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花草真的被疼着吗?
作者:杨 东
朋友出国前的那个周末,指着楼道口一排花草,语气郑重得像托付重要物件:“这些你可得帮我照看好,记得放阳光足的地方,浇水施肥都有讲究。” 反复叮嘱好几遍,生怕我忘了。
霜降前一天,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我把花草一盆盆搬到我家,上下来回跑了五六趟,累得满头大汗。
原本计划直接把花草摆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 那里每天能晒到四五个小时太阳,最适合植物生长。可当我抱起第一盆月季,准备往窗边走时,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先放过道吧,等会儿再搬。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我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却真的就把那盆月季放在了过道角落,接着又把其他几盆花草也一一挪了过去。
过道光线暗,只有早晨能透过尽头的小窗户照进一点微光。我没多想,安置好花草后,就忙着处理工作上的事,把挪花的事抛到了脑后。
后来闲下来,我看着那些花草,才想起朋友的叮嘱。我想把花盆搬到窗边,可刚碰到花盆,又犹豫了。最终,我还是收回了手,任由花草待在昏暗的过道里。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犹豫,或许和我过往的经历有关。
我出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小时候常常吃不饱饭;成长过程中,精神文化生活也十分贫瘠,没什么书可读,没什么娱乐活动可参与。更不幸的是,四岁丧父,十四岁母亲离世,二十四岁继父也撒手人寰。接连失去亲人的痛苦,让我早早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
我插过队,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干着繁重农活;当过兵,在部队接受严格训练;还在劳改农场干过苦力,在工厂日复一日重复枯燥的工作。
那些日子,苦和累是常态,我也渐渐养成了隐忍、坚韧的性格。
直到而立之年,人生才迎来转机。
我凭着努力成了一名地方媒体记者。没几年,我又因业绩出色调到省媒,不惑之年评上了相当于副教授级别的 “主任记者” 职称,各类奖项证书,满满一大箱。
好运还在继续。
国家通讯社某分社看中我的能力和经验,调我去筹建支社,我也顺利被提拔为副处级。后来网络时代来临,我又抓住机遇,成了某新闻网站的创始人和总编辑。
在外人看来,我的人生风光无限,事业有成、步步高升。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出身寒门的自卑,早已深深扎根在心里。
我清楚自己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没有腰缠万贯的财富,更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势。
这辈子,我从未呵斥、领导过他人,也没坑蒙拐骗过谁,一直努力拼搏,却总觉得付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留下多少实在的东西。
退休前,我背着房贷和孩子留学学费两座大山;退休后,又患上糖尿病,这病像终身枷锁,让我不得不时刻注意饮食作息,为了健康四处寻方,为了还债到处找活干、挣辛苦钱。
正是这些压力,让我实在没太多精力精心打理那些花草。大多时候,顾得上就浇点水、施点肥,顾不上便任由它们渴着、饿着。
我心里甚至有个念头:只要让它们死不了就行,至于活得好不好,我没那么在意。
如今想来,我对花草的这种态度,其实是想通过掌控它们,弥补自己在生活中缺乏掌控感的遗憾。
这辈子,我大多时候都在顺从、妥协,从没机会随心所欲做决定,更没体验过吆五喝六的感觉。
而这些花草,成了我释放这种心理需求的对象 —— 掌控它们的生死存亡,竟让我莫名感到痛快。
有天深夜,我躺在床上回想对花草的所作所为,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理和做法很不正常,甚至有些变态。
可没过多久,我又为自己找了借口:如果土壤里浸满了毒素,怎么可能长出清艳纯美的玫瑰?如今的社会本就有太多异化、扭曲的现象,我身处其中,又怎么能独善其身,保持绝对的正常呢?
这个念头一出,我就想起坊间流传的 “八大怪” 说法,尤其是那句 “不养爹娘养宠物,抱着宠物喊宝贝,嫌弃爹娘是累赘。小猫小狗床上睡,爹娘生病没人陪”,更是让我感触颇深。
朋友曾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位独居多年的老年妇女,身边没有亲人陪伴,只有三只不同品种的狗陪着她。老人每天都会两次牵着狗从 18 楼下来,到小区里遛弯。她说老伴早已去世,子女都去了国外,一年到头难得联系,只有这三只狗能给她慰藉。
她每个月花在狗身上的钱有几千元,堪比养活两个孩子,还总跟路人夸耀狗狗聪明、通人性、听话顺从,说没有它们自己一刻也活不下去。
每当这时,那几只狗也会凑到她身边献殷勤,模样竟有些谄媚。
身边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养宠的样子也千差万别。有人把宠物当成精神寄托,在快节奏、高压力的日子里,靠着宠物的陪伴缓解孤独;有人养不同的宠物,像是在表达自己的审美和生活态度;也有人在照顾宠物的过程中,既感受到被需要的责任,也从宠物的亲近里获得情感的回报;还有人借着养宠的话题,和同好们交流、拓展社交圈子。
可养宠的初衷,似乎慢慢变了味。
有些养宠的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宠物身上:
为了凑够自己的步数,哪怕高温暴雨,也逼着宠物长时间奔跑;成天对着监控紧盯宠物,频繁喊话,让宠物患上 “监控焦虑”;看了几篇网上的分享,就擅自给宠物用人药,害宠物遭罪。还有些人,养宠渐渐成了攀比的筹码,给宠物办奢华生日宴、穿定制奢侈品服饰,为了炫耀不惜背负债务,把原本纯粹的人宠情分,裹上了浮华的物质外衣。更有商家抓住这份心意,用 “爱它就给它最好的” 之类的话制造焦虑,诱导大家为没必要的检查、昂贵的保健品买单,让对宠物的爱,在营销套路里慢慢变了质。还有些冷门的异宠交易,被一些人钻了空子,随意哄抬价格、违规寄送,既让宠物遭了罪,也埋下了卫生安全的隐患。
想到这些,我再次走到过道,看着那些被冷落的花草。它们的叶片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蔫蔫的,还蒙着一层薄灰。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花草本该在阳光里茁壮成长,却因为我的自私和执念,被束缚在晦暗的过道里。
我总以没时间为借口忽视它们,其实是把自己感受到的无力和压抑,转嫁到了这些无辜的生命身上。
就像那些养宠时行为走偏的人一样,我们都在不经意间,借着掌控比自己弱小的生命,填补人生的空缺和遗憾,却忘了无论是花草还是宠物,它们需要的从来不是被掌控,而是真正的理解、尊重和疼惜。
我家的花草真的被疼着吗?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过道,落在那盆最瘦弱的月季上,我才终于有了答案。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盆,一步步走向落地窗前,轻轻将它放在窗台上。当温暖的阳光洒在叶片上时,我仿佛看到花草重新焕发生机的模样。
那一刻,我知道,是时候放下心里那可笑的掌控欲,还给这些小生命本该拥有的温柔与呵护了。

作者简介:
杨东,男,汉族;中共党员;2016年12月31日退休;笔名 天然,主任记者。出生于甘肃民勤县农民之家,20世纪60年代初随母亲落户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务农两年,服兵役两年,当教师六年,在地省报当记者编辑十余年;历任中国新闻社新疆分社采编中心主任、兵团支社社长、《兵团新闻网》总编辑。新疆作协会员,曾当选为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
