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十六章 残局与密谋
【一】
晨雾如乳白色的纱幔,在林间缓缓流淌,濡湿了破败木屋的茅檐,也模糊了远处山峦焦黑的轮廓。风从林隙间穿过,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与寒意,吹拂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却也带来丝丝入骨的凉意。
冯子安靠坐在木屋门边,身上裹着一件栓子找出来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味的破旧皮袄,勉强抵御着清晨的寒气。他的左臂经过栓子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处理,此刻被厚实的布条层层包裹,悬吊在胸前,虽然依旧疼痛难忍,不时传来阵阵抽搐般的锐痛,但至少那种濒临爆炸的肿胀感和灼热感已经大大缓解。他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也保住了这条胳膊,尽管未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能否再如常人般使用,都是未知数。
木屋内,水生趴在床边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昏迷父亲的手。一夜的紧张和哭泣让他疲惫不堪。石柱在外围简单探查后刚刚回来,正低声向同样守在门口的栓子描述外面的情况。栓子脸色凝重,不时点头。
冯子安侧耳倾听着。
“雾气太大,看不清远处,但近处没什么动静。”石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沿着山脊往废窑区方向摸了一段,没看到孙殿英的兵,连个人影都没有。倒是有几处新添的……大坑,像是被什么东西炸过或者塌陷的,周围的树都断了,一片狼藉。空气里……还有点怪味。”
怪味?冯子安心头一紧。是硝烟味?还是……那种甜腥锈蚀气?
“没看到尸体?”栓子问。
“没有新鲜的尸体。倒是在一个坑边看到些烧焦的碎布和……好像是兵器碎片,但都黑乎乎的,认不出是人的还是别的什么。”石柱摇了摇头,“静得吓人,连鸟叫都没有。”
这诡异的寂静比厮杀声更让人不安。孙殿英的部队是撤走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那些大坑和怪味,是否与“荒”气泄露或者地底怪物的活动有关?
“鹰嘴涧方向呢?”栓子又问。
石柱脸上露出悲戚之色:“雾太大,看不清谷底。但我爬到高处望了一眼,隐约能看到谷口那边……有烟,很淡,像是余烬未灭。估计……张爷他们……”他没有说下去。
木屋内一片沉寂。水生似乎被惊动,不安地动了动,但并未醒来。
冯子安闭上眼睛,胸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张德贵,那位豪爽义气、如山岳般可靠的汉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还有王魁,那位镇守乱石坡、为他们争取时间的王叔……北山众多熟悉的乡亲面孔……一张张,可能都已经湮灭在战火和随之而来的诡异灾难之中。
血债,必须要用血来偿。孙殿英,还有那引发一切的“荒”,都必须付出代价。
但现在,悲痛和愤怒必须转化为力量。他们活着,就是火种。
“栓子哥,石柱哥。”冯子安睁开眼睛,声音依旧虚弱,却异常清晰,“辛苦你们了。情况不明,我们暂时不能贸然行动。当务之急,是治好我爹的伤,还有……摸清楚外面的具体情况,尤其是孙殿英的动向,以及……那些怪事。”
“少爷放心,我们省得。”栓子重重点头,“这木屋还算隐蔽,暂时应该安全。我和石柱轮流出去打探,顺便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和草药。冯老爷的伤……我看那老神仙给的药很管用,伤口没再恶化,就是人醒不过来。”
冯守业的情况是冯子安最揪心的。父亲像是耗尽了所有生机,陷入了某种深度的沉睡,用以修复身体和抵御“荒”气侵蚀带来的精神冲击。守陵人的治疗保住了根本,但何时能醒,醒来后是否能恢复如初,都是未知数。
“尽人事,听天命。”冯子安低声道,“我们自己也要尽快恢复。水生,”他看向刚刚醒来的少年,“你照顾好我爹,还有,把‘守陵令’和‘破障锥’,还有那张地图,都收好,随时带在身上,不能有失。”
水生揉着红肿的眼睛,用力点头:“我知道,少爷。”
“栓子哥,你们出去探查,一定要小心,避开所有可疑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大坑和有怪味的地方。如果遇到孙殿英的零散士兵,尽量避开,不要冲突。如果……如果遇到幸存的乡亲,能帮就帮,但也要确认身份,小心有诈。”冯子安仔细叮嘱,他现在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必须考虑周全。
栓子和石柱应下。
天色渐亮,雾气开始缓慢消散。栓子带上猎刀和简陋的弓箭,先一步出发,去更远的地方探查并寻找食物。石柱留下来,负责警戒和照看。
冯子安挪到父亲床边,仔细观察他的面色和呼吸。冯守业的眉头似乎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与什么抗争。冯子安轻轻握住父亲冰凉的手,低声道:“爹,我们都出来了,暂时安全了。您一定要挺过来……还有很多事,需要您……”
他知道父亲听不见,但他相信,血脉相连,心意或许能够相通。
水生默默地收拾着木屋,将能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布条集中起来,又用瓦罐接了雨水,放在火上烧开备用。这个少年在经历了生死劫难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眼神里少了往日的怯懦,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毅。
时间在等待和寂静中缓缓流逝。晌午时分,栓子回来了,带回了有限的收获——几枚野果,一些能食用的野菜根茎,还有一小把气味辛辣、据说有消炎作用的草药。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新的情报。
“少爷,我摸到了废窑区边缘。”栓子蹲在火堆边,一边烤着湿透的裤腿,一边低声道,“孙殿英的人确实撤了,但没走远,在山口那边扎了营,看样子还没死心,可能还在搜索漏网之鱼或者……寻找别的东西。营地里好像有骚动,我离得远,听不真切,但好像有军官在训话,提到什么‘地宫’、‘宝物’、‘死人太多’之类的话。”
孙殿英果然贼心不死!地宫……他还在觊觎冯家守护的秘密,或者说,觊觎那虚无缥缈的“长生”或“宝藏”。
“另外,”栓子脸色更加凝重,“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怪人。”
“怪人?”冯子安和水生都警觉起来。
“嗯。就在离这里不到三里的一片林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穿着件破破烂烂、像是道袍又不像的灰色长褂,头发胡子老长,都打结了,脏得看不清脸。他蹲在一棵大树下,对着地面念念有词,手里还拿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东指西指。”栓子描述着,眼中带着一丝后怕,“我本来想绕开,结果他一抬头就看见我了。那眼神……说不出的古怪,直勾勾的,不像疯子,倒像是……能看透人心。他对我招了招手,我没敢过去。他就自己走了过来,离我几步远停下,上下打量我,然后哑着嗓子问:‘从地底下出来的?冯家的人?’”
冯子安心中剧震!这个人是谁?怎么会知道他们从地底出来?还知道冯家?
“你怎么回答的?”冯子安急问。
“我没敢承认,就说自己是逃难的猎户,迷路了。”栓子道,“那怪人听了,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渗人得很。他说:‘猎户?身上一股子阴晦地气和……守陵玉的味儿,瞒得过谁?’然后他又说:‘告诉冯家小子,想救他爹,想对付孙殿英,想弄清楚‘荒宴’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天后的子时,到‘断龙崖’的‘望乡台’来见我。过时不候。’说完,他也不等我回话,转身就走了,几步就消失在林子里,快得不像常人。”
断龙崖?望乡台?冯子安知道断龙崖,是北山深处一处极其险峻的断崖,人迹罕至。但“望乡台”这个具体地点,他却不清楚。这个神秘的怪人,显然知道很多内情,甚至可能知道救治父亲的方法?他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机遇?
“他还说了别的吗?”冯子安追问。
栓子摇摇头:“没有,就这些。对了,他走的时候,嘴里还嘟囔了一句,好像是‘影宗的人也开始不安分了……嘿嘿……’”
影宗?又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一个组织或派别。难道就是父亲和守陵人提到的、孙殿英背后可能的“黑手”?
信息纷至沓来,真假难辨,吉凶莫测。一个神秘怪人的邀约,一个未知的“影宗”,孙殿英虎视眈眈的残兵,地底封印不稳的危机,父亲昏迷不醒的伤势,还有他们自身羸弱的状态……
冯子安感到一阵头痛欲裂。但越是这样,越需要冷静。
“栓子哥,你做得对,没有暴露我们。”冯子安抚慰道,“这个怪人……来历不明,意图不明。但他说能救父亲,知道‘荒宴’……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不能完全忽视。”
“少爷,您的意思是……三天后去见他?”水生担忧道,“万一是陷阱……”
“我知道风险。”冯子安沉声道,“但我们现在的状况,犹如盲人骑瞎马,对敌人,对局面,都知之甚少。这个怪人既然能点破我们的来历,知道‘守陵玉’(可能指古玉或‘墟眼’),还提到‘影宗’,说明他很可能真的知道一些核心秘密。这或许是我们打破僵局、获取信息的关键机会。”
他顿了顿,看向昏迷的父亲:“而且,他说能救爹……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能放弃。”
栓子和石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忧虑,但也都明白冯子安的决定有其道理。
“少爷,要去,我们陪您一起去!”栓子道。
“对!多个人多个照应!”石柱也道。
冯子安摇了摇头:“不,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目标,也可能引起对方不必要的警惕。我一个人去。”
“少爷!这怎么行!您身上有伤!”水生急道。
“我的伤已经处理过,不碍事。”冯子安语气坚定,“而且,对方既然点名要见‘冯家小子’,我去最合适。你们留在这里,保护好我爹,这是更重要的任务。如果我三天后没有回来,或者……出了意外,”他看着水生和栓子、石柱,一字一句道,“水生,你就带着‘守陵令’、‘破障锥’和地图,想办法离开这里,去省城或者其他地方,寻找可能知道冯家往事、或者对抗‘荒’的能人异士,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栓子哥,石柱哥,你们……到时候自己决定去留,但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这是在交代后事。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水生眼泪又涌了出来,但他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点头:“少爷,您一定要回来!我和老爷等您!”
栓子和石柱也是眼眶发红,重重点头。
冯子安拍了拍水生的肩膀,又对栓子和石柱道:“这三天,我们要做几件事。第一,继续小心探查周围环境,尤其是‘断龙崖’和‘望乡台’的地形路线,尽量做到心中有数。第二,尽可能收集食物和草药,做好长期隐蔽或者转移的准备。第三,密切注意孙殿英营地的动向,如果他们大规模搜山,我们必须提前转移。”
“明白!”三人齐声应道。
计划已定,众人分头行动。木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火堆噼啪作响,和冯守业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
冯子安靠在墙边,望向门外逐渐消散的雾气,和雾气后露出的、阴郁而沉重的山影。前路如同这山间的雾,迷蒙不清,危机四伏。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父亲,为了死去的乡亲,为了守陵人的托付,也为了……弄清楚这“陇上荒宴”背后,到底埋葬着怎样的真相与罪孽。
【二】
接下来的两天,在紧张而有序的准备中度过。
栓子和石柱凭借着猎人的经验和对地形的熟悉,轮流外出,避开了孙殿英巡逻队的几波零星搜查(孙殿英似乎将主要精力放在了重新探索冯家庄地宫和搜寻“宝物”上,对山区的搜捕有所放松),不仅带回了更多的野菜、野果和偶尔捕获的小型猎物(一只野兔),还找到了几处相对安全的、可以作为备用的藏身点。更重要的是,他们大致摸清了前往“断龙崖”的路径。“望乡台”的具体位置难以确定,但断龙崖的地形险峻,只有几条小路可通,他们选定了其中一条相对隐蔽、易于观察和撤退的路线。
冯子安的伤势在草药的辅助和自身的顽强恢复力下,没有继续恶化。虽然左臂依旧无法用力,疼痛时作,但至少不再发烧,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他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父亲身边,喂水,擦拭,低声诉说。冯守业的情况依旧,但生命体征平稳,仿佛真的只是在沉睡中积蓄力量。
水生则像个勤快的小管家,将木屋收拾得尽量整洁,准备好干净的布条和烧开晾凉的水,还尝试着用有限的材料熬制一些简单的、易于吞咽的流食,想方设法喂给昏迷的冯守业。
第三天,也就是与神秘怪人约定的前一天傍晚,栓子带回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少爷,孙殿英的营地有异动。”栓子脸色严峻,“今天下午,有一队人马从冯家庄方向回来,带回来几个……箱子。箱子用油布盖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押送的士兵都很紧张,离得老远。而且,营地里有争吵声,我隐约听到孙殿英在发脾气,说什么‘废物’、‘死了那么多人就弄回这些破铜烂铁’、‘地宫塌了’、‘找不到入口’之类的话。后来,好像有个当官的建议,去请什么‘高人’来看看……”
地宫塌了?找不到入口?冯子安心头一动。难道孙殿英挖掘冯家庄地下的行动遇到了阻碍,甚至引发了更严重的塌陷?他口中的“破铜烂铁”,会不会是从地宫里带出来的、与封印相关的古物?那些东西,是否也像自己怀中的古代遗物一样,蕴藏着特殊的力量或信息?
而“高人”……会不会就是栓子遇到的那个神秘怪人?或者,是“影宗”的人?
“还有,”栓子继续道,“我回来的时候,绕路去‘断龙崖’附近看了看,没发现那个怪人,但在‘望乡台’那个方向(我们推测的位置),好像……看到了灯光,很微弱,一闪就不见了。可能是他提前到了,也可能是……别人。”
灯光?这说明那里确实有人活动。是敌是友,愈发扑朔迷离。
冯子安沉吟片刻,道:“看来,明晚的会面,更加关键了。孙殿英那边似乎进展不顺,可能会寻求外力,或者改变策略。我们必须尽快从那个怪人那里得到信息,判断他的立场。”
“少爷,明晚我跟你一起去吧,远远跟着,万一有事也有个接应。”栓子再次请求。
冯子安想了想,这次没有完全拒绝:“你可以跟到断龙崖附近,找个隐蔽的地方等我。但不要靠近‘望乡台’,也不要轻易暴露。如果听到异常动静,或者我长时间没有出来,你就立刻撤回这里,带水生和我爹转移。”
“是!”栓子应道。
是夜,众人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冯子安却难以入眠,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明晚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思考着该如何与那神秘怪人周旋,获取有用信息。他将“守陵令”和“破障锥”贴身藏好,又将那张粗糙地图和从地底带出的古代遗物(皮革残图、龟甲等)仔细检查了一遍。
月光透过木屋的破洞洒下清辉,映照着父亲安睡(或者说沉睡)的脸庞。冯子安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明晚能有所收获,希望父亲能早日醒来。
第四天,天色阴沉,山风凛冽,似乎有一场更大的风雨在酝酿。整个白天,众人都待在木屋内,检查装备,确认路线,做着最后的准备。气氛凝重而压抑。
傍晚时分,简单吃过东西。冯子安换上栓子找来的、相对合身且便于活动的旧衣服(虽然依旧破烂),将左臂用布带重新固定好,确认行动不会受到太大影响。水生默默地将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匕首塞进他的靴筒里。
“少爷,一切小心。”水生声音哽咽。
“我会的。照顾好我爹。”冯子安用力握了握水生的手。
在栓子的陪同下,冯子安离开了木屋,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林之中。石柱和水生则留在木屋,加倍警惕。
山路崎岖难行,尤其是对于左臂重伤的冯子安来说。但他咬紧牙关,紧跟着栓子的脚步,向着断龙崖方向前进。夜色如墨汁般迅速晕染开来,星月无光,山林间一片漆黑,只有呼啸的风声和不知名夜鸟的凄厉啼叫,更添阴森。
栓子对路径很熟,带着冯子安避开可能危险的区域,专走兽径和隐蔽的小道。一个多时辰后,他们来到了断龙崖附近。眼前是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陡峭山峰,中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风声从裂隙中穿过,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咽。这里便是断龙崖。
栓子指了指左侧山峰中段一处微微突出的、被几棵歪脖松树遮掩的平台状区域,低声道:“那里应该就是‘望乡台’,只能从后面一条很窄的、贴着崖壁的小路绕上去。少爷,我就在这里等你,前面那块大石头后面。您多加小心!”
冯子安点点头,拍了拍栓子的肩膀,然后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通往“望乡台”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狭窄小径。
小径紧贴着陡峭的岩壁,脚下是万丈深渊,风大得几乎要将人吹落。冯子安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右手紧紧扣住岩壁上的缝隙或突出的石头,身体尽量贴紧内侧。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以及下方深渊传来的、仿佛来自九幽的呜咽风声。
这段路不长,却走得惊心动魄。终于,他绕过了最后一块突出的岩石,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大约方圆数丈、相对平坦的天然石台出现在眼前。石台边缘长着几棵姿态奇倔的松树,树下,竟然真的有一豆昏黄的灯光!
那是一盏样式古朴、仿佛青铜所制的八角宫灯,灯盏中燃烧着不知何种燃料,发出稳定而昏黄的光晕,在狂风中竟然丝毫不摇曳。宫灯旁边,盘膝坐着一个身影,正是栓子描述的那个怪人——破旧灰袍,乱发虬髯,看不清面容。
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冯子安的到来,头也未抬,只是用那沙哑得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说道:“冯家小子,还算守时。过来坐吧,风大。”
冯子安警惕地站在原地,没有立刻靠近,目光迅速扫视石台周围。除了这怪人和宫灯,似乎并无其他埋伏。石台另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断龙裂隙,风声更烈。
“前辈邀约,不知所为何事?”冯子安沉声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
怪人终于抬起头。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冯子安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消瘦、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和污垢。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的寒星,锐利、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又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嘲弄。
“何事?”怪人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笑容诡异,“救你爹的命,解你冯家的祸,顺便……看看这‘荒宴’到底要请多少客。”
他的话直接切入核心。冯子安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前辈知道家父伤势?知道冯家之祸?还请明示。”
“嘿嘿,中了‘荒蚀’,能撑到现在还没变成那种只知吞噬的行尸走肉,多亏了那半块‘守陵玉’(指古玉)和你们冯家血脉的底子,还有……那个不要命的老家伙最后那点‘灵引’吧?”怪人语速不快,却句句如刀,直指要害,“至于冯家之祸?守着一扇不该守的门,镇着一个不该镇的东西,惹来一群不该惹的狼,不就是祸吗?”
他果然知道地底发生的事!知道“荒”,知道守陵人!甚至可能知道“影宗”!
“前辈究竟是何人?为何知道这些?”冯子安追问,同时暗中戒备。
“我?”怪人怪笑一声,“一个早就该死、却偏要赖在这世上看看热闹的孤魂野鬼罢了。你可以叫我……‘无影子’。至于为何知道?”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世间的‘气’,污浊的,清灵的,狂暴的,死寂的……尤其是那种带着‘腐朽’和‘贪婪’味道的‘荒气’、‘影气’……隔着八百里我都能闻到。你们从地底爬出来,身上那股子味儿,浓得化不开,想不注意都难。”
无影子?这显然不是真名。但他对“气”的敏感,或许解释了他为何能精准找到栓子,点破他们的来历。
“前辈说能救家父,不知如何救?”冯子安将话题拉回最关心的问题。
无影子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漆黑如墨的玉瓶,只有拇指大小。“‘荒蚀’入体,犹如附骨之疽,寻常药物无用,反而会刺激其扩散。那老家伙用的‘净灵髓’(指守陵人的淡金色液体)只能护住心脉,吊住一口气。要彻底拔除,需要‘阴阳相济’。”他将玉瓶在手中掂了掂,“这里面,是‘地阴煞露’,极阴极寒,专克‘荒气’的阳燥暴戾。但此物性烈,直接使用,你爹那点生机立时就会被冻毙。所以,需要另一味药引——至阳至刚、富含生机的‘龙血菩提’的汁液,中和其煞气,引导其药力,直达病灶,焚尽荒蚀。”
龙血菩提?冯子安从未听过此物。
“龙血菩提生长之地,必是地火龙脉交汇之处,吸收地火精华与龙脉生机,千年方得一熟。其汁液赤红如血,至阳至刚,能活死人肉白骨,更能克制一切阴邪晦气。”无影子似乎看出冯子安的疑惑,解释道,“巧的是,这北山深处,就有一株。更巧的是,那株龙血菩提,恰好就在……‘归墟之门’的入口附近。”
冯子安瞳孔骤缩!绕来绕去,最终还是指向了那最危险的地方!
“前辈的意思是,要救家父,必须去‘归墟之门’入口,取得‘龙血菩提’汁液?”冯子安声音发紧。
“不错。”无影子点头,“而且,必须是你去。冯家血脉,是开启那处禁地部分机关、接近龙血菩提的关键。那老家伙(守陵人)的‘守陵令’和‘破障锥’,你也带着吧?那是进去的凭证和工具。”
他连“守陵令”和“破障锥”都知道!冯子安心中愈发惊疑。这个无影子,到底还知道多少?
“前辈为何要帮我?”冯子安直视着无影子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或者说,前辈想要什么?”
无影子哈哈大笑,笑声在狂风中显得有些破碎:“帮我?不,我是在帮我自己,也是在帮这世间少遭点罪。‘荒’那玩意要是真跑出来,大家都得玩完。至于我想要什么?”他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我想要‘影宗’那帮躲在阴沟里的老鼠,付出代价!”
影宗!果然和他有关!
“前辈与‘影宗’有仇?”冯子安试探道。
“仇?”无影子冷笑,“谈不上仇,只是看不惯他们那套为了追求所谓‘力量’和‘长生’,不择手段、连祖宗封印的东西都敢打主意的做派。孙殿英不过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傀儡和探路石。真正的黑手,还在后面。他们觊觎‘荒’的力量,想方设法要打开‘归墟之门’,却不知那是自取灭亡,还会拖累无数无辜!”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厌恶和不屑,听起来不像作伪。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至少在与“影宗”为敌这一点上,和冯子安他们有共同利益。
“前辈如何证明所言非虚?又如何证明‘龙血菩提’和‘地阴煞露’有效?”冯子安依旧保持警惕。
无影子似乎对他的谨慎并不意外,反而点了点头:“小心是对的。证明?”他想了想,将手中的漆黑玉瓶抛向冯子安,“这里面有三滴‘地阴煞露’,你先拿去。滴一滴在你爹伤口附近的完好皮肤上,不要碰到伤口。若能瞬间凝结一层寒霜,且你爹并无剧烈不适,便知真假。至于龙血菩提……”他从怀里又掏出一片干枯的、形似枫叶却通体暗红、叶脉如同血管的叶子,扔给冯子安,“这是龙血菩提的落叶,虽已枯萎,但残留一丝气息。你贴身带着,靠近本体时,它会有反应。”
冯子安接过玉瓶和枯叶。玉瓶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冰块。枯叶则轻若无物,却隐隐散发着一股极淡的、温暖而阳刚的气息,与他之前接触过的任何草木都不同。
“如果……如果我拒绝去取龙血菩提呢?”冯子安问道。
无影子摊了摊手:“那随你。你爹大概还能再撑十天半月,然后就会彻底被‘荒蚀’吞噬,神智尽失,变成只知杀戮吞噬的怪物。到时候,你是亲手了结他,还是看着他为祸一方?”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却也是赤裸裸的现实。
冯子安握紧了手中的玉瓶和枯叶。他没有选择。为了父亲,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去闯。
“好,我去。”冯子安沉声道,“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影宗’、关于‘归墟之门’入口、以及龙血菩提具体情况的信息。还有,孙殿英那边……”
“孙殿英?”无影子嗤笑,“不过是个贪婪的蠢货,被‘影宗’利用了还不自知。他手下的‘高人’,就是‘影宗’派去指导他寻找地宫入口的。可惜,地宫核心区域有上古禁制,他们打不开,还触动了机关,引发塌陷,死了不少人。现在‘影宗’的人可能已经亲自赶来了,孙殿英……哼,怕是快要变成弃子了。”
“影宗的人亲自来了?”冯子安心中一凛。
“快了。‘荒’的异动越来越明显,‘墟眼’归位一半引发的波动,瞒不过有心人。”无影子看向漆黑的夜空,眼神深邃,“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影宗’主力赶到、彻底控制局面之前,拿到龙血菩提汁液,救醒你爹,然后……或许还能有机会,抢在他们前面,做点什么。”
“做什么?”冯子安追问。
无影子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比如,加固封印?或者……毁了那扇门,让‘影宗’彻底断了念想?当然,那更危险,更需要……完整的‘墟眼’和你冯家真正的力量。”
完整的“墟眼”……那意味着必须进入“归墟之门”最深处,拿到另外半块。
冯子安感到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数倍。但他没有退缩。
“前辈,请告诉我‘归墟之门’入口的具体位置,以及龙血菩提的所在,还有……需要注意的危险。”冯子安语气坚决。
无影子点了点头,从袖中又抽出一张更加精细、却同样古旧的皮质地图,在宫灯下展开。地图上清晰地标注着断龙崖、地底“眼位”平台、以及一条蜿蜒通向更深处的、标满了各种危险符号的路径。路径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深渊巨口的标记,旁边写着两个古篆——“归墟”。而在“归墟”标记附近,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树形符号,正是龙血菩提。
“入口就在这里,断龙崖底部的裂隙深处,有一条隐秘的、被水脉和岩层遮掩的通道,直通‘归墟之门’的外围。龙血菩提就生长在通道尽头、靠近‘门’的一处地火热泉旁边。”无影子指着地图,详细讲解着路径、可能遇到的危险(包括残留的“荒奴”、“影蚀”、各种地底生物和天然陷阱)、以及如何利用“守陵令”和“破障锥”应对部分机关。
他的讲解详细而专业,仿佛对那里了如指掌。冯子安一边听,一边默默记在心中。
最后,无影子收起地图,看着冯子安,语气少有地严肃起来:“小子,这条路九死一生。即便有地图和那两件东西,你也未必能活着回来。就算回来了,也可能来不及救你爹,或者面对更糟的局面。你想清楚。”
冯子安没有丝毫犹豫:“我想清楚了。我必须去。”
无影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冯守业有个好儿子。罢了,这东西你也拿着。”他又掏出一个核桃大小、非金非木、刻满符文的黑色小球,“这是‘匿息珠’,含在舌下,可以最大限度隐藏自身气息和体温,对避开一些靠气息感知的怪物有用。只能用一次,效果大约两个时辰。”
冯子安接过,郑重收好:“多谢前辈。”
“不用谢我,各取所需而已。”无影子挥了挥手,“去吧,抓紧时间。记住,子时之后,阴气最盛,‘荒’及其爪牙活动也会减弱一些,是行动的好时机。但也要小心‘影宗’的人,他们可能也会选择这个时间。”
冯子安点了点头,对着无影子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险峻小径,准备离开。
就在他即将踏下石台时,无影子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小子,如果你真能活着拿到龙血菩提汁液回来……记得,先救你爹。然后,带着他,还有那个小跟班,有多远走多远。剩下的……交给老天爷吧。”
冯子安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前辈保重。”
然后,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与狂风之中。
石台上,无影子独自坐在宫灯旁,望着冯子安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那张古怪而沧桑的脸,映照着他眼中闪烁的、不知是期待还是怜悯的光芒。
风,更急了。断龙崖下的深渊,呜咽声仿佛某种古老巨兽的叹息。
【三】
与栓子汇合后,冯子安没有多作停留,两人迅速按原路返回木屋。一路上,冯子安将无影子提供的信息(省略了部分细节和关于“影宗”的猜测)简要告知了栓子。
栓子听后,脸色更加凝重:“少爷,那‘归墟之门’听起来比地底平台还要凶险百倍!您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要不,我陪您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
“不行。”冯子安断然拒绝,“那里的情况未知,人多未必是好事,反而可能互相拖累。而且,木屋这边更需要你。我爹昏迷不醒,水生年纪还小,石柱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你必须留下,保护好他们。这是命令!”
见冯子安语气坚决,栓子知道无法改变,只能沉重地点头:“那……少爷,您一定要万分小心!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我会的。”冯子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到木屋时,已是深夜。石柱和水生都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们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冯子安没有休息,立刻取出无影子给的漆黑玉瓶,按照他的说法,在父亲左胸伤口附近、完好的一小块皮肤上,极其小心地滴下了一滴“地阴煞露”。
液体滴落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立刻扩散开来!以滴落点为中心,皮肤上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白色寒霜,并向周围蔓延了大约一寸的范围,然后停住。昏迷中的冯守业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但并未有其他剧烈反应。过了一会儿,那层寒霜竟然缓缓化开,被皮肤吸收,只留下一个微微发红的印记。
有效!而且父亲的身体能够承受!冯子安心头一松,对无影子的信任增加了一分。他将玉瓶小心收好,又将那片龙血菩提的枯叶贴身收藏,能感觉到那微弱的温暖气息。
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水生和石柱。水生顿时急了,哭着抱住冯子安的腿:“少爷!不要去!太危险了!老爷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去找别的大夫……”
冯子安抚摸着水生的头,温声道:“水生,听话。这是救爹唯一的办法。我答应你,一定会小心,一定会回来。你在这里,和栓子哥、石柱哥一起,照顾好爹,等我回来,好吗?”
水生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知道无法改变,最终只能用力点头,哽咽道:“少爷……您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老爷等您……”
石柱也沉声道:“少爷放心,我们会守好这里,等您凯旋!”
冯子安重重点头。他没有时间多做伤感,立刻开始做最后的准备。检查“守陵令”和“破障锥”,确认地图和“匿息珠”随身,又将栓子猎刀磨得更加锋利(作为备用武器),带上水囊和有限的干粮(野果和烤熟的野菜根茎)。左臂的伤口重新包扎,确保不会在行动中崩裂。
一切准备就绪,天色也即将破晓。冯子安知道,不能再耽搁。他必须在白天尽量休息,养足精神,然后在今晚子时,潜入断龙崖底,开始那生死未卜的征程。
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父亲,对水生三人叮嘱再三,然后强迫自己躺下休息。虽然心中思绪万千,担忧重重,但极度的疲惫最终还是让他陷入了浅眠。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尽是黑暗的深渊、狰狞的怪物、父亲痛苦的呻吟和守陵人决绝的背影……当他被栓子轻声叫醒时,已是傍晚时分。
简单地吃了些东西,冯子安再次检查了一遍装备。夜幕降临,山风呼啸,仿佛在为他送行,又仿佛在预示前路的凶险。
“我走了。”冯子安站在木屋门口,对送别的三人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少爷保重!”
“少爷,一定回来!”
在三人含泪的目光中,冯子安的身影,再次融入了山林沉沉的夜色里,如同投入巨兽口中的一粒微尘。
这一次,他将独自面对那通往“归墟之门”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恐怖。
目标:龙血菩提。
为了父亲,也为了那渺茫的、阻止更大灾难的希望。
(第四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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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深渊寻踪
【一】
夜,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断龙崖如同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漆黑的山影之中。崖顶狂风怒号,卷起碎石和枯叶,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崖底,那深不见底的裂隙,则沉默地张着巨口,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响,只余下风声穿过时更加幽咽诡异的回响,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叹息。
冯子安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如同一只壁虎,在陡峭嶙峋的崖壁上缓慢而坚定地向下攀爬。他的左臂依旧用布带固定悬吊在胸前,每一次移动,断骨处都会传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伤势的严重。但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和双脚上,寻找着岩壁上每一个细微的凸起、每一条可供借力的缝隙。
无影子提供的地图上,标注着进入“归墟之门”外围的隐秘入口,就在断龙崖底部裂隙的某处,被一道常年不息的小型瀑布和茂密的水生藤蔓遮掩。白天他通过栓子的描述和自己的观察,大致确定了方位。此刻,他正朝着那个方向垂直下降。
攀岩本就是极度消耗体力和考验技巧的活动,对于重伤初愈、单臂作战的冯子安来说,更是难如登天。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冰冷的山风一吹,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右手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麻木,手掌也被粗糙的岩石磨破,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每一次抓握、每一次蹬踏都必须精准而稳固,否则一旦失手,便是粉身碎骨。
下方是无尽的黑暗,抬头望去,来时的那条险峻小径和“望乡台”早已隐没在浓重的夜色和崖壁的阴影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在狂暴的风声和冰冷的岩壁间,孤独地对抗着地心引力和自身的伤痛。
不知下降了多久,或许几十丈,或许上百丈。冯子安感觉自己的体力在飞速流逝,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窒闷,眼前开始出现晃动的黑影。他知道,必须尽快找到落脚点休息,否则不等到达目的地,自己就会力竭坠落。
就在这时,他的右脚在蹬踏时,忽然踩到了一块相对平坦、向外突出的岩石平台!平台不大,仅能容两三人站立,但在这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已是难得的喘息之地。
冯子安心中一喜,连忙挪动身体,将重心移到右脚,然后左手也勉强搭上平台边缘,用力一撑,整个人终于滚上了这块小小的岩石平台。他瘫倒在冰冷的石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抗议,左臂的伤处更是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休息了片刻,他挣扎着坐起,从怀中取出水囊,小口地抿了几口冰冷的清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稍微缓解了身体的燥热和疲惫。他借着极其微弱的、从极高处崖缝透下的、不知是星光还是别的什么光源,观察着四周。
平台位于崖壁中段,一侧是陡峭的岩壁,另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裂隙深渊。风声在这里变得更加诡异,如同无数冤魂在耳畔低语哭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甜腥锈蚀气,比在地面时更加清晰。
看来,已经接近目标区域了。这气味,无疑是“荒”气泄露的迹象。
他拿出无影子给的地图,再次确认方位。按照地图标注,入口就在平台下方不远处,被瀑布遮掩。他凝神倾听,果然,在狂风的间隙,能隐约听到持续不断的、哗哗的水流声,从下方传来。
不能久留。恢复了些许体力,冯子安再次起身,将水囊和地图收好,准备继续下行。
他探身向下望去,平台下方依旧是陡峭的岩壁,但隐约可以看到,在左下方大约数丈远的地方,岩壁向内凹陷,形成了一片阴影区域,水声正是从那里传来。那里应该就是瀑布所在。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和路线,选择了一条相对平缓(也只是相对)的下降路径,开始继续攀爬。
这一次,他更加小心。越往下,岩壁越是湿滑,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和水渍。有好几次,他脚下打滑,全靠右手死死抠住岩缝才稳住身形,惊出一身冷汗。
终于,他下降到了那片凹陷区域的上方。水声震耳欲聋,冰冷的水珠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打来,瞬间将他浑身浇透。他眯着眼睛看去,只见一道宽约丈许、水量不小的瀑布从上方某处裂隙奔腾而下,砸入下方看不见的深渊水潭,激起漫天水雾。瀑布的水帘之后,岩壁似乎向内凹陷进去,形成了一个被水幕遮掩的天然洞穴入口。
就是那里了!
冯子安精神一振,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如何穿过这道湍急的瀑布,进入后面的洞穴?直接冲过去,很可能被水流冲下深渊;而且,水帘后的情况不明,可能有光滑的岩石或者别的危险。
他观察着瀑布两侧的岩壁。右侧(面对瀑布)的岩壁相对干燥,有几处突出的石头,或许可以攀爬过去,从侧面接近洞穴入口。
他小心翼翼地横向移动,攀上右侧的岩壁。水流不时溅射过来,打湿岩壁,增加了攀爬的难度。他一点点挪动,终于来到了瀑布水帘的侧面。从这里看,水帘后的确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大约半人高,需要弯腰才能进入。
洞口边缘的岩石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冯子安深吸一口气,看准水帘摆动的一个间隙(瀑布水流并非完全均匀),猛地向前一扑,双手扒住洞口上缘湿滑的岩石,腰部用力,将下半身甩了进去!
“噗通!”他整个人跌进了洞口内部,摔在坚硬潮湿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左臂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但总算是安全进入了洞穴。
洞穴内部比入口处宽敞许多,是一条斜向下延伸的天然甬道。水声被岩壁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空气潮湿阴冷,充斥着水汽和浓烈的土腥味,那股甜腥锈蚀气在这里变得更加明显,几乎令人作呕。地面是湿滑的淤泥和碎石,洞壁长满了滑腻的苔藓和某种暗红色的、仿佛血管脉络般的怪异菌类。
冯子安挣扎着站起,拧了拧湿透的衣襟,从怀中取出那盏简陋的、用动物油脂和麻绳制成的火折子(栓子准备的),费力地吹燃。微弱的火光跳动起来,勉强照亮了周围数尺的范围。
火光映照下,洞穴的景象显得更加诡异。洞壁上的暗红色菌类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脚下的淤泥中偶尔可见一些细小惨白的骨头(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甬道深处一片漆黑,不知通向何方。
他拿出地图对照。地图显示,穿过这条被瀑布遮掩的入口甬道,会进入一片复杂的地下溶洞群,溶洞深处有一条隐藏的地热河道,沿着河道向上游走,就能抵达生长龙血菩提的地热火泉附近,而“归墟之门”的正式入口,就在火泉的另一侧。
前路漫长而凶险。
冯子安将“匿息珠”含入口中(按照无影子的说法,能维持两个时辰),立刻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流从喉间散开,蔓延全身,连呼吸似乎都变得轻缓了许多,自身散发出的热量和气息被极大程度地掩盖。他又检查了一下“守陵令”和“破障锥”,确认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然后,他举着火折子,握紧栓子的猎刀(驳壳枪子弹早已打光,成了累赘,被他留在了木屋),开始沿着湿滑的甬道,向着那未知的黑暗深处,一步一步走去。
火光微弱,只能照亮脚下不大的范围。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有无数的低语在回荡。那是风声?水声?还是……别的什么?
冯子安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和前方。他能感觉到怀中那片龙血菩提枯叶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温暖脉动,似乎在为他指引方向,也似乎在提醒他,目标尚未达成,父亲还在等待。
深渊寻踪,才刚刚开始。
【二】
甬道曲折向下,仿佛没有尽头。火折子的光芒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只能照亮前方几步之遥。脚下的淤泥越来越深,有时能没到脚踝,行走起来异常艰难。洞壁上那些暗红色的怪异菌类越来越多,有些甚至长成了拳头大小、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的肉瘤状物体,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混合了甜腥和腐败的气息。冯子安尽量避开它们,但狭窄的甬道有时让他不得不擦身而过,那滑腻冰冷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
“匿息珠”的效果确实显著,他行走时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连火折子燃烧的噼啪声似乎都被某种力量压抑了。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至少降低了被某些依靠声音或气息捕猎的东西发现的可能。
不知走了多久,甬道开始变得宽敞,前方出现了岔路。冯子安停下脚步,拿出地图对照。地图上标注,这里应该向左转,进入一条相对干燥、有上升趋势的支路。他仔细辨认方向,确认了左侧那条稍微陡峭些的通道。
就在他准备转向时,右侧那条更深邃、水汽更重的通道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滴水声?
不,不是普通的滴水。那声音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仿佛是什么粘液从高处滴落,砸在岩石或水洼里,发出“吧嗒……吧嗒……”的闷响。同时,一股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甜腥锈蚀气,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细小生物在黏液中蠕动的“咕噜”声,从右侧通道中涌出。
冯子安瞬间汗毛倒竖!右手紧紧握住了猎刀刀柄,左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胸前的“守陵令”上。
有东西!就在右边通道里!而且很可能就是被“荒”气侵染的怪物!
他屏住呼吸(虽然“匿息珠”已经极大掩盖了气息),身体紧贴左侧洞壁,眼睛死死盯着右侧通道的黑暗深处。火折子的光芒太弱,根本照不进去多远。
“吧嗒……咕噜……吧嗒……”
声音在缓慢地靠近!伴随着的,还有某种沉重物体拖拽过湿滑地面的摩擦声。
冯子安的心脏狂跳起来。是战,是逃?右侧通道可能是死路,也可能通向更危险的地方。左侧通道是地图指示的正确路径,但如果那东西追过来……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火折子,又看了看左侧陡峭向上的通道。不能再犹豫了!
他猛地将火折子朝着右侧通道深处用力扔去!微弱的火光划出一道弧线,短暂地照亮了一片区域——只见通道深处,一个庞大、臃肿、几乎塞满了整个通道的、由无数惨白肿胀的肢体、黏糊糊的内脏和暗红色瘤状物胡乱拼接而成的、难以名状的“肉团”,正缓缓地、如同蛞蝓般向前蠕动!肉团表面布满了不断开合、流出腥臭粘液的孔洞,刚才的滴水声和咕噜声正是由此发出!在火光照亮的瞬间,肉团上几个像是眼睛的黑色孔洞同时转向了冯子安的方向!
被发现了!虽然火光很快熄灭,但那东西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咕——!!”
一声低沉、充满了贪婪和暴戾的嘶鸣从肉团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剧烈、更加迅速的蠕动和拖拽声!它加速了!
冯子安头皮发麻,转身就朝左侧陡峭的通道狂奔!他顾不上左臂的剧痛,也顾不上脚下的湿滑,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身后,那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和粘液拖拽声越来越近!
通道很陡,几乎是六十度的斜坡,地面是松动的碎石和滑腻的苔藓。冯子安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好几次差点滑倒,又险险抓住旁边的岩石稳住。他能感觉到那肉团怪物已经进入了这条通道,沉重的身躯碾压着碎石,发出轰隆的声响,粘液滴落的声音如同死神的脚步声!
快!再快一点!
肺叶像要炸开,心脏狂跳得仿佛要冲出胸腔。左臂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渗透了布条,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就在他感觉那腥臭的气息几乎要喷到后颈,黏腻的触感似乎下一刻就要缠上脚踝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拐角!冯子安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拐角之后,通道豁然开朗,竟然连接到了一个较为宽敞的溶洞大厅!而且,这里的地面是干燥的岩石,空气中那股甜腥气也淡了许多。
冯子安来不及细看,猛地扑倒在地,就势向旁边一滚,躲到了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柱后面,屏住呼吸,紧紧捂住口鼻,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
“轰隆……咕噜……”
那庞大的肉团怪物紧跟着冲出了通道拐角!它那臃肿的身躯几乎将通道出口堵死,粘稠的暗红色体液和碎裂的肢体组织四处飞溅。它似乎失去了目标(“匿息珠”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在溶洞大厅入口处焦躁地徘徊、蠕动,发出困惑而愤怒的低吼。它那无数个孔洞不断开合,似乎在疯狂地嗅探着空气中的气息。
冯子安躲在石柱后,一动不敢动,连眼睛都只敢睁开一条缝,死死盯着那可怕的怪物。他能闻到近在咫尺的浓烈恶臭,能听到粘液滴落在地面的“吧嗒”声,甚至能感觉到地面因为怪物沉重的移动而产生的微微震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怪物在入口处徘徊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似乎始终无法确定猎物的方位,最终,它那低沉的嘶鸣声中带上了一丝不甘和疑惑,缓缓地调转那令人作呕的身躯,又蠕动着,退回了来时的陡峭通道,轰隆声和粘液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直到确认那怪物真的离开了,冯子安才敢长长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左臂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衣袖。
太险了!差一点就……
他靠在冰冷的石柱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检查了一下左臂的伤口,布条已经被血浸透,需要重新包扎。但他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干净的布条。只能暂时用剩下的布条用力勒紧止血。
他挣扎着站起,观察这个溶洞大厅。大厅规模不小,顶部垂下许多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地面相对平坦干燥。在大厅的另一侧,似乎有微弱的光亮和……潺潺的水声?
是地热河道!
冯子安精神一振,连忙朝着光亮和水声的方向走去。穿过几根巨大的石笋,眼前出现了一条大约丈许宽的地下河道!河水并非冰冷,反而散发着淡淡的温热气息,水汽氤氲。河水的颜色是一种奇异的、仿佛熔融青铜般的暗金色,缓缓流淌,不知源头,也不知去向。河岸两侧的岩石是暗红色的,仿佛被高温灼烧过,散发着灼人的热浪。一些奇特的、散发着微光的、像是水晶又像是某种矿物的结晶体,零星散布在河岸和洞顶,提供了主要的光源。
地图上标注的,就是这条地热暗河!沿着它向上游走,就能找到龙血菩提!
冯子安心中涌起希望。他走到河边,用手试了试水温,果然温热,大约有四十度左右。这温度对于清洗伤口或许有帮助,但现在不是时候。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地图上指示向上游(河水来的方向)走。他深吸一口气,沿着灼热的暗红色河岸,开始逆流而上。
地热河道的环境与之前潮湿阴冷的甬道截然不同,干燥、闷热,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矿物质的气味。走了没多久,冯子安就感到口干舌燥,汗水不断涌出。他不得不停下来,用水囊小心地灌了些温热的河水(虽然不知道能否饮用,但此刻也顾不上了),喝了几口,感觉稍微好受一些。
河岸并不平坦,布满了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石头和嶙峋的暗红色岩柱。行走起来需要格外小心。偶尔能看到河水中,有一些奇形怪状、仿佛透明小虾或蠕虫的生物在游动,它们对光线似乎很敏感,冯子安一靠近,就迅速躲入河底的阴影中。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感觉上),前方的河道开始收窄,水流变得湍急,水声轰鸣。温度也明显升高,空气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冯子安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知道是高温和体力透支导致的。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因为地图显示,龙血菩提就生长在河道尽头的一处地热火泉旁。
他怀中的龙血菩提枯叶,传来的温暖脉动感越来越明显,甚至开始微微发烫,仿佛在欢呼雀跃,预示着本体的靠近。
转过一个急弯,眼前豁然开朗!
河道在这里汇入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翻滚的地下热泉池!池水呈炽烈的金红色,不断冒着气泡,升腾起灼人的白色蒸汽,将整个洞窟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热雾之中。热泉池的边缘,是灼热的、仿佛琉璃质地的黑色岩石。而在池边一块最为巨大、如同平台般的黑色岩石之上,赫然生长着一株奇异的植物!
那植物大约一人多高,主干虬结如龙,呈现出暗红近黑的颜色,仿佛凝固的熔岩。枝干稀少,却异常坚韧,上面没有叶子,只在顶端,生长着三枚拳头大小、形似心脏、通体赤红如血、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金色液体流动的奇异果实!果实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金色纹路,散发着浓郁到极致的、温暖而阳刚的生命气息,与周围灼热死寂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龙血菩提!终于找到了!
冯子安心中狂喜!但随即,他的喜悦就被眼前的景象和潜在的危险所凝固。
首先,是如何接近?那株龙血菩提生长在热泉池中央的黑色岩石平台上,距离岸边大约两三丈远,中间是翻滚沸腾的金红色泉水,温度高得吓人,显然无法涉水而过。岩石平台光滑陡峭,也难以攀爬。
其次,热泉池周围,并非空无一物。在蒸腾的白雾和灼热的岩石阴影中,冯子安隐约看到了几个……蹲伏着的、暗红色的身影!它们形态似人非人,四肢细长,关节反转,皮肤是熔岩般的暗红色,布满了龟裂的纹路,缝隙中透出隐隐的金红色光芒。它们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但冯子安能感觉到,它们那没有五官、只有两个凹陷黑洞的“脸”,正“注视”着龙血菩提,也“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
是守护者?还是被龙血菩提气息吸引来的、变异的地底生物?
无论是什么,显然都是极大的威胁。
冯子安躲在一块灼热的岩石后面,仔细观察。那些暗红色身影大约有四五个,分布在热泉池的不同方向,隐隐将龙血菩提围在中间。它们似乎对高温毫不在意,甚至有些享受。
硬闯肯定不行。必须想办法引开它们,或者……智取。
他看了看怀中的龙血菩提枯叶,又看了看那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赤红果实。父亲危在旦夕,他没有时间慢慢策划。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形。
【三】
高温蒸腾,白雾弥漫,金红色的热泉翻滚不息,将洞窟映照得如同炼狱。龙血菩提那赤红如血的果实,在热浪中微微摇曳,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温暖生机,也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冯子安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那些暗红色的守护者(或者觊觎者)绝非善类,从它们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与“荒奴”、“影蚀”类似、却又更加灼热暴戾的诡异气息,很可能也是被“荒”气侵染变异,却适应了此地极端环境的怪物。
他观察着那些怪物的分布。最近的一个,蹲在距离他藏身岩石大约十步之外的一块黑色礁石上,背对着他,面朝龙血菩提,一动不动,如同沉睡。其他的则分布在更远的对岸和侧方。
他的目标是取得龙血菩提的汁液,不需要整颗果实,或许只需要划破果皮,收集一些流出的汁液即可。那么,关键在于如何接近,并在不被围攻的情况下得手并撤离。
他想到了“匿息珠”。虽然不知道对这类怪物效果如何,但至少能极大掩盖自身气息。他又想到了“破障锥”。无影子说过,此物专破异常能量节点和实体,对这些怪物或许有奇效,但需要近身使用。
他不能直接冲过去。必须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然后趁乱接近。
他的目光落在了热泉池中。池水沸腾翻滚,温度极高。如果能将什么东西投入池中,引发较大的动静,或许能暂时吸引那些怪物的注意?
他摸了摸身上,除了武器和必要物品,只有水囊和一些干粮。水囊是皮质的,扔进去可能会漂浮一会儿,但动静不大。干粮……
忽然,他摸到了怀中那个装着“地阴煞露”的漆黑玉瓶。无影子说过,此物极阴极寒。如果将其投入这至阳至热的热泉中,会发生什么?阴阳剧烈冲突,会不会引发爆炸或者别的剧烈反应?
这个想法极其危险,可能引火烧身。但或许是唯一能制造足够混乱的机会。
他咬了咬牙,取出玉瓶。里面还有两滴“地阴煞露”。他小心地拔开瓶塞,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连周围灼热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不能再犹豫了!冯子安看准最近那个背对他的暗红色怪物,估算了一下距离和角度。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玉瓶朝着热泉池中央、距离龙血菩提稍远一些的位置,狠狠掷了过去!
玉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翻滚的金红色泉水中!
起初一瞬,并无异样。但紧接着——
“嗤——!!!”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烧红铁块浸入冰水的巨响猛然炸开!以玉瓶落点为中心,沸腾的泉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万年玄冰,瞬间剧烈翻滚、汽化!大团大团炽白的蒸汽如同爆炸般冲天而起,同时,一股恐怖的、混合了极致冰寒与极致灼热的混乱冲击波,呈环形向四周疯狂扩散!
“吼——!!”
距离最近的几个暗红色怪物首当其冲,被那混乱的冲击波狠狠掀飞!它们发出凄厉痛苦的嘶吼,身上暗红色的皮肤在冰火两重天的冲击下龟裂、崩解,露出下面更加炽热的、仿佛熔岩般的内部组织!其他的怪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动,纷纷从蛰伏中跃起,发出愤怒而困惑的咆哮,焦躁地四下张望,寻找袭击来源。
就是现在!
冯子安在掷出玉瓶的瞬间,就已经将“匿息珠”的效果催动到极致,同时如同猎豹般从藏身的岩石后窜出!他没有奔向龙血菩提,而是先冲向那个被冲击波掀翻、受伤最重、距离他最近的暗红色怪物!
那怪物正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上不断有炽热的浆液从龟裂处流出。冯子安冲到它身后,右手紧握“破障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它后心(如果那算心的话)那处最大的裂缝,狠狠刺了进去!
“噗嗤——!”
“破障锥”上那细微的螺旋纹路再次亮起乌光!锥尖毫无阻碍地刺入怪物体内,仿佛刺入了一块半凝固的熔岩。怪物身体猛地一僵,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惨嚎,整个躯干以被刺入点为中心,迅速变得灰暗、干枯、龟裂,最后“砰”的一声,化作一堆焦黑的、毫无生机的碎块!
一击得手!冯子安来不及细看,立刻拔出“破障锥”,转身就朝着热泉池中央的黑色岩石平台冲去!
其他的怪物已经被惊动,它们看到了同伴的死亡,也看到了冯子安这个不速之客。愤怒的咆哮声中,距离较近的两个怪物,四肢着地,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冯子安扑来!它们行动时,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暗红色的皮肤在高温空气中拉出一道道残影!
冯子安已经冲到了热泉池边!池水因为刚才的爆炸依旧在剧烈翻腾,蒸汽弥漫,遮挡视线。黑色岩石平台近在咫尺,但中间隔着沸腾的泉水!
没有退路了!他猛吸一口气,脚下发力,朝着那光滑陡峭的岩石平台纵身一跃!
人在空中,他能感觉到身后灼热的气浪和怪物利爪破风的声音!生死一线!
“啪!”他的右手勉强抓住了平台边缘一块凸起的、灼热的岩石!左手(伤臂)也本能地扒了上去,剧痛传来,但他死死忍住,腰腹用力,将身体向上拉!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只暗红色的、布满龟裂纹路的利爪,擦着他的脚后跟划过,将他的裤腿撕开一道口子,带走一片皮肉,火辣辣地疼!
冯子安闷哼一声,用尽最后力气,翻身滚上了岩石平台!他顾不上脚踝的伤痛,连滚爬冲向那株近在咫尺的龙血菩提!
赤红如血的果实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温暖的气息。冯子安抽出栓子的猎刀,看准其中一枚果实,用刀尖在其底部小心翼翼地划开一道小口。
立刻,一滴晶莹剔透、却呈现出浓郁赤金色、仿佛有生命般流动的粘稠汁液,从切口处缓缓渗出,散发出比果实本身更加精纯、更加磅礴的温暖阳刚之气!
冯子安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清洗干净的小小玉瓶(是从守陵人留下的行囊中找到的,原本不知用途,此刻正好用来盛放),凑到切口下,小心地接住那滴缓缓滴落的赤金色汁液。
一滴、两滴、三滴……汁液滴落的速度很慢,每一滴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蕴含着惊人的生机。冯子安焦急地等待着,眼睛余光瞥向平台下方。
那两只扑空的怪物已经绕到了平台另一侧,正试图攀爬上来!它们尖锐的爪子抠进灼热的岩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更远处,其他怪物也在迅速逼近!
快!再快一点!
终于,接到了大约七八滴汁液,玉瓶底部铺了薄薄一层。冯子安不敢再等,迅速用一块干净的软木塞(同样来自守陵人行囊)塞住瓶口,将玉瓶紧紧攥在手中,贴身收好。
而就在这时,最先的一只怪物已经爬上了平台边缘,那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的“脸”正对着冯子安,张开布满细密利齿、流淌着熔岩般唾液的大口,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四肢发力,如同炮弹般扑了过来!
冯子安来不及思考,身体向后急仰,同时右手握着的猎刀向前猛地挥出!
“铛!”
猎刀砍在怪物坚硬如铁的手臂上,迸出一串火星,却只留下了一道白痕!巨大的反震力让冯子安虎口崩裂,猎刀差点脱手!怪物去势不减,另一只爪子狠狠抓向冯子安的胸膛!
完了!冯子安心中冰凉,只能勉强侧身,试图避开要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怀中的“守陵令”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一股温润却浩大的、带着古老威严的气息骤然爆发!那扑到近前的怪物,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动作猛地一滞,发出惊恐的嘶鸣,身上暗红色的光芒都黯淡了一瞬!
趁此机会,冯子安用尽最后力气,一脚狠狠踹在怪物的小腹(如果那算小腹)上,借力向后翻滚,同时左手(伤臂)忍着剧痛,抓起平台上的一块碎石,朝着怪物的“脸”狠狠砸去!
碎石砸在怪物头部的黑洞上,虽然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却进一步干扰了它的感知。冯子安则趁机滚到了平台的另一侧边缘。
下方,就是翻滚沸腾的金红色热泉!别无选择!
他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盛放着龙血菩提汁液的玉瓶,又看了一眼再次扑来的怪物和正在爬上平台的其他怪物,一咬牙,纵身向着热泉池中跳去!
不是直接跳入沸腾的泉水,而是瞄准了靠近对岸、一块距离平台较近、露出水面的黑色礁石!
“噗通!”
他重重地摔在灼热的礁石上,虽然摔得七荤八素,左臂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汩汩涌出,但总比掉进沸水里强。他不敢停留,忍着剧痛,连滚爬跳下礁石,向着来时的河道方向亡命狂奔!
身后,平台上传来怪物们愤怒而不甘的咆哮。但它们似乎对离开热泉区域有所顾忌,并没有立刻追下平台进入温度相对较低的河道。
冯子安沿着灼热的河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奔跑。他感觉自己的肺在燃烧,喉咙里充满了血腥味,左臂已经失去了知觉,脚踝也疼得厉害。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离开这里!把龙血菩提汁液带回去!
怀中的玉瓶,紧贴着他的胸口,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温暖。
他终于……拿到了!
(第四十七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