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九章 重归绝壁
【一】
晨光初露,熹微而清冷。铅灰色的天空边缘,渗出一线淡金色的光芒,艰难地切割着笼罩在董志塬北部山川河谷上的厚重夜幕与雾气。冯子安和石头从“鬼见愁”边缘崖壁底部的洞口钻出,重新踏上相对坚实的地面时,扑面而来的并非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生理性战栗和更深层次茫然的巨大虚脱感。
外面的世界,依旧广阔、苍凉、危机四伏。他们站在一处陡峭黄土滑坡带的底部,身后是高耸入云(在晨雾中显得如此)、沉默威严的塬边绝壁,那是刚刚吞噬了他们一夜恐惧的“鬼见愁”的侧影;前方则是向下倾斜、乱石嶙峋、逐渐隐入浓雾深处的河谷斜坡。冷冽的、带着河畔湿气和远方戈壁尘嚣味道的风,毫无遮挡地吹打在他们几乎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身体上,瞬间带走了在相对封闭的沟壑和岩洞中积攒的最后一点微薄体温,让他们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
石头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布满碎石的坡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被血污、泥土和泪水冲刷出的沟壑,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和狼狈。他眼神发直地望着前方弥漫的雾气,似乎还没完全从昨夜那地狱般的经历中回过神来,身体的本能反应先于意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交织,让他只想就这么瘫着,一动不动。
冯子安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靠在一块被风蚀出无数孔洞的巨岩上,只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每一处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发出酸涩欲碎的呻吟。胸口那熟悉的闷痛并未因离开险地而缓解,反而因为寒冷和极度的体力透支,变成了更加沉重和持续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怀里的油纸包硬邦邦地硌着肋骨,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现实分量。
他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眼皮,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视野所及,是典型黄土高原边缘的破碎地貌:巨大的冲沟、裸露的陡坡、零星的、顽强的耐旱灌木点缀其间,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灰白色的、流动的晨雾之中,能见度不过几十步远。远处河谷的方向,隐约传来浑浊河流沉闷的奔流声,更添空旷寂寥。
这里是董志塬的北缘之下,已经脱离了塬面主体。孙殿英的势力主要盘踞在塬上村镇和交通要道,对这荒僻险峻的河谷边缘地带,控制力应该相对薄弱。这算是他们艰难逃脱后的第一个利好消息。
但下一个问题立刻接踵而至:北山废窑区在哪里?
冯子安竭力回忆着董志塬北部的山川地理。冯家大院在塬东南,北山在塬的西北方向,“鬼见愁”大致呈东西走向,横亘在塬北。他们从冯家大院后山逃入“鬼见愁”,在黑暗中盲目穿行了大半夜,最终从这处崖壁下的泉眼岩洞钻出……现在这个位置,应该是在“鬼见愁”断裂带的北侧下方,也就是说,他们此刻在董志塬的“外面”,北山则在“鬼见愁”的另一侧,塬的“里面”。
要回去,必须再次翻越或者绕过“鬼见愁”这道天堑。而且,必须尽快。山上的粮食和水危机迫在眉睫,每多耽搁一刻,乡亲们就多一分危险,内部崩溃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张铁匠那“抽签”的提议,像一颗毒种子,随时可能在绝望的土壤里发芽。
“石头,”冯子安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是两片生锈的铁皮在摩擦,“还能站起来吗?我们必须尽快确定方向,回北山。”
石头浑身一激灵,像是从梦魇中被唤醒。他转过头,看着冯子安同样憔悴不堪却异常坚定的脸,那股支撑着他爬出黑暗的力量似乎又回来了些许。他用力点了点头,挣扎着用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和伤痛,试了两次才成功,身体晃了晃,被冯子安扶住。
“少爷……咱……咱们这是在哪儿?北山……在哪个方向?”石头茫然四顾,雾气遮蔽了远处的山形,只有近处狰狞的地貌和头顶那片逐渐亮起的、单调的天空。
冯子安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和北山大致的位置。现在是清晨,太阳应该从东方偏南的位置升起(陇东地区纬度较高,冬季日出东南)。他辨认着天际那线越来越亮的金色光芒的来向,大致确定了东南方向。如果北山在董志塬的西北,那么他们现在应该朝着与日出方向呈钝角、也就是大致向西偏北的方向移动,沿着“鬼见愁”断裂带的北缘寻找相对平缓的、可以重新攀爬回塬上的路径,或者找到通往北山侧后的河谷通道。
但这一切都是基于模糊记忆和粗略推断,误差可能极大。在这地形复杂、雾气弥漫的陌生地带,一旦走错方向,可能再次陷入绝境,或者浪费宝贵的时间。
“先往那个方向走,”冯子安指着西偏北,雾气最浓重的一个方向,“尽量找高地,看清周围山势。注意隐蔽,孙殿英的人虽然可能不常来这里,但未必没有巡逻的哨探。”
两人收拾心情(如果还有心情可言),检查了一下身上仅存的“装备”:冯子安的匕首,石头的柴刀,空空如也的皮囊,还有那个至关重要的油纸包。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食物、饮水(虽然附近有河,但浑浊的河水不敢直接饮用)、御寒之物、药品……全部告罄。他们是在用透支的生命赶路。
相互搀扶着,他们开始沿着陡峭的滑坡带边缘,朝着冯子安判断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脚下的路依旧难行,松散的石块和湿滑的泥土让他们步履维艰。寒冷和伤痛如影随形。但比起昨夜在绝对黑暗和未知恐怖中的挣扎,至少现在有了光,有了方向(哪怕是模糊的),这给了他们继续前进的最基本动力。
雾气像冰冷的纱幔,缠绕着山峦沟壑,也缠绕着他们的视线和希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的云雾里。
【二】
在冰冷刺骨的晨雾和破碎崎岖的地形中跋涉了约莫一个时辰,冯子安和石头几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在短暂的肾上腺素消退后,以更加凶猛的方式反扑回来。饥饿感如同苏醒的饿兽,开始疯狂啃噬胃壁,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绞痛和虚弱。干渴虽然因昨夜泉水暂时缓解,但长时间行走和冷风的吹拂,再次让喉咙干涩发紧。最要命的是寒冷,单薄破烂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河谷边缘清晨的凛冽寒气,体温在不断流失,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嘴唇乌紫,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
石头的情况尤其糟糕。他额头的伤口虽然没有再流血,但周围红肿起来,在冰冷天气里反而传来阵阵跳痛,牵扯得半边脑袋都昏沉沉的。脚底不知何时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使他走路一瘸一拐,速度越来越慢。
“少爷……我……我实在……”石头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完整,眼神又开始涣散。
冯子安自己也快要撑不住了。胸口像压着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闷痛变成了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和呼吸。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鸣不断,甚至出现了轻微的幻觉——仿佛看到不远处有热炕,有冒着热气的粥碗。他知道,这是身体在严重透支和低温下的危险信号。
不能停!停下来,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会活活冻死在这荒郊野岭!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用疼痛刺激神经,然后伸手架住石头几乎要滑倒的身体,嘶声道:“坚持住!石头!看到前面那个土梁了吗?爬到那里!那里高,能看清方向!到了那里……咱们再歇!”
他指向不远处一个相对隆起、突出于周围滑坡带的土质山梁。那山梁顶部似乎比较平坦,雾气也稍淡一些,或许是个观察地形的制高点。
石头顺着冯子安的手指望去,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求生意愿,点了点头。两人互相支撑着,拖拽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个土梁艰难攀爬。
土梁的坡度很陡,表面是松散的黄土和碎石,几乎无处着力。他们手脚并用,手指抠进冰冷的泥土,脚在滑溜的坡面上寻找着微不足道的支撑点,一点点向上挪动。碎石不断滚落,带起一串串烟尘。每向上一步,都伴随着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和肌肉濒临断裂的呻吟。
就在他们爬到土梁中段,一处相对平缓的斜坡时,走在前面的石头脚下突然一滑!
“啊!”石头惊叫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他身后的冯子安猝不及防,被他带得也向后一仰,两人顿时像两个滚地葫芦,沿着陡坡翻滚下去!
天旋地转!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颠倒!坚硬冰冷的土石撞击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带来密集而剧烈的疼痛。冯子安只觉得天灵盖狠狠撞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眼前瞬间一黑,金星乱冒,几乎晕厥。怀里的油纸包也在这剧烈的翻滚中差点脱手飞出,他本能地死死捂住胸口。
翻滚了七八圈,两人才被一丛茂密的、带刺的酸枣丛拦住,停了下来。浑身无处不痛,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组装起来。冯子安头晕目眩,趴在地上,半天缓不过气来。石头则直接摔懵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在微弱起伏。
过了好一会儿,冯子安才挣扎着抬起头,吐掉嘴里的泥土和草屑,感觉额头火辣辣地疼,一摸,湿漉漉的,流血了。他顾不上自己,急忙看向旁边的石头。
“石头!石头!”他爬过去,摇晃着石头的肩膀。
石头喉咙里“嗬”地响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好半天才聚焦。“少……少爷……咱们……没死?”
“没死!快起来看看伤哪儿了?”冯子安见他还能说话,稍微松了口气。
两人互相检查了一下。除了原有的伤口加剧,又添了无数新的擦伤、淤青和划痕,幸运的是没有摔断骨头。但这一摔,几乎将他们仅存的一点气力彻底摔散了。石头脚底的血泡破了,脓血混着泥土,疼得他龇牙咧嘴,几乎无法站立。冯子安也觉得左边胳膊肘关节处剧痛难忍,活动受限,可能伤到了筋腱。
更要命的是,他们摔下来偏离了原本向上的路线,落到了土梁一侧更深的沟壑边缘。想要再爬上去,难度更大。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难道历尽千辛万苦逃出“鬼见愁”,却要倒在这回程的路上?
冯子安靠在酸枣丛旁,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叶。他望着头顶那片被土梁遮挡、只露出一线的、依旧灰蒙蒙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身体真的到极限了。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每一块肌肉都在罢工,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无比艰难。
怀里的油纸包,此刻感觉重如千钧。为了这个东西,他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木根可能已经死了,他们自己也命悬一线。它真的值得吗?真的能改变什么吗?还是说,一切挣扎,都只是徒劳的、可笑的自我安慰?
就在冯子安的意志即将被疲惫和绝望彻底击垮的瞬间——
“咩——”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羊叫声,忽然从土梁的另一侧,顺着风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羊叫?
冯子安和石头同时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在这荒无人烟的河谷边缘,断崖之下,怎么会有羊叫?
两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咩——咩——” 又叫了两声,带着点稚嫩和不安,似乎是小羊羔的叫声。紧接着,似乎还有人的咳嗽声,和含糊不清的、像是哼唱某种古老曲调的声音。
有人!而且很可能不是孙殿英的兵!孙殿英的兵不会在这种地方放羊!
这个发现,如同在漆黑的深渊里投下了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冯子安心头即将熄灭的希望之火!有人,就意味着可能得到帮助——食物、水、指路,甚至只是一个暂时避寒歇脚的地方!
“有人!石头!那边有人!”冯子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胳膊的剧痛和脱力,又跌坐回去。
石头也激动起来,求生的欲望压倒了疼痛和疲惫。“在……在土梁那边!咱们……咱们爬过去!”
两人重新振作精神,忍着浑身剧痛,观察了一下地形。直接爬上土梁太困难,但可以沿着他们现在所在的沟壑边缘,绕到土梁的另一侧,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他们互相搀扶着,沿着沟壑边缘,小心翼翼地挪动。沟壑很深,下面雾气更浓,看不清底。他们紧贴着崖壁,一点一点地往前蹭。
羊叫声和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绕过一块突出的巨岩,土梁另一侧的景象,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里是一片背风的、相对平缓的斜坡,坡上稀稀拉拉长着些枯黄的野草。一个穿着臃肿破旧羊皮袄、头上缠着脏污头巾的干瘦老头,正佝偻着背,蹲在一块避风的岩石后面。他面前生着一小堆微弱的、冒着青烟的火堆,火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似乎在煮着什么。三四只瘦骨嶙峋的山羊,脖子上系着粗糙的绳索,拴在旁边的灌木上,正不安地踏着蹄子,其中一只小羊羔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
是一个独自在荒僻处放羊、顺便可能熬煮点东西(也许是草药,也许是极稀的粥)的老牧羊人!
冯子安和石头看着眼前这幕充满了生活气息(尽管极其贫瘠)的景象,简直如同看到了救世主。他们再也顾不上许多,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朝着火堆和那个老牧羊人走了过去。
【三】
老牧羊人被突然从雾气中冒出的两个“血人”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手里下意识地抄起了放在脚边的一根赶羊棍,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警惕和惊恐。他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多岁,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皮肤黝黑粗糙,山羊胡子稀疏发黄,整个人缩在厚重的、散发着浓重羊膻味的皮袄里,像一株即将枯死的老树。
“谁?!你们是啥人?!”老牧羊人的声音沙哑而紧张,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赶羊棍横在胸前,身体微微向后缩,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冯子安和石头破烂的衣衫、浑身的伤痕和血迹,尤其是冯子安脸上那尚未干涸的血迹和锐利(尽管疲惫)的眼神。
“老……老丈,莫怕,莫怕!”冯子安连忙停下脚步,举起完好的右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同时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和,“我们是……是塬上逃难的人,路上遇到了兵匪,和家人走散了,又在这山沟里迷了路,摔伤了……求老丈行行好,给口热水,指条明路……”他迅速编造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说辞,隐瞒了真实身份和昨夜惊心动魄的经历。
石头也在一旁连连作揖,脸上努力挤出哀求的神色。
老牧羊人将信将疑,赶羊棍并没有放下,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尤其是在冯子安虽然破烂但质地明显不同的衣衫(冯子安里面还穿着那件粗布短打,但外罩的棉袄是冯禄给的,比普通农户的略好)和石头手里的柴刀上停留了片刻。“逃难的?兵匪?这年头……兵匪比狼还多。”他嘟囔着,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警惕未消,“你们从哪儿来?要去哪儿?”
“从……从东边塬上来,”冯子安含糊道,指向大致方向,“想去北边投亲,结果迷路了。老丈,这里……是什么地界?离北山还有多远?”
“北山?”老牧羊人眉头皱得更紧了,看向冯子安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你们要去北山?那地方……现在可不太平。听说有土匪聚在那儿,跟孙大帅的兵对着干哩!你们去那儿找谁?”
冯子安心中一惊,没想到北山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这荒僻的河谷地带,还被说成了“土匪”。他连忙道:“不不,我们不是去北山里头,是去北山后面的……李家坳,找远房亲戚。老丈,您知道怎么走吗?或者,指条能绕过北山、去北边河谷镇的路也行。”
老牧羊人盯着冯子安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冯子安强作镇定,与他对视,眼中只有疲惫、伤痛和适当的焦急。
终于,老牧羊人似乎相信了他们的说辞,或者至少觉得这两个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他慢慢放下了赶羊棍,重新蹲回火堆旁,用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火苗,让那微弱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些。陶罐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像是野菜和杂粮混合煮熟的寡淡气味。
“这里啊,是‘鬼见愁’北崖底下的野羊坡,平时鬼都不来。”老牧羊人叹了口气,“你们能摸到这里,也算命大。去北山后面……或者去河谷镇,都得先爬回塬上。从这儿往西,大概走七八里地,有个叫‘老鹰嘴’的地方,那里崖壁有个裂缝,能勉强爬上去,上头就是塬边,离北山的西头就不远了。不过……”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冯子安和石头狼狈的样子,“那路可不好走,险得很。你们这副模样……够呛。”
七八里地!还是险路!冯子安和石头的心都沉了一下。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走平坦路都困难,何况是攀爬险峻的崖壁裂缝?
“老丈……”冯子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在火堆上那个冒着热气的陶罐上,“我们……我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能不能……讨口热水,哪怕一口粥……我们……我们拿东西换!”他摸了摸身上,除了那个绝不能示人的油纸包和匕首,别无长物。他看向石头,石头也茫然摇头。
老牧羊人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己陶罐里那点清汤寡水的“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从旁边一个破布袋里摸出两个粗糙的黑陶碗,用木勺从陶罐里舀出小半碗几乎全是汤水、只飘着几片不知名野菜和零星粮渣的“粥”,递给冯子安和石头。
“就这点儿了,我自己也就够吊命。喝了吧,暖暖身子。”老牧羊人的语气平淡,但动作里带着一种底层穷人之间朴素的、有限的同情。
冯子安和石头连忙接过,也顾不上烫,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尽管这“粥”寡淡无味,甚至带着野菜的苦涩和一股烟熏火燎气,但滚烫的温度顺着食道滑下,瞬间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那一点点可怜的粮食和野菜,也暂时安抚了一下疯狂抗议的胃。对于濒临绝境的他们来说,这不啻于玉液琼浆。
“多谢老丈!多谢!”两人连声道谢,将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喝了点热汤,身体感觉恢复了一丝暖意和气力。冯子安趁机问道:“老丈,您一个人在这儿放羊?这地方……安全吗?听说孙大帅的兵……”
“孙大帅?”老牧羊人嗤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苦涩和嘲弄,“他的兵祸害塬上还不够?这鸟不拉屎的崖底下,他们才懒得来。也就我们这些没地方去、只剩几只羊的老骨头,在这儿躲清净,等死罢了。”他看了看拴在旁边那几只瘦骨嶙峋、毛色黯淡的山羊,眼神麻木,“世道不好,人都活不下去了,何况畜生。”
冯子安默然。这就是乱世底层最真实的写照。这个老牧羊人,和他们山上的乡亲一样,都是在夹缝中挣扎求存的蝼蚁。
“老丈,您知道北山那边……具体什么情况吗?那些‘土匪’……”冯子安试探着问。
老牧羊人摇了摇头:“不清楚。只听路过逃荒的人嘀咕,说北山废窑里聚了一伙人,跟孙大帅的兵干了一仗,杀了人,现在被围在山上了。孙大帅下了狠心要困死他们。唉,这年头,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造孽啊。”他显然知道的也不多,而且消息已经扭曲。
冯子安心中一紧。孙殿英果然在围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峻。必须尽快回去!
他又问了问“老鹰嘴”裂缝的具体情况和沿途可能遇到的危险,老牧羊人根据自己的记忆,尽量详细地描述了一番。那确实是一条极其隐秘危险的路径,几乎可以算作是悬崖攀爬。
问明了情况,喝下的那点热汤提供的能量似乎也在迅速消耗。冯子安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再次向老牧羊人道谢,并承诺如果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这一饭之恩。
老牧羊人只是摆摆手,重新缩回火堆旁,佝偻的背影在渐散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孤独和凄凉。“走吧,走吧,趁天亮,赶紧找路。记住,沿着坡一直往西,看到像老鹰嘴巴一样突出的石头崖,就是了。小心点,别摔下去。”
冯子安和石头对着老牧羊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朝着他指引的西边,再次踏上了艰险的归途。
身后的火堆越来越小,老牧羊人和他的羊,逐渐消失在雾气迷蒙的荒坡上,像一幅定格在苦难时代的、无声的剪影。
而前方,是名为“老鹰嘴”的绝壁裂缝,是重返北山、重返那更复杂残酷战场的最后一道天险。
疲惫、伤痛、寒冷、饥饿依旧。但至少此刻,他们有了明确的方向,有了短暂补充的一点热量,还有怀中那个不知是否能扭转乾坤的、冰冷的希望。
重归绝壁之路,注定更加艰难。但他们,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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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悬崖上的抉择
【一】
离开老牧羊人所在的野羊坡,冯子安和石头朝着西边,在逐渐散去的晨雾和依旧崎岖破碎的地形中继续跋涉。老牧羊人指的路,并非现成的路径,只是一个大致的方位。他们需要自己在这片布满冲沟、陡坡、乱石堆和枯败灌木的荒凉地带,辨认并接近那个被称为“老鹰嘴”的崖壁裂缝。
体力并未因那半碗热汤而真正恢复,仅仅是杯水车薪。寒冷和伤痛依然主宰着他们的身体。冯子安左边胳膊肘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用那只手臂着力,只能主要依靠右臂和双腿。石头脚底的血泡破裂后,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脸上因痛苦而扭曲,额头上冷汗涔涔。两人互相搀扶的姿势都变得极其别扭和艰难,行进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唯一的支撑,是明确的目标和紧迫的时间。冯子安不断在心中默念着“老鹰嘴”的特征,目光在远处连绵的、如同被巨斧劈砍过的黄土崖壁上逡巡,寻找着那“像老鹰嘴巴一样突出的石头崖”。雾气虽然淡了些,但天空依旧阴沉,能见度有限,给辨认带来了很大困难。
走了约莫两三里地,两人不得不再次停下休息。他们靠在一块背风的巨石后面,大口喘着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饥饿感如同附骨之蛆,更加凶猛地袭来,胃部一阵阵痉挛,伴随着头晕和微微的手抖。干渴也因为行走和说话而重新变得明显。
“少爷……那‘老鹰嘴’……到底在哪儿啊?”石头的声音虚弱不堪,眼神茫然地扫视着前方几乎一成不变的荒凉景象,“咱们……会不会走错了?”
冯子安心里也没底。但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老牧羊人说一直往西,七八里地。咱们方向应该没错。只是这地形……可能看着近,走着远。再坚持一下,仔细找找。”
他抬头,眯起眼睛,努力在灰暗的天色和土黄色的崖壁背景中,寻找任何与众不同的突出物。忽然,他目光一凝。在右前方约一里多地外,一段尤其高耸陡峭的崖壁上,似乎真的有一块巨大的、向前方探出的岩石,形状……在模糊的视野中,确实有点像猛禽向下弯曲的喙!
“看那边!”冯子安指着那个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是不是那里?”
石头顺着望去,仔细辨认了半天,不太确定地点点头:“好像……是有点凸出来……颜色也比旁边深一点。”
不管是不是,那几乎是视野范围内唯一符合描述的显著地标了。没有其他选择。
“就是它了!走!”冯子安深吸一口气,鼓起残余的力气,拉着石头再次出发。
目标明确后,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一些(尽管身体的实际感受恰恰相反)。他们绕过一个又一个深沟,爬上一道又一道土坎,逐渐接近那片高耸的崖壁。
越是靠近,那“老鹰嘴”的轮廓越是清晰。那确实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灰褐色的岩石,不知何年何月从崖体上崩落,却又奇迹般地卡在了半空,向前伸出数丈,下方是令人目眩的深渊。岩石本身布满了风蚀雨淋的沟壑和裂缝,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狰狞险恶。而在“鹰嘴”根部与后方崖壁的连接处,隐约可见一道垂直的、幽暗的裂缝,像是一道深深的伤痕,从崖顶几乎延伸到底部。
那里,应该就是老牧羊人说的、可以攀爬回塬上的裂缝了。
然而,亲眼看到这“路”的实景,冯子安和石头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巨大的惊骇所取代!
那裂缝,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道绝壁上的险峻罅隙!宽度极不均匀,最宽处或许能容人侧身,最窄处恐怕需要挤压才能通过。岩壁陡峭近乎垂直,表面湿滑,布满了青苔和松动的碎石。裂缝内部幽暗不明,不知有多深,也不知中间是否有断头或无法逾越的障碍。而从裂缝底部(他们现在的位置)到塬顶,目测高度至少有二三十丈(七八十米)!一旦失手坠落,绝对是粉身碎骨!
更要命的是,他们现在的身体状况!冯子安胳膊受伤,石头脚底溃烂,两人都极度虚弱、寒冷、饥饿、眩晕!以这样的状态,去攀爬这样的天险,成功率有多高?恐怕连一成都不到!
石头看着那道令人望而生畏的裂缝,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少……少爷……这……这能爬吗?咱们……咱们会摔死的!”
冯子安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之前预想到了路会很难走,但没想到竟是如此绝境!这简直不是给人走的路!老牧羊人说的“险得很”,实在是轻描淡写了。
怎么办?退回去?退回去又能去哪里?野羊坡的老牧羊人自身难保,不可能长期收留他们。在河谷地带流浪,没有食物和御寒之物,同样是死路一条。而且,时间不等人,山上的危机刻不容缓!
进?眼前是几乎必死的绝壁!
两难!真正的、摆在眼前的、生死立判的两难抉择!
冯子安站在原地,望着那道吞噬光线的黑暗裂缝,又回头看了看来路——那同样是一片充满未知和危险的荒芜之地。寒风呼啸着穿过“老鹰嘴”下方的深渊,发出鬼哭般的尖啸,仿佛在催促他们做出决定。
怀里的油纸包,冰冷而坚硬。父亲的脸,山上乡亲们期待(或绝望)的脸,交替闪过。
不能退!退了,一切牺牲都白费了!退了,山上的人可能等不到他们,就会发生最可怕的事情!
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责任和最后一点疯狂勇气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激荡、冲撞。他猛地转头,看向脸色惨白的石头,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酷:
“石头,你怕死吗?”
【二】
石头被冯子安这突兀而直接的问题问得愣住了。怕死吗?当然怕!昨夜在蛇窝前,刚才从土梁滚落时,每一次濒临绝境,那种对死亡的恐惧都真切地攫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才二十出头,家里还有老娘和妹妹在塬上不知生死,他怎么能不怕死?
他看着冯子安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光芒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终,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混乱地表达着内心的恐惧和不甘。
“我也怕。”冯子安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谁都怕死。但有时候,怕没用。”他指向那道狰狞的裂缝,“爬上去,可能会摔死。但不爬上去,我们两个,还有山上的几十口子,可能都会以更慢、更痛苦的方式死掉,甚至……死得不像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裂缝上方那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岩壁,看到北山废窑区:“石头,我们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爬上去。是为了把怀里的东西带回去,是为了告诉山上的人,我们没放弃,还有希望!是为了不让木根(如果他还活着)和我们自己的罪白受!更是为了……有那么一丝可能,用这个东西,换一条活路出来!”
冯子安的话,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石头心上。恐惧并未消失,但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责任、义气、还有对“希望”那渺茫却顽强的渴望——开始从心底滋生,与恐惧对抗。他想起了昨夜冯子安推着他前行时的嘶吼,想起了两人在黑暗和绝境中相互搀扶的依赖,想起了山上那些熟悉的面孔和期待的眼神。
“少爷……”石头的声音依旧颤抖,但多了一丝决绝,“我……我跟您爬!要死……也要死得像个爷们!不能……不能窝囊死在这下头!”
“好!”冯子安重重拍了拍石头的肩膀(尽量避开伤口),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更深的凝重,“但我们不能蛮干。得想办法,增加一点活命的机会。”
他开始仔细观察那道裂缝和周围的地形。裂缝并非光滑如镜,岩壁上有很多突出的棱角、石缝和凹陷,可以作为手脚的攀附点。裂缝内部虽然幽暗,但并非完全垂直,有些地方可能有倾斜或台阶状的歇脚处。关键是,他们需要绳索!没有绳索,在湿滑的岩壁上,一旦失手就是万劫不复!
可他们哪来的绳索?身上除了破烂衣服和简陋武器,一无所有。
冯子安的目光落在自己和石头身上破烂的衣衫上,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枯死的、韧性较强的藤蔓植物(虽然不是很多)。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把外衣和裤子脱下来,尽量撕成布条,拧成绳!”冯子安命令道,同时开始动手解自己身上那件冯禄给的旧棉袄,“还有,找找附近结实点的藤蔓,剥下皮,拧在一起!要快!”
石头立刻明白了冯子安的意图。这是绝境中唯一能自制“绳索”的办法了!虽然这种布条和藤蔓皮拧成的绳子强度堪忧,但在这种时候,有总比没有强!
两人不顾寒冷,迅速行动起来。冯子安忍着胳膊的剧痛,用匕首将棉袄和裤子(里面还有一层单裤)割开,撕扯成尽可能长的布条。石头则去寻找那些相对坚韧的枯藤,用柴刀砍下来,剥去外层干枯的部分,抽出里面尚有韧性的纤维束。
寒冷几乎将他们冻僵,手指麻木得不听使唤,撕扯布条和剥藤皮的过程缓慢而艰难。但求生的本能和对“绳索”的迫切需求,让他们咬牙坚持着。布条不够长,就打结连接;藤皮纤维太短,就反复缠绕加捻。
大约花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终于勉强拧出了一条长约三四丈、由布条和藤皮混合而成的、粗细不均、看起来脆弱不堪的“绳索”。冯子安用力拽了拽,感觉勉强能用,但绝对不能承受太大的重量或突然的冲击。
“够了!”冯子安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打了个死结,另一端递给石头,“系在腰上,中间留出一段,我们轮流攀爬时,可以挂在突出的岩石上,作为保险。记住,攀爬时,手脚一定要稳,三点固定,一点移动!看准了再动!如果感觉不行,立刻喊停,找地方稳住!”
石头依言将“绳索”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用力勒紧。两人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冯子安的匕首插回腰间,油纸包在怀里贴身藏好;石头的柴刀也用布条绑在背后,以免影响攀爬。
一切准备就绪(如果这也能算准备的话)。两人站在裂缝底部,仰望着那令人头晕目眩的、仿佛通往天际的幽暗通道,最后对视一眼。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彼此眼中那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先上。”冯子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臂(尽管疼痛难忍),将“绳索”中间一段搭在肩上,然后伸出右手,扣住裂缝边缘一处相对坚实的岩石凸起,右脚试探着踩在下方一道狭窄的石棱上。
攀登,开始了。
【三】
最初的几丈,还算相对“容易”。裂缝底部较宽,岩壁上有不少可供手脚攀附的天然台阶和凹坑。冯子安虽然左臂使不上大力,但凭借着右臂、双腿和身体在岩壁上的巧妙支撑,还能勉强向上移动。石头紧随其后,学着冯子安的样子,寻找落脚点和抓手。粗糙的岩壁摩擦着他们早已伤痕累累的手掌和身体,带来新的刺痛,但他们浑然不觉,全神贯注于每一次抓握和踏步。
“绳索”被绷紧,连接着两人,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心理安慰和极其有限的保险——如果一人失足,另一人或许能凭借岩壁固定和绳索的牵扯,争取到一丝缓冲或重新抓住的机会。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一起被带下去。
随着高度上升,裂缝逐渐收窄,岩壁变得更加湿滑陡峭,可用的着力点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明显。很多时候,他们只能将手指勉强抠进岩壁细微的裂缝或利用靴底(早已磨平)与湿滑岩石表面那一点点可怜的摩擦力来支撑身体。身体必须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才能保持平衡,这极大地消耗着本就濒临枯竭的体力。
寒冷、疲惫、伤痛、眩晕……各种负面感觉如同潮水般,随着体力的消耗和高度带来的恐惧,一波波冲击着他们的意志。冯子安感到左臂的疼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整条胳膊的无力感和不受控制的颤抖。胸口那沉闷的压迫感越来越强,呼吸愈发困难,眼前开始出现持续的黑斑。他只能咬紧牙关,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一次次发出的“放弃”信号。
石头的情况更糟。脚底的伤痛让他每一次抬脚、每一次用脚掌支撑身体重量,都如同酷刑。他脸色煞白,冷汗如雨,攀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动作也开始变形、僵硬。
“石头!稳住!找好下一个点再动!”冯子安感觉到腰间绳索传来的异常紧绷和石头粗重急促的喘息,不敢回头,只能嘶声提醒。他自己也停在了一处相对宽些的岩脊上,稍作喘息,同时观察上方的路线。
上方大约两丈处,裂缝似乎变得更加狭窄,而且岩壁向内凹陷,形成了一处“仰角”。那里几乎没有明显的抓手,光滑的岩壁上只有几道浅浅的、被水流长期冲刷出的凹槽。要越过那里,必须依靠手臂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拉起,同时用脚在湿滑的岩壁上寻找短暂的蹬踏借力点。这对于状态完好的攀岩者都是巨大挑战,何况是他们!
冯子安的心沉了下去。这很可能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少爷……上面……好像没路了……”石头也看到了那处险关,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冯子安没有回答,大脑在飞速运转。退下去?不可能,体力和心理都无法支撑二次攀爬。硬闯?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的目光在周围岩壁上焦急地搜索。忽然,他注意到,在左侧稍微偏离裂缝主线的岩壁上,大约一人高的位置,似乎有一条极其狭窄的、横向的裂缝,像一道歪歪扭扭的眉毛。裂缝很细,但或许……可以容手指扣住,作为横向移动的支点,绕过那个“仰角”?
这是一个更加冒险的选择!横向移动意味着身体完全悬空,仅靠手指的力量和脚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上的微弱支撑来保持平衡和移动!一旦失手,坠落的角度可能更刁钻,绳索的保护作用也微乎其微!
但没有其他办法了。
“石头,听着,”冯子安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看到左边那条横缝了吗?我们试着从那边横移过去,绕开上面那个坎。你跟着我,动作一定要慢,要稳!手指扣紧,身体贴住岩壁!”
石头顺着冯子安指的方向看去,脸更白了。那条横缝细得可怜,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但他知道,少爷的决定是对的,那是唯一可能的机会。
冯子安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左手(受伤的左臂!)和右手上。他缓缓伸出左手,指尖颤抖着,摸索着,终于扣住了那条横向裂缝的边缘。很浅,很滑。他用力抠进去,指甲瞬间传来要断裂般的剧痛,但他死死扣住。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右脚,在湿滑的岩壁上寻找一个极小的凸起作为支撑,同时右手也向左侧移动,寻找下一个着力点。
身体开始向左缓缓横移。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寄托在左手几根手指和右脚那一点点可怜的支撑上。岩壁冰冷湿滑,仿佛涂了油。冯子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能感觉到汗水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他不敢眨眼,死死盯着左手扣住的地方和前方下一步可能落脚的点。
一寸,两寸……移动缓慢得如同凝固。每一寸的挪动,都伴随着肌肉的颤抖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腰间那粗糙的“绳索”垂落着,随着他的移动轻轻晃动,非但不能提供安全感,反而像一条随时会勒断他或将他拖下去的毒蛇。
终于,冯子安越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左手找到了一个稍大的凹陷,右脚也踏上了一块相对稳固的小石台。他暂时稳住身体,大口喘着气,感觉左手手指已经麻木失去知觉,右臂也酸痛欲裂。
“石头……该你了……慢点……看准我落脚的地方……”冯子安艰难地发出指令,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石头在下方,看着冯子安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横移,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现在轮到他了。他学着冯子安的样子,伸出右手(他右手相对有力),扣向那条横向裂缝。手指刚搭上去,就感觉到那令人绝望的湿滑和浅窄。他用力抠,却因为紧张和体力不支,手指一滑!
“啊!”石头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向下一坠!全靠左手还抓着一块凸起的岩石,才没有直接掉下去!但身体已经悬空了大半,只有左脚还勉强点在岩壁上!
“石头!”冯子安在上面看得魂飞魄散,腰间绳索猛地一紧,差点把他从立足点上带下去!他死死抓住岩壁凹陷,右脚用力蹬住石台,用尽全身力气稳住。
石头挂在岩壁上,心脏狂跳,浑身冷汗瞬间湿透。求生的本能爆发,他右手疯狂地在岩壁上乱抓,终于再次扣住了那条横向裂缝的边缘,这次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指甲都翻了过来,鲜血淋漓。他左脚也拼命蹬踏,重新找到了一个支撑点。
“稳住……别慌……慢慢来……”冯子安在上面,声音颤抖地安抚着,他自己也吓得不轻。
石头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学着冯子安的样子,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左横移。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他终究是山里的后生,骨子里有股狠劲和韧性,加上冯子安在前方示范和提醒,他竟然也一点一点地挪了过来!
当石头终于移动到冯子安身边,两人重新在狭窄的石台上汇合时,都如同虚脱了一般,紧紧靠在岩壁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刚才那短短的横移,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心力和体力。
稍微缓过一口气,冯子安抬头看向上方。绕过那个“仰角”后,裂缝变得开阔了一些,虽然依旧陡峭,但可攀爬的支点明显增多,而且能看到上方透下的天光越来越亮——快到顶了!
最后的冲刺,同样艰难,但有了之前的生死考验,反而显得不那么可怕了。两人凭借着最后一点顽强的意志,相互鼓励着,攀爬着,手脚并用,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
终于,冯子安的手指触摸到了裂缝顶部的边缘——是松软的黄土和枯草!他用力一撑,半个身子探出了裂缝!眼前豁然开朗!灰蒙蒙的天空,广阔而熟悉的塬面,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他们回到了董志塬上!
紧随其后,石头也爬了上来,瘫倒在冯子安身边的枯草丛中,像一滩烂泥,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成功了!他们真的从“鬼见愁”的绝壁之下,爬回了塬上!
冯子安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土,滚落进枯草中。那不是软弱的泪水,而是劫后余生、耗尽一切后极度复杂情绪的发泄。有后怕,有庆幸,有对牺牲(木根)的悲恸,有对前路未卜的茫然,更有一种……近乎涅槃般的、疲惫到极致的平静。
他们活下来了。从冯家大院的围捕,到“鬼见愁”的黑暗与蛇窝,到野羊坡的绝境,再到这“老鹰嘴”的生死攀爬……他们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竟然真的活着回来了!
但战斗远未结束。这里距离北山废窑区应该不远了,但具体方位还需辨认。孙殿英的封锁网肯定还在。而他们自己,已经是油尽灯枯。
冯子安挣扎着坐起身,看向同样瘫在地上的石头。两人都是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他们怀里的东西还在。希望,还在。
冯子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污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望向北山的方向,那里有他必须回去的理由,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石头,还能走吗?”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
石头动了动,艰难地点点头,眼神里也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
两人再次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太阳的位置和远处山形),然后,朝着北山废窑区,朝着那最后的战场和未知的命运,迈出了踉跄却无比坚定的步伐。
悬崖上的抉择已经做出,并且用生命闯了过来。接下来的路,无论多么艰难,他们都将面对。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