿过后街狭窄曲折、污水横流的小巷,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更加僻静、几乎无人经过的胡同深处,在一扇极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木门前停下。他掏出钥匙打开门,示意两人进去。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异常整洁干净,与外面的脏乱形成鲜明对比。院里种着几株翠竹和一些常见的草药,飘着淡淡的药香。正房三间,同样简朴却一尘不染。
“寒舍简陋,见笑了。”老者将布囊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对冯守业道,“劳烦这位老哥在院中稍候。令郎随我进屋施术。”
冯守业有些犹豫,但看到老者坦然的目光和这清幽的环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对冯子安道:“子安,听老先生安排。”
冯子安跟着老者走进了正房东间。房间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以及一个冒着热气的炭炉,炉上坐着一个陶罐,里面正熬着药,散发出浓郁而奇特的草药香气。窗户紧闭,光线有些昏暗。
“把上衣脱了,躺到床上。”老者指了指那张铺着干净粗布单子的木板床。
冯子安依言照做,露出上身和受伤的左臂。在昏暗的光线下,那肿胀畸形、颜色青紫、布条缠绕的左臂,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老者先是仔细检查了伤口和固定情况,又用手指在伤臂周围的几个穴位轻轻按压、探查。他的手法极其专业,力道精准,虽然触碰到伤处带来剧痛,但冯子安能感觉到,老者是在评估伤势,而非故意折磨。
“之前用的药……有些门道。”老者忽然开口,指的是龙血菩提汁液残留的生机效果,“护住了心脉和主要生机,驱散了大部分阴毒,否则,这条胳膊早就废了,人也未必能撑到现在。只是筋骨接续得太差,残毒未清,气血不通。”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非皮非木的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把形状奇特、寒光闪闪的小刀、小钳、骨凿等器械,还有针线、棉纱、几个颜色各异的瓷瓶。器械都打磨得极其精细,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和寒气,显然经常消毒保养。
“接下来会很疼,没有麻沸散,你得忍着。”老者看着冯子安的眼睛,语气平静,“若受不住,可以咬住这个。”他递过一根干净的软木。
冯子安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老先生,您尽管动手,我忍得住。”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再多言。他先点燃一盏酒精灯(一种特制的、燃烧时几乎无烟的灯),将几样主要器械在火焰上灼烧消毒。然后,他解开冯子安手臂上已经脏污的布条,用温热的药水(陶罐里熬的)小心清洗伤口周围。
当狰狞的伤口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连见多识广的老者,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但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我要开始了。”老者说完,拿起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刀尖精准地探向伤口边缘一处颜色最深、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但内部明显还有脓液淤积的位置。
冯子安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全身肌肉绷紧。
刀尖划开皮肉的细微声响,伴随着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剧痛,瞬间冲上冯子安的大脑!他猛地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涌出!
老者手法极快,下刀精准,迅速切开引流,挤出暗红发黑的脓血和坏死组织,又用特制的药水反复冲洗。接着,他开始处理错位的碎骨。那些骨头在龙血菩提汁液的作用下,已经有一些愈合的迹象,但很多地方长歪了,必须重新打断、对齐。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冯子安感觉左臂传来一阵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剧痛!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但他死死撑着,指甲深深掐入右手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
老者似乎对冯子安的忍耐力有些意外,动作没有丝毫停滞,迅速而稳健地将主要的大块碎骨一一复位、对接,然后用特制的、浸过药液的薄竹片作为夹板,配合柔韧的兽筋,将断骨处牢牢固定起来。
处理完骨骼,他又开始处理撕裂的筋肉和血管,用比头发丝还细的弯针和特制的羊肠线,极其精细地进行缝合。每一针下去,都伴随着新的剧痛,但比起正骨的痛苦,已经可以忍受。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对冯子安来说,如同在地狱中走了一遭。当老者最后敷上一种散发着清凉气息的黑色药膏,并用干净的白棉布重新包扎固定好手臂时,冯子安已经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惨白如纸,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但神智却异常清醒。
他感觉到,左臂那持续了许久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沉重钝痛和灼热感,似乎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和……隐隐的、生机勃发的麻痒感?
老者洗了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看着冯子安,微微点头:“毅力可嘉。骨已正,筋已续,腐毒已清。接下来按时换药,内服汤剂,静养百日,可恢复七八成功能。只是阴寒邪毒入体已深,虽被先前灵药压制,又经此次清创,但根子未除,日后恐有反复,需长期调理,更需避免再受阴邪侵袭。”
他走到桌边,提笔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刚刚进来看情况的冯守业:“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连服七日。外敷药膏三日一换。切记,伤臂不可受力,不可沾水,静养为上。”
冯守业接过药方,看到上面都是些寻常药材,只是配伍和剂量有些独特,连忙郑重收好,对着老者深深一揖:“老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日后必当厚报!”
老者摆了摆手,淡然道:“山野之人,姓名不足挂齿。唤我‘木先生’即可。医者本分,无需言报。你们……也不是寻常百姓吧?”他的目光在冯守业和冯子安脸上扫过,意味深长。
冯守业心中一凛,知道瞒不过这高人的眼睛,但也不敢轻易暴露身份,只得含糊道:“家中遭了变故,流落至此,让先生见笑了。”
木先生也没有追问,只是道:“既是如此,更需小心。省城近日……不太平。你们伤势未愈,行事谨慎为好。”他顿了顿,又道,“若信得过老朽,七日后来此换药。若信不过,也可另寻高明。”
“信得过!信得过!”冯守业连忙道,“七日后,定当再来叨扰!”
木先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送他们出了小院。
离开那条僻静的胡同,重新回到喧嚣的街道上,冯子安感觉如同隔世。左臂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种清爽和生机感是实实在在的。这位神秘的“木先生”,医术高超,为人低调,似乎并无恶意,甚至可能已经看出了他们的不寻常,却依然出手相助。
这省城之中,果然藏龙卧虎。有“影宗”这样的邪道势力,也有“木先生”这样的隐士高人。
“爹,这位木先生……”冯子安低声问道。
“深不可测。”冯守业沉声道,“但他既然出手相助,且未追问我们底细,暂时可以信任。你的伤有了希望,这是好事。我们先回去,按方抓药,你好好休养。其他的事……再从长计议。”
父子二人,带着一丝难得的希望和更深的警惕,融入了省城午后熙攘的人流之中。雾霭依旧笼罩着这座城市,但一缕阳光,似乎悄然穿透了云层,投下了一线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第四十九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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