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荒宴》
第二十九章 油纸包里的秘密
【一】
废窑内,昏暗的油灯光芒摇曳不定,将围拢的几张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他们此刻剧烈波动、难以自持的心绪。空气凝滞得仿佛结了冰,只有火苗燃烧灯芯时偶尔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着的、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破败的空间里回响。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铁屑,死死地钉在冯子安手中那个毫不起眼的、边缘磨损、浸染着污渍的油纸包上。它看上去是那么普通,甚至有些寒酸,与“希望”或“诅咒”这样沉重的字眼,似乎毫不相称。然而,正是这个不起眼的东西,让冯家满门几乎覆灭,让冯子安和石头历经九死一生,穿越了人间的兵祸和地底的恐怖,才将它带到此地。
老王头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脏污的衣角;张铁匠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难以抑制的紧张;冯禄则身体微微前倾,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虽然刀已不在,但习惯使然),保持着一种护卫的姿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油纸包和冯子安的脸;其他几位老佃户和账房先生,则屏住了呼吸,脸上写满了混合着期盼、恐惧和茫然的复杂神色。
希望?还是诅咒?
这两个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沉重的词语,从冯子安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喉咙里吐出来,像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众人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和最卑微的期盼。在这山穷水尽、命悬一线的绝境里,任何一丝可能改变现状的变数,都足以让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为之颤栗。
冯子安能感觉到自己托着油纸包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这不仅是因为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更是因为这小小包裹所承载的、过于沉重的未知分量。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父亲临终前死死守护的、孙殿英志在必得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藏宝图?是一份能扳倒孙殿英的罪证?还是某种更神秘、更不祥的物件?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煤灰味的、却比地底暗河那甜腥气息干净得多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此刻,他必须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哪怕内心同样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
“父亲临终前,将它藏在棺木暗格里。”冯子安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窑洞里清晰可闻,“孙殿英血洗冯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它。我昨夜冒死潜回冯家大院,从父亲的灵柩中取了出来。”他简略地说了一句,没有详细描述那夜的风险和木根的生死未卜,那只会增加不必要的恐慌和悲伤。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打开它之前,我想知道,山上的情况,到底坏到了什么地步。王叔,张叔,冯禄,你们实话实说。”
老王头和张铁匠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老王头开口,声音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少爷,瞒不住您。粮食,省着吃,最多还能撑两天半。水……每天定量分配,也只够勉强维持,很多老人和孩子已经出现脱水的迹象了。伤员……没有药,伤口在恶化,像石头这样……唉。”他看了一眼旁边草堆上昏迷不醒、脸色潮红的石头,摇了摇头。
张铁匠接口,语气带着压抑的暴躁和深深的无力感:“人心早就散了!要不是还有您这根主心骨撑着(虽然您之前不在,但大家心里还存着念想),要不是老王头和我压着,早他娘乱套了!赵老四带来的那二十几个人里,有几个刺儿头,眼珠子整天乱转,盯着那点粮食和水,背地里嘀嘀咕咕,我看他们就没安好心!昨天为了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差点动起手来!这他娘的还是人吗?是饿疯了的畜生!”
冯禄也低声道:“少爷,外围的哨兵回报,孙殿英的围困没有丝毫松懈,反而似乎在增兵。他们像是铁了心要把咱们困死、饿死在这里。咱们……没有外援,没有补给,真的……快到头了。”
两天半。人心涣散。外敌围困。伤员垂危。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冯子安的心上。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十倍!留给他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天半!两天半之后,如果没有任何转机,这废窑区将变成人间地狱,饥饿和绝望将彻底吞噬掉最后的人性,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
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油纸包,这个他们用命换来的东西,真的能承载起这如山般沉重的期望,逆转这几乎注定的绝境吗?还是说,它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甚至可能带来更可怕的灾祸?
没有退路了。无论如何,必须打开它。
“都听好了,”冯子安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决绝,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这里面是什么,是我们唯一的筹码,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用它,或许能跟孙殿英谈条件,换取粮食、水和一条生路。也可能……什么用都没有,甚至引来更快的杀身之祸。但我们现在,别无选择。”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愿意跟我赌这一把的,留下。害怕的,现在可以离开,我绝不怪罪。但留下的人,必须同心同德,听我号令。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窑洞里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没有人离开。老王头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张铁匠重重地点了点头,冯禄握紧了拳头,其他人也都用眼神表达了追随的决心。到了这一步,除了将命运寄托在这个年轻的少爷和他手中未知的秘密上,他们还能有什么选择?
冯子安看着众人决绝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和更沉的责任感。他不再犹豫,低下头,用尚且完好的右手,开始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剥开那紧紧包裹着的、已经有些发软发黏的油纸。
油纸很厚,裹了很多层,显然是为了防潮和保密。随着一层层油纸被剥落,一个扁平、坚硬的长方形物体轮廓逐渐显露出来。不是金银珠宝的璀璨,也不是地契文书的柔软,而是一种……暗沉沉的、带着金属或某种特殊木质光泽的质感。
终于,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
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下,也暴露在了众人极度惊愕、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茫然和……莫名失望的目光中。
【二】
那不是预想中的金银元宝、珠宝首饰,也不是厚厚的地契文书、机密信件,更不是什么惊世的古董宝物。
躺在层层油纸中央的,是一个长约一尺、宽约半尺、厚约一寸的扁平木匣。木匣本身是暗沉沉的紫黑色,木质细腻,纹理隐现,触手冰凉沉重,显然不是凡木。匣盖上没有任何雕花装饰,只有正中央,阴刻着一个简单的、线条古拙的图案——那是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个方框,方框内又有一个小小的圆点,圆点周围似乎还有一些极其细微的、难以辨认的符文刻痕。这个图案,在场无人认得,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和神秘气息。
木匣的开口处,被一块同样材质、严丝合缝的暗扣锁着,没有锁眼,似乎需要特殊的方法才能打开。
这就是冯敬尧用命守护、孙殿英不惜血洗冯家也要得到的东西?一个打不开的、刻着古怪图案的木头盒子?
窑洞里陷入了比之前更加诡异的寂静。老王头脸上的期盼凝固了,变成了深深的困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张铁匠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烦躁,仿佛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冯禄则依旧保持着警惕,但目光中也流露出疑惑。其他几位老佃户和账房先生更是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这……这是啥?”老王头忍不住,声音干涩地问道,“一个……木头盒子?就这?”
“少爷,您没拿错吧?”张铁匠也憋不住了,“老东家藏的,就是这个?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能换粮食?孙殿英那狗日的为了这个杀人放火?”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甚至有一丝被压抑的、对冯子安是否判断失误的质疑。
冯子安自己,看着这个古朴神秘、却显然不是常规财物的木匣,心中也是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自我怀疑瞬间涌了上来。难道……自己错了?父亲藏的不是什么能扭转乾坤的筹码,而只是一件对他个人有特殊意义的旧物?或者……这木匣本身另有玄机,但自己根本看不懂,更别说利用了?
那他们这一路的牺牲、九死一生的冒险、怀抱着最后希望的努力……岂不是全都成了笑话?
极度的疲惫、伤痛、以及这突如其来的、仿佛希望破灭般的打击,让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冯禄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
“少爷!您没事吧?”冯禄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冯子安摆摆手,强撑着站稳,目光却死死地盯着那个木匣。不,不对!父亲不是愚昧之人,他既然拼死守护,孙殿英又如此大动干戈,这木匣绝非凡物!那古怪的图案,这严丝合缝、没有锁眼的暗扣,这沉重冰凉的异木材质……都透着诡异!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和失望,沉声道:“王叔,张叔,诸位,稍安勿躁。这木匣,绝不简单。你们看这图案,这锁扣,这木料,都不是寻常之物。孙殿英是什么人?贪婪狡诈,无利不起早。他肯为了一个普通的木头盒子,下那么大的血本?这里面,一定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他的话,让众人稍稍冷静了一些。确实,以孙殿英的为人,若只是一个普通木盒,绝不可能如此兴师动众。
“可是……少爷,就算它不简单,咱们打不开,看不懂,又有啥用?”老王头苦着脸道,“两天半,就两天半啊!咱们没时间去琢磨这劳什子!”
张铁匠也闷声道:“是啊,少爷。现在最要紧的是粮食和水!这盒子不能吃不能喝,就算它是金子做的,现在也换不来一粒米!”
现实,冷酷无比地摆在了面前。即便这木匣真的价值连城、内藏惊天秘密,但在当前这被重重围困、濒临饿毙的绝境下,它的实用价值,似乎远不如一袋粮食、一桶清水来得实在。时间,是他们最奢侈不起的东西。
冯子安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他捧着这个冰冷的、仿佛在嘲笑他所有努力的木匣,只觉得它重如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怎么办?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负责管理物资的那个冯家老账房先生,忽然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眯着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着冯子安手中的木匣,尤其是那个古怪的图案。
“少……少爷,”账房先生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和一丝隐约的回忆,“老朽……老朽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窑洞里绝望的迷雾!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集中到了这个平时不起眼、只是负责记记账、分分粮的老账房身上!
“吴先生!你说什么?!你在哪儿见过?!”冯子安猛地转过身,眼神灼灼地盯着账房吴先生,声音因为急切而提高了八度。
吴先生被众人的目光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但看到冯子安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希冀,还是努力回忆着,慢吞吞地说道:“是……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老东家……哦,就是少爷您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回,他让我去他书房找一本旧账册,我……我无意中,在他书桌最底下、一个带锁的抽屉夹缝里,看到过一张泛黄的、画着类似图案的纸……当时没在意,以为是老东家练字或者画的什么符……现在看到这个盒子上的图案,才想起来……很像,真的很像……”
冯敬尧的书房!夹缝里的泛黄纸张!
冯子安的心脏狂跳起来!父亲的书房,是他处理家族事务、存放重要文件的地方!如果那里有和这个木匣图案相关的东西,那么极有可能,藏着打开木匣或者理解其秘密的线索!
“吴先生!你还记得那张纸上除了图案,还有什么吗?字?或者别的什么?”冯子安急切地追问。
吴先生皱着眉头,努力回忆,额头上皱纹堆叠:“时间太久了……好像……好像图案旁边,还有几行小字,写得很潦草,像……像是注解,又像是口诀什么的……老朽当时没仔细看,也看不太懂……好像有什么‘子午’、‘卯酉’、‘兑位’、‘巽风’之类的词儿……都是些阴阳五行、八卦方位的说法……”
子午、卯酉、兑位、巽风!八卦方位!
冯子安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他虽然不是风水术士,但也读过一些杂书,知道这些词汇通常与罗盘定位、机关暗锁、甚至一些古老的秘术有关!难道……这木匣上的暗扣和图案,是一种需要特定方位、时辰或者口诀才能打开的“机关锁”?
希望,如同死灰中的一点火星,被吴先生这模糊的记忆,重新吹燃了起来!
“父亲的书房……那张纸……”冯子安喃喃道,随即猛地抬头,看向冯禄,“冯禄!我父亲的书房,现在……怎么样了?孙殿英占了冯家大院,那里……”
冯禄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少爷,孙殿英占了前院和主要房舍,但后院和书房所在的那个小跨院,听说被他当成了存放抢来杂物的地方,看守应该没那么严密。只是……现在想再潜回去,太危险了!”
危险?再危险,有比现在坐以待毙、两天半后饿死渴死、或者内部崩溃互相残杀更危险吗?
冯子安握紧了手中的木匣,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看了看窑洞里众人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却又布满担忧的脸,又看了看草堆上昏迷不醒的石头,最后,目光落向窑洞外那片被围困的、危机四伏的黑暗山野。
油纸包里的秘密,终于揭开了一角——它是一个需要钥匙(线索)才能打开的、神秘莫测的木匣。而打开它的钥匙,很可能还在冯家大院,父亲的书房里。
绝境之中,出现了一条更加险峻、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缝隙。
他必须回去。再次回到那个龙潭虎穴,去寻找那张可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泛黄的纸。
这个决定,让刚刚从地底爬出的他,仿佛又要坠入另一个深渊。
但他,已别无选择。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